可躺下之後,張巡就再也沒力氣坐起來。
他凹陷的臉頰上泛著高燒的潮紅,深黑的眼圈死氣沉沉。高熱痛苦中,他很渴很餓,很想喝一碗湯,哪怕是最寡淡的菜湯。
迷糊中似乎有人把自己扶了起來,然後,張巡渾身突然顫抖了一下,他的舌頭嚐到了肉湯的味道。
這是夢吧……如今的睢陽城連野菜也沒有,更不用提肉了,但久違的鮮美的味道從舌尖到胃,再熨貼到全身,虛弱的身體裏突然迸發出了強橫的力量,他用瘦硬的手死死摳住湯碗,近乎貪婪地將湯啜完。寒氣隨著熱汗流了出來,喝完這碗湯,張巡滿足地倒下去再次昏睡,眼前人影模糊,似乎很多人在走動。
昏迷中張巡並不安穩。
刀劍拚殺的聲音中耳邊徘徊,夢中一支冷箭突然射來,張巡一驚,本能地揮刀去擋——
眼前驟然一片血紅!像是滾燙的夕陽潑在了身上,火焰在熊熊燃燒,炙烤得張巡全身發燙,眼前像是鮮血,又像是烈焰……一枚羽毛輕輕地,像刀刃一樣插入了他的胸膛。
有那麼一瞬間,張巡以為自己中箭了。他錯愕看向自己的胸口,卻並沒有看見傷口,再抬頭時,城下已經有士兵從雲梯爬了上來。
“啊——!”他從夢中驚醒。
“張禦史!”士兵驚喜地喊,“你終於醒了!”
晨曦照在眼皮上,張巡虛弱地環顧四周,才發現天已經大亮。隻聽士兵說:“你感染了凶險的風寒,昏迷了四天,昨晚大家都以為你熬不過去了……”說到這裏,士兵的聲音有點哽咽,“幸好昨夜我們抓到一隻鵝。”
“鵝?”張巡愕然。
“說來也奇怪,”士兵說,“城裏糧草斷絕很久了,你昏迷中嘴裏一直在喊‘湯’,我們正在發愁,突然門外有人喊:‘有一隻鵝!’,我跑出去一看,一隻鵝死在門口,頸脖還在汩汩流血,看樣子是剛死不久。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廚子把鵝燒了,給你做了一晚鵝湯,就是靠那碗湯,你才發了汗,退下燒來的。剩下的鵝肉兄弟們也沒舍得吃,準備留著給你補補身子。”
說話間,又有士兵端著湯喜滋滋地走進來:“張禦史,給。”
“讓兄弟們分著吃。”張巡聲音嘶啞地說——城裏怎麼會有鵝?他的喉嚨動了動,泛苦的舌尖還殘留著昨夜的美味,那碗鵝湯鮮美非常,但總讓他有種想要落淚的奇怪衝動。
士兵們已經很多天沒有吃過肉,他們蜂擁而上,將一大鍋鵝湯瓜分殆盡。
日光明晃晃的,深秋的陽光也有幾分清冷,樹葉篩下的雜亂光點,像是命運殘酷而詭異的腳印。張巡披衣走出營帳,他總覺得少了什麼,像是心裏有地方空了一塊,但他感覺不到疼,也找不到那傷口。
從不遠處走過來一個人影,冷笑負手看著圍在大鍋前的士兵們,和站在人群外一臉悵然若失的張巡。
張巡露出詫異的神色,脫口而出:“杜掌櫃?”
“當初給你糧草時,我還給了你一隻鵝。”杜清晝似笑非笑地看著張巡,“你忘了嗎?”
麵對一臉錯愕茫然的張巡,杜清晝遺憾地說:“她說,你曾救過她的性命,她想要報答你,守護你想要守護的東西。”
張巡如遭雷擊,他環顧四周,這才發現,自己身邊少了一個人——
阿娥不在。
張巡渾身開始劇烈地發抖,他難以置信地死死盯著杜掌櫃的眼睛,想從他的眼裏看到一絲玩笑的意思,但是沒有。
記憶猛地像刀刃般從頭顱中劈過……當初杜掌櫃給他糧草時,的確給過他一隻鵝!雪白的羽毛,鮮紅的腳掌,白鵝圓滾滾的樣子憨態可掬,與曾經他救下的那一隻小鵝如此相像……他把鵝抱在懷裏,可很快他的記憶變得模糊起來,翅膀化為雪白的手臂,抬頭是少女嬌怯的臉龐,眼底溫柔的悲傷,和那戴著手套的雙手。
白娥……白鵝……
不可能……
士兵們還在爭搶殘餘的肉湯,明晃晃的陽光照在大鍋上,張巡突然彎腰摳住喉嚨,嘔吐起來,直到將胃裏的黃水都吐出來……
“這是一隻笨鵝,變成人形都不熟練,紅掌變不成人手的顏色,一不小心就會露陷,隻能戴手套遮掩。即便這樣,她還是想要守護你的願望。”
那時她微笑:“既然知道了你的心意,我想再為你做最後一件事。”
一片眼淚狼藉中,張巡恍惚看到她舉劍橫頸,流著眼淚微笑,一個轉身,利劍劃過頸脖,她在血霧中倒了下去。
她以自己的血肉,來救他的性命,來為他守城。
張巡蹲在大樹下失聲痛哭,樹下的陰影那樣濃重,就像暗無天日的地獄,吞噬了他骨瘦如柴的身形。
這次大病之後,仿佛一夜之間,張巡的頭發全白了。
像是被命運的霜雪覆蓋,他灰白的頭發枯稿,隻有眼裏的火焰仍然燃燒著,仿佛來自地獄的業火。
內無糧草,外無援軍,但星空如同勇者的眼睛,那樣悲愴而明亮。
烏雲沉甸甸的,戰場上傳來拚命的廝殺聲,不斷有更多的人死去,殘陽冰冷地照在古城牆頭,投下濃重的暗影。
第十日,張巡知道,他的命運已走到了終點。
叛軍如潮水般洶湧而來,張巡拄劍獨自站在城頭,旌旗已破敗殘損,士兵已近死絕,但他守城的姿勢仍然筆直。
“城已經破了。”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城破了,我還在。”張巡骨瘦如柴,孤獨地站在陷落的城池上,頭也不回地說,“我就是這城中的最後一塊磚石與城牆。”
杜清晝冷笑走過來:“你究竟想守住什麼?你的道是什麼?”
“……”張巡有點茫然地轉過身來,星空冰涼,銀河浩瀚壯美,死去的士兵們橫七豎八躺在城頭上,眼淚突然在滿是黑灰的臉上衝出了兩道溝壑。
付出了這麼大的代價,究竟想守住什麼?
在戰場上殺戮,在地獄中成魔。他知道,自己堅守的並不是腳下的城池,而是心中的一座城。
那座城危如累卵,又堅若磐石,城在,他在;城亡,他亡。
“我的道是什麼?”張巡染血的衣襟在風中獵獵有聲,他負手笑了一下,兩鬢盡霜雪,牙齒幾乎全部掉落,所以這個笑容並不好看,他隻說了一句話,鏗鏘如鐵石。
“無愧於心,這就是我的道。”
城門轟然大開,睢陽城破了。
曾經也有士兵問張巡,到最後明知道必死,明知道戰局無法逆轉,哪怕他多支撐一日,睢陽城最終還是會被叛軍攻破,結局已經注定,為何還要拚命?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因為諸君與我都活著。活著,怎能束手就擒?”
鳳凰的第九枚羽毛,是熱血,是隱藏在城池之間,萬千普通人心中永不冷卻的熱血。
握緊手中的劍,堅守心中的城,燃盡熱血與心魂,哪怕隻有一天,哪怕隻有一瞬。
天地間下起瓢潑大雨,如同萬千忠魂悲壯的祭曲。
十一
睢陽城外,兩匹駿馬在風雨中疾馳而來。
琳琅渾身濕透,在大雨中抓緊馬韁:“裴大少!追到葉哥哥了嗎?”
“沒有!”裴大少也是一身雨水,回過頭來,“馬蹄印到這裏就沒有了,雨太大了……”
就在幾個時辰前,從他們的屋舍中能遠遠看到濃煙滾滾,大火將天際映紅。也就是在那個時候,門外傳來馬嘶聲,葉鏗然甩下他們,單槍匹馬趕往睢陽城。這些日子來葉鏗然的身體仍然很虛弱,離別時將軍叮囑過,他絕不能再進睢陽城。
風雨飄搖的城池,轉眼間已是叛軍的地盤。琳琅死死抓著韁繩,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恐懼,她的聲音微微發抖:“我們進城去找……”
話音未落,身後傳來腳步聲和水花濺起的聲音,琳琅驚喜地回頭:“葉——”
她的話猛然打住,出現在她眼前的,並不是葉鏗然,而是一個她最不想見到的人——杜清晝。
“小鳳凰,你在尋找白龍吧。”杜清晝撐傘走在風雨中,“你找不到他了。”
“你……什麼意思?”一直以來,琳琅本能地恐懼這個人類。
杜清晝無聲地冷笑。
夜空之中,漸漸出現了形如遠山巍峨的身影……杜清晝仰頭望向暴雨的天幕,神色寧靜的可怕:“因為龍神滅世的力量,已經蘇醒了!”
轟鳴的雷聲中,連大地山巒也為之震動。
雨水在大地上洶湧成河流,緩緩淹沒了殘破的城池與屍骸。天地之間,再無火種。
白龍的身形那樣巨大而壯美,龍脊起伏如河流,龍鱗如同水中千萬枚月亮,閃爍著名劍殺戮的寒光。他威嚴睜開眼睛時,連夜空與群山也卑微俯身震顫。
數千攻城的叛軍一片慘叫哀嚎,人與馬都被雨水驚濤卷走,更多的人甚至來不及悚然抬頭,來不及發出呼號,就已淹沒在濁流之中。
水位越來越高,漸漸淹沒了馬蹄。
“發生了什麼?”裴大少焦急地望向城池的方向,神色全是難以置信。
不可能——
白龍的身體如此衰弱,不可能爆發出這樣強悍的力量……
“睢陽城久攻不下,牽製了叛軍十多萬兵力,耗時近一年,尹子琦有足夠的憤怒來舉起屠刀,血洗城池。城中的士兵已經死絕,剩下的不過是手無寸鐵的百姓,村莊、農舍與茅屋,無助的生命……葉鏗然是個軍人,我猜他沒辦法眼看著屠城的烈火焚燒下去。”杜清晝微笑,“況且,裴昀還困在城裏。”
況且,裴昀還困在城裏。
“他會想盡一切辦法,哪怕是逆天之舉,也要用雨水的力量澆滅屠城的烈火,去救裴昀和那些百姓。葉鏗然的身體缺少半顆龍珠,力量原本就不穩定,況且他身體裏還有白龍曦謠留下的傷口與返魂樹的種子,二十年前在長安,我親眼見過那一夜的大雨,那可是一個妄圖滅世的神啊[1]。強行衝破禁錮恢複龍形,隻會讓葉鏗然失去一切……包括他自己。”
杜清晝的聲音帶了幾分遺憾。殘破的城門在風雨中倒塌,像一個無底的陷阱,即將吞噬一切希望。
一道驚雷劈過,琳琅臉色慘白。
“我要去阻止葉哥哥!”她一揚馬鞭,就要朝城門衝過去。
“來不及了,”杜清晝指向不遠處,“白龍已經來了。”
琳琅難以置信地仰頭,看向那從雨中朝她走來的人,或者說神。
那分明是葉鏗然,卻又不是。
白龍在雨水中化為人形,他的長發如白雪曳地,眼瞳如海水深黑,冰冷的眉目睥睨世間萬物。
“鳳凰?”白龍的聲音磁性冷漠,眼瞳中帶著漠然的殺氣,“萬年前龍鳳曾有一戰,我的先祖被囚禁在枯井之中千萬年,如今,便是你我算賬的時候到了。”
琳琅怔在原地……
身為人的他們是相愛的,但身為神的他早已忘記了這微不足道的愛意,龍鳳相爭,水火不容,不死不休。
他如君王般冷冷抬手,雨水突然化作絞索,朝琳琅攻擊而來!駿馬狂嘶倒地,琳琅滾下馬背,裴大少一躍下馬,衝過去想要救她:“琳琅!”雨絲刹那間織成了一張鋪天蓋地的大網,將裴大少和琳琅都囚禁在網中!
血從無形的網中一滴滴滲落下來,“葉哥哥!”琳琅用盡氣力喊,“你醒醒!不要……”
“太沒用了。”
白龍的聲音帶了一縷嘲諷,雙瞳冰冷無情。
水越升越高,漸漸淹沒了琳琅的肩膀。裴大少化為白虎原形,朝她厲喝:“騎到我背上!我帶你衝出去!”
雨絲的網越勒越緊,終於,隨著一聲震耳欲聾的虎吼,白虎拚盡全力朝前躍起——雨絲碎裂了,但碎片化為萬千刀刃,紮入白虎的身軀!
血霧騰起,白虎墜落在雨水中,奄奄一息。
“哼。”就在白龍抬起手,準備給囚徒們最後一擊時,他突然眯起眼,像是突如其來的一縷光幹擾了他的視線。
雨幕中燃起一蓬火光。
白龍的眼瞳驟然一縮,望向火光燃起的方向——那竟然不是火,而是一把光華如燃的劍。
白衣人渾身濕透,持劍而至。
雨水瓢潑落下,像滾燙的鐵水澆在劍刃上。城破的最後一刻,斬龍之劍終於煉成,睢陽之火結界大開。
“妄圖以凡人之力來挑戰神麼?”白龍微昂起頭,眼底冰冷而危險,似乎很厭惡那灼熱如火焰的劍光。
裴昀提著劍一步步走過來,淌過血水和屍體。
白龍不耐煩地伸出蒼白修長的手,如同驅趕蒼蠅般,輕蔑地抬了抬。
“人類身體裏的血,也是水的一種。隻要我願意,就可以讓這些水背叛你。”白龍憐憫地俯視著裴昀,“螻蟻罷了,不自量力。”
一口鮮血驟然從裴昀口中噴出!隻在轉眼之間,他渾身布滿大大小小的傷口,衣襟被鮮血濕透。
“拔劍!”杜清晝厲聲斷喝。
劍光太過滾燙,雨水太過冰涼,裴昀的視線被血和雨模糊。
四麵八方的雨水都是白龍的利劍,甚至流淌在身體裏的血,也如同刀刃要破胸而出……裴昀用劍拄地劇烈地喘息,水漸漸淹沒了胸前,冷汗混合著血水從額發上滴落。
世間仿佛再沒有那個與他同行的人,隻有無情無心的神。龍神記得祖先在萬年前被囚禁的恥辱,記得族類被人攻擊傷害的痛苦,唯獨忘了自己的初衷。
“葉校尉,水淹城池是逆天之舉,會耗盡你的力量……你清醒過來,快停手……”裴昀咬牙低吼!
“逆天?”白龍嘴角勾起絕美的弧度,“我便是天命,水終將淹沒一切,給天地真正的淨化。”
用洪水清洗大地,摧毀一切,席卷一切!將那些肮髒的交易,卑劣的人心,腐朽的宮殿,都盡數抹殺。
雨水漸漸淹沒了白虎的口鼻,裴大少傷重難以支撐,緩緩朝水中沉去。
“大少——!”裴昀嘶聲喊,舉劍朝雨水織成的網砍下!
流水淌過鋒利的劍身,水分開又迅速彙聚,就像它們從未分開過那樣。劍凝聚在半空中,像是無聲的嘲諷。
世間原本就沒有能斬斷流水的劍。
“裴大少!”琳琅用盡全力托起白虎染血低垂的頭顱,在大雨中她根本無法使用火焰的力量。
滾燙的血珠從她的傷口滲出,滴落在地上,染紅了滂沱雨水。
白龍冷淡地抬手,水化成透明的繩索,毫不留情地緊緊勒住裴昀的脖子和手腕!
他很厭惡那把光華如燃的劍,和那個持劍的人。仿佛有某種不可測的危險,掌握在這個卑微的人類手中。
裴昀眼前陣陣發黑,手也快要握不住劍,耳邊的雨聲越來越遙遠……窒息瀕死的痛苦中,白龍的麵孔也漸漸模糊不清,雨裏似乎還有誰和誰並肩策馬的蹄聲,風雨同行的身影……
春日曲江池畔初見,少年好看的劍眉一緊:“探花郎自重。”
懸崖峭壁前,他抹掉嘴角的血跡,苦笑了一下:“我看不見。”
狂風暴雨中,他拚命喚醒他的神誌:“你說過要和我一起上戰場,你說要和我一起戍守國門!不要睡!”
萬軍之中,他仰起頭:“我應該信你。信你能辨是非,信你不會屠戮兄弟,信你自有成竹在胸——信你能贏這一仗!”
那些走過的路,說過的話,緊握在手中的信諾,怎麼能——怎麼能就這樣被葬送在暴雨與宿命深處?!
裴昀拚盡所有的力量舉起劍,劍身沾染了不知道是誰的鮮血,血紅如燃的光芒刺痛人眼。
寂靜中突然傳來一聲暴喝,裴昀滿臉雨水出劍,臉孔可怕如修羅,“把葉校尉還給我!!”
火焰如瀑布般流瀉而出!一道熾烈的劍光淩空劈過,利劍在暴雨中斬下,清光如同閃電。
“哼。”白龍冷哼一聲,根本沒有把那微不足道的攻擊放在眼裏。可劍光劈下之時,所有的水如晨霧散開,灼燙的溫度直抵他的胸口,劇痛驟然傳來!
白龍的身形猛地踉蹌了一下,難以置信地抬起頭:“……”
長劍緩緩地、緩緩地送進了白龍的胸膛。
“水會背叛,但人心不會。”裴昀眼瞳裏有火,手中的劍鞘劃破了白龍的皮膚和骨骼,像滾燙的烈日墜落雪山之上,留下驚心動魄的傷痕。
他以凡人之力傷到了神。
白龍眼底的冰川終於出現了一絲恐懼的裂痕,刹那間,他明白了這把劍的來曆——
鳳凰的第九枚羽毛,煉就了這把斬龍之劍;鳳凰的血,喚醒了這把劍的力量。
浸透了萬千凡人熱血的力量。
這一瞬間,白龍愕然低頭,雪色的睫毛枯槁,委地的長發如同雪山在日光中融化。
“啊——!”白龍發出劇痛的吼叫,暴雨中的天幕傾斜,好像有整塊夜空即將跌落到大地上。
刺目的火星從雨水的囚籠中散逸,天地瞬間被光華照亮,囚籠粉碎四濺,紅色的羽毛如同燃燒的血色流星劃過蒼穹,隨著一聲清越的鳴叫,鳳凰在這一瞬間得到自由,振翅高飛!
鳳凰琳琅終於尋回了她全部的羽毛。
大地發出危險的震顫,重獲力量的鳳凰翱翔在天空,萬千雨水驚慌地閃避,劈劈啪啪的聲音像是無數垂死的驚叫和哭嚎,鳳凰九色華美的翅膀灼熱如太陽,她飛翔之時,巨大的熱力籠罩了大地。
火星散逸墜落,夜空像一塊滾燙的鐵板沉沉地壓下來,要將大地上的一切粉碎,溪流蒸發,露出枯涸的河床,河底跳動著絕望掙紮的魚蝦。
曾經裴昀說,對那些最強大的力量而言,意味著真正掌控它的,不是毀滅,而是控製。
鳳凰的力量失控了。
烈火焚燒,城池搖搖欲墜,大地陷於水深火熱的地獄。
“裴昀,快逃……”
杜清晝大吼,烈火阻隔了道路,咫尺之遙,遠隔千裏。裴昀仍然保持著那個握劍的姿勢,沒有逃走,仿佛那一劍燃盡了他所有的力量,耗盡了他所有的悲喜。
“不……”杜清晝踉蹌後退,“不!”
有什麼東西失控了,他以為自己在利用神,可命運遠比他想象的還要強悍千萬倍。
他以為,龍的死亡,鳳的重生,會真正終結這亂世。
可是此刻白龍垂死,鳳凰的火焰卻要將大地變成新的煉獄。
“錯了,一定有哪裏錯了……我絕不能讓你死去!”火光映照下,杜清晝兩鬢已有霜華,臉色在火光中淩厲扭曲得可怕,“裴昀,我可以買賣世間最珍貴的東西,我可以借助神的力量,我隻是不希望你再死一次。”
當初杜清晝用五十車糧食與兩百匹戰馬,與張巡交換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個承諾。
守住睢陽城直至最後一刻的承諾——這也是杜清晝對祝靜思的承諾。
張巡並不記得自己承諾了什麼,隻因為這承諾已融入了他骨血魂魄。睢陽的交易,並不是一個黑暗的約定。
鳳凰從蒼穹俯衝而下,帶著摧枯拉朽的氣勢,帶著君臨天下的征服力量,將裴昀和白龍的身影瞬間吞沒在火焰之中。
那是她命中的宿敵,千萬年的對手。
……都將結束了。
晝與夜的敵對,水與火的爭執,終於都將落幕了。
裴昀的側臉在火光中漸漸變得虛渺,隨著轟然一聲巨響,火光吞噬了他的身影。大地像一張燃燒的紙卷,被滾燙的金紅色烈焰掀起。
“裴昀——!”
熊熊燃燒的烈火中,所有的聲音都漸漸遠去了,裴昀伸出手臂,抱住雪山傾頹般倒下的白龍。
從那一劍刺下時,他已經下定決心,以凡人的血肉之軀迎接命運的烈火。
斬斷最強悍的枷鎖,斬斷往事流水,斬斷一切退路。
手中的劍仍在,但那些仗劍同行天涯的人呢?
“葉哥哥,你唱個歌給我聽!”
“……我不會唱歌。”葉鏗然冷峻的麵孔罕見地浮現出尷尬的紅暈。
“那你給我講個故事吧!”
“從前有一隻鳥,話很多,後來,這隻鳥被燉湯了。”裴昀走過來,認真地講了一個故事。
“愚蠢的人類,竟敢這樣對神鳥鳳凰說話!”琳琅大怒。
“要不是我和葉校尉及時趕到,您會成為幾萬年來第一隻被黃鼠狼當成雞吃掉的鳳凰。”
……
劍身殘留的水痕清晰可見,一滴未幹涸的水,一些未曾遺忘的往事,順著鋒利的寶劍滑過,無聲消失在火焰之中。
“葉哥哥?”
一聲輕輕的,遲疑的聲音從火焰中傳來。
鳳凰的羽翼碰觸到劍身的水滴,驀然頓了一下,金色瞳孔微微驚惶,像是從一場夢中驚醒,不敢高聲語,怕驚動夢中人。
焚燒天地的烈火黯淡下來,鳳凰的攻擊猝然停住,翅下的火焰漸漸變得溫柔如羽,纏綿傷痛。她緩緩收斂翅膀,棲息在大地的最後一灘水上,水很淺,像是雨後殘留的一小麵鏡子,倒映出往事的模樣……那朝露般的痕跡,如刀刻在心上,她猝然發現,自己不停地在流淚。
幹涸的大地上那小小的一灘水,是她流下的眼淚。
“眼淚”這種東西,是太奇怪的水,沾在戀人的臉頰上有時還帶著微笑,在人心中燃燒著溫暖的火焰時,也會流出來。
一滴眼淚落在白龍臉上,打濕了那蒼白的麵龐:“葉哥哥。”
白龍睫毛枯槁,如同死去了一樣,那瀕死的身軀太冷了,像清冷的湖泊沉眠在茫茫雪原,連熱淚也不能解除這冰封。
“葉哥哥,你不要死,你回來好不好?”鳳凰俯下身來。
世界像突然落了一場寂寞的雪,天地都安靜下來,乳白色的霧氣覆蓋了山川與河流。
十二
不知過了多久,濃霧中漸漸出現一道清晰的人影。
不遠處,祝靜思扶著重傷的裴大少,驀然抬頭,望向濃霧的方向,眼中驟然湧起歡喜的水光。
裴昀抱著葉鏗然從霧中走出來,他的手中仍執著劍,劍上卻沒有鮮血,隻有一滴清澈的水。
杜清晝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不可能……為何白龍沒有死去?你……也能活下來?”
“龍神曦謠留下的種子,的確已經被這把劍殺死了。”裴昀低頭看去,在他的臂彎中,白龍的長發與睫毛上的雪色緩緩褪去,像是白雪融化,露出烏黑的大地。青年的身體漸漸失去了那種驚心動魄的美,隻如同所有平凡的人類。
“你將寒冬殺死,春日就會蘇醒,那隻是心中的世界在輪換。”
葉鏗然回來了。
他的睫毛烏黑,雙唇恢複了血色,呼吸清淺,隻是疲倦地昏睡。
琳琅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小孩子,眼圈紅紅的,跟在裴昀身後,眼睛隻盯著葉鏗然:“我不是故意的,我剛剛獲得力量,還不會使用它……”
當她意識到烈火在焚燒城池與她最愛的人時,當她流淚時,失控的力量回歸了她的胸口與掌心。
真正掌控火焰的,不是身而為神的鳳凰,而是身而為人的少女。
杜清晝愕然抬起頭,在他眼底,有堅硬的東西在無聲坍塌:“不可能……”
“龍鳳之爭,並不如古書中記載的狹隘。”裴昀搖了搖頭:“你沒有注意到,每一枚鳳羽都與水有關嗎?”
你沒有注意到,每一枚鳳羽都與水有關嗎?
杜清晝突然意識到一個驚心的細節,溪水中,石橋下,池塘邊,古井旁……所有被找到的羽毛,竟然都與水有關!
亂世的風雨早已將鳳凰的色彩剝去,這漫長的旅途中,他們找到的,並不是琳琅自己的羽毛,而是萬年前鳳凰先祖留下的寶藏。
萬年前的龍鳳也曾相愛,但他們卻找不到一個方法,不讓彼此灼傷。他們爭吵,彼此誤解,甚至不死不休地戰鬥。傷心欲絕的鳳凰囚禁白龍於枯井,同時舍棄了自己九色的羽毛,她將羽毛放入江河湖海中,這些羽毛,在水中汲取清涼,在凡人身上汲取力量,當它再回歸年輕的鳳凰時,早已不是那將龍化為灰燼的熊熊烈火,隻是溫暖治愈的愛意。
鳳羽與一個個凡人的命運融為一體,真正能終結這亂世的,並不是龍的死亡,鳳的重生,而是火。
是人心中的火,溫暖與希望,光明與色彩,自由與方向,勇氣與熱血,那些存在於人心與城池中,微小而美好的東西,那些哪怕死亡也不能帶走的東西,才燃燒出一個時代的命運。
睢陽的堅守,潼關的誓言,雁門的利劍……總有向死而生的勇士,總有不懼未知的智者,總有絕境中爆發的反戈一擊,總有冰雪不能淹沒的春意。這就是千百年來的曆史。
神不能寫下的結局,渺小的人類可以親手寫下。
注釋:
[1]關於白龍曦謠的相關情節,參見《浮雲半書.草木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