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昀皺眉將手撫上胸口,絕不是中暑。他很清楚當時胸口驟然被撕裂和捶打般的感覺,此刻仍殘留著令人心悸的隱隱牽痛。嚴寒暑熱,沼澤旱地,他在行軍途中遇到過無數常人難以想象的惡劣環境,但他的身體和意誌都能征服。
這將他擊敗的,到底是什麼?那種壓倒性的毀滅,他上一次體會,是身受隕鐵劍的創傷……
如今想來,已恍如隔世。
在失去意識的那一瞬間,他甚至看到火光中有一道綠色的身影……是昏迷前的幻覺嗎?
“不是你。”裴昀皺眉,仰頭看向眼前的女子,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三個字。
“我姓白,名叫阿娥,”女子笑了笑,耐心地說,“我是亂世中的一個孤女,仰慕張大哥的忠義節氣,所以投身於他帳下,盡綿薄之力助他抵禦叛軍。”她蓬鬆的烏發上插了一枝水紅色的簪子,頸項白皙修長,聲音也舒緩如水。
說話間,她將巾帕浸在水盆中打濕,再將帕子輕輕絞幹。
這一次她沒有戴手套——裴昀意外地發現,那雙纖纖玉手極為駭人,竟然像是剛被烙鐵燙過般鮮紅!
陽光落在這個女子身上,點點斑駁都是謎題。裴昀微微皺眉:“誰教你打鐵的?”
阿娥輕聲回答:“教我打鐵的是個姑娘,她的名字叫祝靜思。”
聽到那個魂牽夢縈的名字,裴昀的胸口如被猛地錘擊了一下,呼吸不由得急促:“她如今人在何處?”
“我不能說,”阿娥搖搖頭,“我答應了她保守秘密。”
四目相對,裴昀眼底出現微微裂痕,這一刻,他突然意識到,他找不到她,也許隻是因為……祝靜思並不願意見他。
她為何要躲著他?
“當初我遇到祝姑娘時,和她同行的還有一個商人,名叫杜清晝,他們兩人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阿娥的樣子並不像是在說謊,“旅途偶遇,萍水相逢,至於是什麼事情,我就不得而知了。我們同行至睢陽的路途中,祝姑娘很照顧我,她手把手地教我打鐵,還說……”說到這裏,她不經意地看了張巡一眼,眼神被睫毛掩住,像是清麗小詩中最纏綿繾綣的那一句。
“她說喜歡一個人,就要去實現他的願望,保護他想要保護的東西。”
幾隻鳥雀在窗欞停留,帶出一點兒輕輕的聲響。
一直站在屋子裏聆聽的張巡忠厚地點了點頭:“實不相瞞,在雍州陷落時,杜掌櫃曾經救過我一命,當時糧道被切斷,令狐潮與楊朝宗前後夾擊,我原本是非死不可的。但杜掌櫃給了我五十車糧食和兩百匹馬,我才能率軍來到睢陽。我也正是在那時遇到阿娥的。”
裴昀的神色沉了下去:“你用什麼與杜清晝交易?”
張巡愣了一下。
他的神情並非是在斟酌利害,隻是迷惑:“我也不記得了,我用什麼與杜掌櫃交換,奇怪,怎麼會想不起來呢……”
杜清晝是個商人,與他做交易的,都會付出代價。
張巡將裴昀送出門時,似乎還在糾結剛才的問題,劍眉擰成結:“我一定忘記了什麼事情。”
陽光白得有些刺眼,裴昀停住腳步看著他:“那時你看到和杜清晝一起同行的姑娘了嗎?”
“我不記得了。”張巡如實說,“但阿娥既然這樣說了,十之有九。”
“你很信白姑娘,你們很早之前就認識?”
“她是真源縣人,一年前與我在亂世烽火中偶遇,最初,我想將她與其他百姓一起安置下來,但她巾幗不讓須眉,不僅會打造奇兵利器,還能持劍殺敵,非要著男裝在我身邊護衛,戰場上幾次救過我的性命。”
裴昀點了點頭,沒有再追問。
正午的烈日如劍刺著幹涸的大地,像是要用鋒利的光芒撬出隱匿的秘密,而大地始終緊閉心門,沉默不語。
五
盛夏的暑熱漸漸褪去,秋意彌漫了山巒與城池。
轉眼兩個月多過去了。
張巡始終堅守睢陽,擊退了叛軍的許多次進攻。睢陽屏障屹立不倒,江淮賦稅補給不斷,戰局的天平開始傾向大唐王朝,廣平王和郭子儀率大軍朝潼關進發,離收複長安隻有一步之遙。
當日裴昀的判斷,竟然分毫不差。
睢陽守一日,就是勝一日;睢陽守一城,就是守天下。
這些日子以來,裴昀幾乎翻遍了睢陽城的所有角落,仍然找不到祝靜思的蹤跡。那奇怪的胸口劇痛又發作過兩次,他找不出原因,也不願意讓葉鏗然他們擔心,可是裴大少還是察覺到了什麼。
這天傍晚他臉色不佳地回來,一抬頭,看到裴大少雙臂環胸靠在門框上等他。
“爹,你去哪裏了?”裴大少滿臉擔憂。
“哈,你爹我打牌去了!”裴昀立刻露出大大的笑容,揉了揉裴大少的腦袋,“你爹我英明神武、手氣爆棚,連贏了好幾局我會說?”
裴大少狐疑地打量著他的氣色:“可我怎麼覺得你的樣子,像是輸了牌被人揍了一頓?”
“你看錯了!”裴昀立刻嚴肅地糾正他,說話間暗自用內力將氣血逼上臉頰,發白的唇有了幾分血色,得意洋洋地說,“你爹我這叫麵如冠玉,你懂不懂?”
裴大少看他言笑晏晏,賤得一如往常,一點也不像有事的樣子,隻好將信將疑,他指了指屋內:“葉哥哥好像不舒服。”
話音剛落,隻聽屋子裏傳來一聲悶響,像是有人摔倒的聲音,同時傳來琳琅驚慌的喊聲:“葉哥哥!……”
之前葉鏗然的身體就不大好,但到了睢陽城之後,不知道為什麼,情形變得格外嚴重。
裴昀衝進來,將昏厥的葉鏗然抱到床上,對方眉睫緊閉,臉孔蒼白得毫無生氣,體溫也極低。裴昀探上那冰涼的脈搏,冷汗無聲從後背滲出……
他耳邊驀然響起那一日在雁門關,杜清晝低聲說的話——
“繼續走下去,你一定會後悔——因為這趟旅途的終點,同樣是白龍性命的終點。”
不會的……
裴昀定了定神,抑製住聲音的顫抖,抬頭對裴大少說:“弄點水來。”
“將軍,”琳琅眼裏難掩焦急和恐懼:“葉哥哥的情況到底怎麼樣……”良久沒有得到回答,隻看到裴昀睫下的眸色深黑如海,壓抑著風暴狂瀾。
夜裏有火流星劃過天際,一顆一顆,隕落如雨。
這晚,琳琅趴在床邊,緊緊拽著葉鏗然冰涼的手入睡,迷迷糊糊中,她做了一個夢。
夢中風雨鋪天蓋地,雨水在大地上洶湧成河流,緩緩淹沒了殘破的城池與屍骸。一條白龍出現在遠山之巔,身形那樣巨大而壯美,龍脊起伏如河流,龍鱗如同水中千萬枚月亮,閃爍著名劍殺戮的寒光。龍神威嚴睜開眼睛時,連夜空與群山也卑微俯身震顫。
葉哥哥……?是你嗎?
她在夢裏想要呼喊,卻發不出聲音。
雨中白龍化為人形,如君王般冷冷抬手,雨絲刹那間織成了一張鋪天蓋地的大網,將她囚禁在網中!
“葉哥哥……!”琳琅從夢中驚醒,天還沒亮,殘星掛在樹梢。
門外傳來敲門聲。
這麼早,誰會來敲門?琳琅打開房門,露出詫異的神色,脫口而出:“杜清晝?”
六
“許久不見。”
杜清晝優雅地站在門口,他的舉止很有章法,少年時跟著張九齡學習,讓他也在公卿中得到了“風度清華”的讚譽,如今成為商人,那份氣質並沒有隨著世俗買賣而失去。
“你……你來睢陽做什麼?”琳琅警惕地問。
“我曾經幫助過張巡,如今來睢陽城,自然是來完成我們的交易。”杜清晝挑了挑眉,“順便來看看故人。”
“你?幫助張巡?”琳琅仿佛聽到了什麼笑話,皺起鼻子,“誰信?你出賣武器、戰馬、毒藥給叛軍,在雁門關一役,你分明是支持安祿山和史思明的!”
“我是個商人,買賣武器,隻因為那是一場有利可圖的生意。”杜清晝輕笑。他像欣賞一件值錢的商品那樣,細致打量著琳琅,像是在評估她的價格和品相,“我不明白的是,裴昀為什麼不直接用你的力量,而要吃力不討好地製作火藥?”
“並不是所有強大的力量都要用於戰爭。”
裴昀衣襟半敞出現在門口:“而且,對那些最強大的力量來說,意味著真正掌握它的,不是毀滅,而是控製。”
“你和老師一樣,始終活在虛假的光明之中。”杜清晝笑了,“你並不知道真正的黑暗是什麼。”
“我知道這旅途中的一切,都有你在幕後翻雲覆雨,當初我們在洛陽城遇到李諸,並不是巧合。”裴昀斜倚在門上,“那也是你安排的吧?”
“安祿山害死了姐姐,他自然應該死得慘一點。”杜清晝的笑意毫無溫度,“我沒有老師那種胸襟,也沒有你那種兼愛的心;世上的人那麼多,我最在意的,也就那麼幾個。誰傷害了這幾個人,我都會十倍、百倍地奉還。”
說到最後一句,他雖然在笑,但咬字清晰得近乎可怕。
李林甫死後被開棺戮屍;李隆基失去了摯愛的女人,也失去了江山和皇位;安祿山被兒子和最信任的侍衛親手誅殺,屍骨數十日不能入土。
這一切,就是杜清晝想要的結果。
裴昀沒有說話,目光仿佛能觸摸到杜清晝的心,他們太了解彼此。
他們都是被命運的烈火淬煉過的劍,走向了相反的方向,如同晝夜永不相交。沒有人比他們更遠,也沒有人比他們更近……家國天下的理想,拚命守護的人,心中認定的對錯,絕沒有任何人能改變。
“你和靜思要一起做什麼事?”裴昀一字一字地問。
“為何不自己去問她?”杜清晝輕笑,“靜思如今就在睢陽城,我可以帶你去見她。”
刹那間,裴昀眼底波瀾湧動:“她在哪裏?”
無數個日夜的找尋,都無功而返;無數個日夜的思念,都付諸流水……突然間聽到她的消息,他幾乎無法保持理智。
“我可以帶你去,但,”杜清晝的語氣充滿危險與挑釁,“隻有你一個人。”
“將軍……”
葉鏗然聽到了他們的對話,強撐著起身,“你不能去。”
裴昀沉吟片刻,回頭朝葉鏗然露出一個笑容:“放心吧,我找到靜思就回來。”
“將軍——!”葉鏗然情急之下扶床站起來,摸索著向前走了幾步,猛地拉住裴昀的手臂!他的手掌溫度低得可怕,仿佛滲透著命運深淵處的寒意,這一拽的力氣極大,幾乎用盡了他所有力量,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
“你在我麵前死過一次,我不想有第二次。”葉鏗然的掌心堅如寒鐵,聲音也冰冷如鐵,“這一次,你死,我陪。”
裴昀沉默了一會兒,把溫暖的右手搭在他的手上,漫不經心地勾起嘴角:“沒把你的金葉子花光,我怎麼舍得去死?”
陽光輕輕一晃,他左手如風揚起,無聲斬在葉鏗然的後頸上。
葉鏗然失明的眼睛微微睜大,緊錮著裴昀手臂的手不甘心地鬆開,人也無力地軟倒下來。
裴昀將失去知覺的葉鏗然接住,琳琅衝了過來:“葉哥哥!”她愕然抬頭:“這……這是什麼?”她指著葉鏗然的胸口——蒼白如大理石的肌膚上,銀色的鱗片隱隱若現。
那是龍神力量衰弱,無法維持人形的先兆……
裴昀的眉心折出一痕痛楚。
耳邊傳來杜清晝殘忍的輕笑:“我說過,繼續走下去,你一定會後悔——因為這趟旅途的終點,同樣是白龍性命的終點。”
“你胡說!葉哥哥絕不會死!”琳琅驀地抬頭。
“你最好離白龍遠一點,小鳳凰,否則他的死亡會來得更快。”杜清晝遺憾地抬起眉頭,“即便是龍鳳,也有不可違抗的法則;天地自然有其運行之道,火的光芒太過明亮,就會將水灼傷。”
“你說什麼?”琳琅難以置信地瞪著他,眼中盡是驚疑。
杜清晝歎了口氣:“鳳凰可以選擇天子,但唯獨不能選擇龍。正如火可以選擇萬物,唯獨不能選擇水。
“有的龍終其一生遊曳在山野,有的龍則被命運的潮湧推上風口浪尖,或被征服,或被殺死,這就是真龍的宿命。在找尋鳳羽的過程中,他一點點地迷失,一點點地粉碎,隻是他不知道而已。
“身而為龍,便不該靠近火。執意靠近,便是在引火自焚。”
七
葉鏗然醒來時,耳邊聽到淅瀝的雨聲,還有琳琅驚喜的喊聲:“葉哥哥!”他眼睛看不見,隻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顛簸,似乎是在行進的馬車上。
發生了什麼?
車簾被掀開,涼雨撲麵。裴大少探了個腦袋進來:“我爹說了,他去找到了祝姑娘就出來跟我們會和,睢陽這座城有問題,城中烈火的力量太過強大,會將所有的水烤幹。你現在身體虛弱,在城裏連一日也不能逗留,爹讓我帶你們到城外三十裏等他。”
不給葉鏗然說話的機會,裴大少繼續原封不動地轉達他爹的話:“我爹還交待了,他做事自有分寸,讓你不用擔心;要是你醒來之後堅持回睢陽城去,讓我不必留情直接打暈你。”
“……”
葉鏗然按了按額頭,除了渾身無力之外,他的確好了些,比起在睢陽城中連呼吸也困難的那種瀕死之感,此刻淅瀝的雨聲讓他覺得整個人都輕鬆許多,像魚從旱地重新回到了海洋。
馬車碾過崎嶇的道路,濺起水花。
裴大少好奇的執著鞭子,扭頭去看車內:“咦,我還以為你會跳車。”
葉鏗然沉默片刻,冷冷地說了三個字:“我信他。”
一身風雨的裴大少露出笑容,他像是在對葉鏗然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我也是。”
馬車在夜雨中行進,路上沒有星光,卻有希望。
“琳琅?”葉鏗然喚了一聲。
“我……我在。”琳琅也在車廂裏,卻不像平常那樣粘著葉鏗然,而是抱著膝蓋蜷縮得遠遠的。
“你怎麼了?”葉鏗然在黑暗中疑惑地皺眉。
“杜清晝說了,”琳琅瑟縮不敢靠近,“你要活下去,就要遠離‘火’,遠離……我。”
車廂裏安靜了片刻。
然後,葉鏗然笑了一下,他笑得少,所以格外驚豔,讓人一時間忘了他的失明與憔悴,他朝琳琅伸出手:“過來。”
“我……”琳琅遲疑著,眼淚快要掉落下來。
葉鏗然難得多說幾句話,清冷磁性的聲音並無起伏:“在找尋你的那些年,我覺得時光格外漫長;如今與你重逢,又覺得生命太過短暫,不願死去。如果沒有你,也就沒有生死或悲喜這些東西了吧。無論如何,我並不後悔。”
琳琅哭著蹭過來,把臉貼在他的胸膛上:“葉哥哥,我不想找最後那根羽毛了,你不要死!”
葉鏗然摸索著拍了拍琳琅的脊背:“沒事了。”
“杜清晝那個混蛋還說,”琳琅眼睛紅通通的,滿是淚光:“你即便活著,也會永失光明。”
葉鏗然伸手摸向琳琅的臉龐,唇角溫柔微彎:“你就是我的光明。”
八
古木參天,樹下雨水四濺。
仍然是當初裴昀來過的那個地方,但夜裏與白日大不一樣。夜裏能看到火光——在雨中仍然清晰燃燒的火光。
那火仿佛隻是一道薄薄的半透明的牆,卻又仿佛散發著無窮無盡的熱力。
“就是這裏了。”杜清晝停住腳步。
“人在哪裏?”裴昀全身都被雨水濕透,但仍然感覺燥熱。
“在那裏。”杜清晝指向一個方向,“為了讓靜思能安心打鐵,我借用此地的火焰之力,設置了一個火的結界,這個結界任何人隻能進去,不能出來——直到那樣東西打造成功。”
“所以阿娥隻是障眼法?”裴昀淡淡問。
“可以這麼說,但她是個很執拗的小姑娘。”杜清晝笑了,“她有自己想做的事,我不過是幫她實現心願罷了。”
“我隻能送你到這裏了,信與不信,進與不進,都全憑你決定。”杜清晝優雅地打開手中的傘,轉身離開,淌過清冷的水花。
裴昀並無猶豫,挺直身體,朝那焚燒的結界走去。
兩人在黑夜中走向相反的方向,杜清晝撐傘在雨夜中漸行漸遠,而裴昀的白衣,如同一片雪義無反顧地融入烈焰。
九
結界中很熱,隔絕了雨水,星空仿佛也在火焰中微微扭曲,參天古木伸向天空的枝椏漆黑而猙獰。
熟悉的鐵爐,熟悉的打鐵聲,熟悉的娉婷背影正汗流浹背地打鐵,一下又一下,火星四濺。
在女子腳下,擺著一個粗糙的酒壇,幾個廢棄的鐵塊。
裴昀的喉嚨仿佛被什麼堵住,眼眶也被熱氣蒸騰得發漲。
“姑娘,打鐵需要幫手嗎?”
祝靜思猛地抬起頭,怔在原地。入秋了,她仍然穿著單薄的綠裙,因為靠近火爐打鐵的緣故,臉頰上還有汗水。
一隻巨大焚燒的鐵爐,幾度春秋寒暑的時光,隔在他們中間,卻又完全無法阻隔彼此的目光。
“不要過來!”祝靜思眼中有東西閃動,聲音焦急而關切,“這裏很危險,你快回去——”
她的話驟然停住,裴昀一抬手,撥開燃燒的火星,好像完全感覺不到灼膚的疼痛,徑直走了過來。
火焰在他掌下裂開,驚跳的火光劈劈啪啪宛如萬鬼嚎啕,又像是無數刀劍折斷在烈日之下。他邁開長腿一步步走過來,胸膛像是會在烈火中粉身碎骨的玉石,頭發與衣襟上都有焦黑的血痕,微笑卻如同最幹淨的夜空:“好久不見。”
周遭的烈焰在洶湧燃燒,兩人的世界卻仿佛靜止了一般。
裴昀眼中泛起水光,眼底神態分明還是瀟灑的,卻如紗幔勾住了銀色的月光,絲縷繾綣,要將人心都看碎了。
很奇怪,無論時間過去多少年,他仍然是當初月下飲酒的少年,有著曇花般皎潔的麵孔,動人心魄的驚豔。
眼淚突然從祝靜思眼中落了下來,她怔在原地。
“喝過酒?”裴昀上前,微笑捧起她的臉龐,一隻手指輕輕壓在她的唇上,“我聞到酒香了。”
多年前他們在長安喝的那一壇菊花酒,少年不知愁的早春,青澀的滋味醞釀成了醇厚,如今,深秋已至。
“一個人在這裏幾百個日夜,太單調了,除了打鐵,隻有看星星和喝酒。”祝靜思淚眼朦朧地說,突然毫不留情地咬了他一口!像小野獸惱怒的攻擊,裴昀的手指在她唇齒間被咬出了清晰的牙痕,裴昀眉頭微動,露出吃痛的神情,卻沒有收回手,隻是用漆黑如深潭的眼神鎖住她的目光。
“我很想你。”
“我也是。”
裴昀的手猛地托住她的後頸,吻上了她的唇。祝靜思無聲哭了,他的唇齒間仍有少年的芬芳,離別的苦澀不曾侵蝕,戰火的肆虐也不曾奪去,塵世的風霜不曾浸染,他的唇如同絲綢,漸漸著了火,在焚燒思念與心魂。月光緩緩傾倒成一壇至為珍貴的重逢之酒,流淌過兩人的淚臉,讓這一刻真切得刻骨銘心。
星空傾斜,火光四散。
不舍地鬆開她的唇,他的鼻尖抵著她的,眼眸不複尋常的清澈動人,而是籠罩著一層看不清的霧氣,他沒有問她當初為何執意要離開他,為何要與杜清晝同行,也沒有問她這許多個日夜的喜樂與憂思,隻是捧著她的臉:“酒很香。”
祝靜思的臉頰紅透了,手羞惱地按在腰畔的殺豬刀上:“我的刀也很快。”
“你一點也沒變。”裴昀微笑執起她的手,他的十指修長而有力,像小時候那樣掰開她的手心,讓她把所有的擔憂與恐懼都鬆開——都交給他。
“我並非被囚禁在這裏,而是我自願留下的;隻有睢陽的火種,才可以打造出我想要的那件東西。”祝靜思不知為何,下意識地回避對方的目光。
裴昀微詫正要開口,突然一陣熟悉的劇痛在胸口炸裂,他死死按住胸口,又是那突如其來的劇痛,如同重錘擊打,仿佛有一股力量在他身體裏交鋒衝撞,要將他撕裂成兩半……
“裴昀!”
臉上有涼涼的東西,是祝靜思慌亂的眼淚;後背傳來溫暖的力量,是祝靜思在撫摸他的脊背:“裴昀!放鬆下來,不要用內力抵抗……”那劇痛就像沼澤,越掙紮就往黑暗中陷得越深;當裴昀放棄抵抗,反而不再沉淪,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漸漸平息下來。
他的頭發被汗水濕透,整個人像剛從水裏撈起來的一樣,劇烈地喘息,臉色蒼白得可怕。
祝靜思眼中淚光閃動,摟住幾近脫力的裴昀靠在自己胸前,手撫過他的胸膛:“龍珠和鳳血在你的身體裏互不相容,隻有取出那半顆龍珠,才能救你——這,就是我留在睢陽的原因。”
裴昀艱難地抬起眼眸:“你……說什麼?”
“你身上同時有龍珠和鳳血,龍珠遇到鳳血,會彼此衝撞不容,隻有取出那半顆龍珠,才能抑製你體內的‘水火不容’。”祝靜思清晣地說。
裴昀怔住。
身為凡人,他曾經飲下鳳血治傷,也曾經承受半顆龍珠續命,水與火不相融的兩種力量在他的身體裏奔突撕扯,像是潛藏在地底的火山,任何時候都可能爆發——無數個日日夜夜,他的身體一直走在懸崖邊上。
這個秘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許久以來的謎團都在這一刻,如墨在水中散開。當初她決絕地推開他的手,她堅持不與他同行,隻因為她知道,如果她不來做這件事,他就會死。
“如何取出?”裴昀喘息著問。
“睢陽是上古燧人氏鑽燧取火的地方,有最純的烈火,這裏的火淬煉出的劍,能與最強的‘水’相匹敵,可以助你取出體內的半顆龍珠。”
祝靜思指向爐膛,那裏有一把長劍在烈火中隱隱可見,威嚴而猙獰。
“為何不早告訴我這些?”裴昀突然意識到,這並不是全部,一定還有更可怕的真相,被埋藏在火焰之下。
祝靜思輕輕咬住了嘴唇,似乎在猶豫,那即將說出口的真相會讓裴昀難以接受。
“完整的龍珠可以凝聚出形體,但破碎的龍珠都會化為水,融入血脈,無跡可尋。唯有當初給你龍珠的白龍死去,龍珠自然隨之死去。”
祝靜思的聲音雖輕,卻如同晴天霹靂炸開在裴昀耳邊:“要取出龍珠,隻有唯一的方法,那就是——殺死白龍。”
裴昀的瞳孔驟然一縮,手中力量強得祝靜思幾乎吃痛。
“白龍如今隻有半顆龍珠,力量極不穩定,或遲或早,葉鏗然的身體也會無法承受,無法控製那強大的力量……沒有這把劍,他或許不會死,但會遇到比死更可怕的吞噬。”
祝靜思眼底的決心紋絲不動:“這是救你,也是救他唯一的辦法。隻要睢陽城還能堅守不破,十日後,這把斬龍之劍就能鑄成……否則,睢陽的火種一斷,此劍永難鑄成。”
十
睢陽地處中原要塞,商丘之南,是一座火城。
傳說很久之前,人類將火視為怪物,看到那奪目的光亮和熱度就會爭相逃竄。但鳳凰在這裏留下火種,將取火的方法示於人類,燧人氏在睢陽城鑽木取火,從此點亮了永寂的黑夜。
奇跡燃燒了千萬年,如今還能燃燒多久,沒有人知道。
天氣越來越冷,睢陽城中糧草再次斷絕,連老鼠也被吃光了。
士兵們麵黃肌瘦,饑寒交迫,隻能吃樹皮和枯草,張巡日夜和士兵們同甘共苦,一整天的艱苦守城戰鬥後,他回到家裏,遠遠就看到燭光。
阿娥坐在燈燭前縫補衣服。
燭光中她的側臉秀美,就像一個賢惠的妻子。
這些天阿娥也瘦了很多,跟著他吃樹皮和草根,眼下深深地凹陷下去,她一抬頭,看到張巡站在門口。
“怎麼不進來?”阿娥微笑。
“城守不住了。”張巡平靜地說。這句話在他胸口輾轉,他無法對浴血殺敵的將士們說,但麵對一個燭光下溫婉如水的女子,他竟然說了出來。
“你已經盡力了。”阿娥柔聲問,“守不住了,你有什麼打算?”
“誓與此城共存亡。”張巡一字一字地說,“戰至最後一兵一卒,一弓一箭。”
“我明白了,”阿娥微笑,輕輕咬斷縫衣的線,“既然知道了你的心意,我想再為你做最後一件事。”
張巡沒有仔細去想對方的話,他覺得額頭很燙,便疲憊地躺下了。
這些天來,他原本高大的身軀因為饑餓而瘦得可怕,手腕上嶙峋的骨骼仿佛刀子般隨時會破皮而出。不安穩的睡眠中,他知道自己病了……一年多來經曆無數生死關頭,他都闖過了,他相信自己也能撐過這場風寒,睡一覺就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