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還沒死。”少年皺眉蹲下來。可是宋枳不願意看見他,將頭扭過去,蒼蠅又循著腐臭在他傷口上飛,他不想讓那少年看到他的臉。
“殿下!”旁邊的人大驚失色。將領們也衝了過來阻止:“殿下您這是做什麼?!”
少年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不必驚慌,將宋枳的褲腿卷起,清涼而穩定的手落在他的小腿上,為他清理滿是膿血的傷口。
旁邊的侍衛都悄悄捂住了鼻子,少年卻似乎毫不在意,清理完傷口,然後從隨身的包裹裏取出膏藥抹在他的腿上,站起身,把剩下的膏藥遞給將領:“這是我從長安帶來的傷藥,或許有些效果,讓軍醫按方子配一些發給將士們——還有,讓軍醫再來看看他。”
“是!殿下仁厚。”
原來,少年竟是廣平王李俶。
死裏逃生之後,宋枳沒有再見過李俶,但也許否極泰來,他的運氣漸漸變得好了起來。雁門郡原先的守將被朝廷調走,曾經在河西作戰的老將賀含元駐守雁門關。賀將軍治軍嚴格,無論出身來曆,對所有士兵一視同仁。勇猛不怕死的宋枳靠著軍功一路從隊頭升遷,成為賀將軍的副將。在賀將軍麾下,他還識了字,讀了兵書。
再後來,安史之亂爆發了。
山河風雨飄搖,河東郡縣大多投降。賀將軍拚死守衛孤城,帶領將士們打退了史思明的幾次進攻,但唐軍也損失慘重。
從開戰以來,宋枳便將沙子堆在糧倉,上麵鋪一層薄米,用以穩定軍心。
到第十四日的時候,最後一斛米用盡了。
那一晚,渾身浴血的賀將軍把宋枳叫到跟前,給了他一把劍。
“這是白玉劍,當年天子命我守衛雁門關,賜給我這把劍,我固然不怕死,但不能讓全城百姓殉葬。你用這把劍割下我的頭顱,去向史思明投降吧!”老將軍聲如洪鍾,昂首站立。
宋枳渾身一震。
“糧草盡絕,兵臨城下,外無援兵,”賀將軍白發蒼蒼,神色悲愴,卻沒有一絲懼容,“這是保全百姓唯一的辦法。”
“我不能這樣做。”宋枳雙目赤紅,扭過頭去。
安祿山每每攻陷城池之後凶殘屠城,血流漂櫓,千裏無人煙。宋枳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不想讓代州百姓被屠殺,就隻能勝,或者投降。
“有個自稱杜掌櫃的商人來找過我,要買這把劍,被我趕走了。”賀將軍不舍地最後看了一眼手中染血之劍,“如今看來,他隻怕早就知曉城中糧草之困。你殺了我之後,把劍拿去賣掉,在茶馬交易的集市上應該可以賣一個好價錢。然後,再派人用換來的銀錢到江淮去采購糧草,再圖收複河東。”
亂世烽火,名劍蒙塵。
宋枳用顫抖的手接過劍,樸拙的鐵劍,仿佛重於千斤……這些年來朝中人心離散,邊關亂象漸生,安祿山和史思明謀反固然是早有野心,可這一切亂象的幕後,也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在推波助瀾。
那力量叫利益。
邊陲軍人有自己的利益,他們可以不再聽命於朝廷;文官們有自己的利益,他們急於自保;商人們有自己的利益,他們追逐更高的回報。
這些看似瑣碎的欲望,就像塵埃不起眼,可是,又仿佛就是世界本身,可以將最強大的英雄擊倒。
河山千瘡百孔,總有孤勇的熱血,總有執著的殉道者。
賀將軍仰天大笑:“難為你了。”
終於,宋枳閉上眼睛,揮劍斬下,鮮血飛濺……
人人唾罵他是見利忘義的叛徒,人人鄙夷他是見風使舵的小人。拱手獻上城池與賀將軍的人頭,讓宋枳贏得了叛軍的信任。他隨後被安祿山封為鎮遠大將軍,駐守雁門關。
大軍出征的前一夜,宋枳在營帳裏寫書法。
來自江淮的糧草已經於日前秘密抵達,雁門鐵騎中的心腹將領知曉實情,前來與宋枳商議,卻見他懸腕提筆,正揮毫寫字。
將領上前一看,那竟是一首詩。
江南有丹橘,經冬猶綠枝。豈伊地氣暖?自有歲寒心。
“我很喜歡張丞相這首詩。”宋枳頭也不抬地說,“很多人說我的名字取得不好,叫枳,橘生淮南為橘,生淮北則為枳。”
宋枳擱下筆,負手而立。
這麼多年來,不管經曆怎樣的絕望,橘子的香氣與少年掌心的陽光,好像始終照在他身上。於是,他舍不得讓命運把自己切割得支離破碎,舍不得讓黑暗把自己吞噬得麵目全非。
橘生淮南淮北,自有歲寒之心。
環境固然會使一個人變化,困境固然會使許多人屈從。但仍然有人無論生於肥沃的土壤,還是貧瘠的沙漠,仍然堅守內心,並不隨波逐流。
“在最險惡的環境中成長起來,血也可以很熱。人心就是這麼奇怪的東西,哪怕再冷,隻要有一點微光,就會奮不顧身。”
九
李俶醒來的時候,看到遠山微微的餘光。
似乎有個渾身浴血的軍人站在他麵前,分辨不出年齡,目光冷酷,盯著他的神色也很古怪。
李俶實在太過虛弱疲憊,動了動唇想要水喝,卻什麼也沒有說出來,很快又失去了知覺。
半昏迷中似乎有人在給他喂水,渾身時而滾燙如火燒,時而冰冷如墜雪地,意識沉沉浮浮。直到第二日清晨,高熱退了下去,李俶才真正清醒過來。
眼前還是那個人。
對方的臉孔仍然冷酷,但眼神沒有那麼可怕了。他這才想起昏迷前的情形……當時在背後用劍偷襲他的,就是這個人。
那劍氣太強了,悍勇如劈山填海的意誌,隔著漫天飛沙也能感覺到透骨的殺機。哪怕是此刻,對方的氣場仍然凜冽。
旁邊有滿身鮮血的士兵匆匆趕來:“宋……宋將軍,西麵被攻開了缺口!”
李俶渾身一震。在他眼前的,竟然是叛將宋枳。隻聽宋枳冷笑:“擒賊擒王,我們怕什麼?”
他對士兵吩咐幾句,隨即大步走到李俶麵前,俯下身來,猛地一把將李俶的衣襟扯開!
李俶臉色慘白,本能地要拔劍,卻發現自己根本無力抬起手臂……
憤怒與絕望之中,肩頭卻突然一熱,麻木的肩膀隨即傳來微微的刺痛。隻見宋枳竟俯身在吮吸自己肩上的傷口,吐出一口血,再吮吸,再吐出,直到吸出的血變成鮮紅色。
“殿下,槍口有毒,才會令你昏迷。”宋枳抹掉嘴唇邊的血,他的眼神帶著生疏而生硬的溫柔,像是冷硬的石頭上開出了花來。
李俶怔了怔,難以置信地看著對方。
“殿下,”宋枳雙手托著劍,單膝跪了下來,如同巍峨山巒俯首:“曾經有人問我,帝王的黃金台,朋友的白玉劍,我選哪一樣?
“你,就是我的選擇。”
從始至終,我的選擇都隻有一樣,那就是你。
我手中的劍是為你,心中的戰意也是為你,生為你征戰沙場,死為你魂守故土。
四野疾風吹過,草木獵獵如旗。
“……”如同電光火石在李俶頭腦中閃過,他什麼都明白了:“昨天,你是來救我的?”
當山石凶險滾落,幾杆淬毒的長槍同時朝他襲來時,身後那一劍,不是偷襲,而是前來相救的!
“殿下曾經救過我的性命。”宋枳望著對方的眼睛,“軍中的士兵那樣多,殿下或許已經不記得我了。”
李俶的確不記得了。
宋枳生得冷酷威武,更強的是他的氣場,鋼澆鐵鑄,山嶽難撼:“擒賊擒王,昨日我們已經生擒叛將高秀岩。”
李俶按著肩膀上的傷口吃力地站起來,隻見群山之間旌旗綿延,唐軍數萬將士嚴陣列於山穀中。而遠處傳來攻城的號角,郭子儀的部隊已經對雁門郡發起了總攻!
“宋將軍,殘餘叛軍已經潰散!”士兵馳馬來報!
“好!隨我來!”宋枳翻身上馬,那一瞬間他回頭望向李俶,似乎還有許多話要說,又似乎所有的話語都是多餘,他釋然一笑,揚鞭大喝:“將士們,還我大好河山,就在今日!”
十
自安史之亂以來,這是唐軍打的第一場大勝仗。
唐軍重奪雁門關,收複河東,三軍振奮。秋風凜冽如刀,吹在人身上卻沒有那麼冷了。
大軍入城時,天空晴朗如洗,士兵們的臉上也都被陽光照得明亮興奮。不知道為什麼,李俶卻有一縷不安的感覺。
統率大軍的宋枳脊背微彎,馬速慢得有些不正常,李俶策馬到他身邊,關切地問:“宋將軍怎麼了?”宋枳擺了擺手,示意他不用擔心,身形卻猛地一晃,突然毫無預兆地栽下馬背!
“宋將軍——!”
“宋將軍!”
……
杜清晝的第四件東西,是一種叫“寒色散”的劇毒。
任何人隻需服用一次,就會被藥性控製,除非在三日內重複服用,便會受萬箭穿心般的痛苦,全身冰寒而死。在茶馬交易的集市,杜清晝以天價將“寒色散”賣給了史思明。
當初宋枳來降,史思明並未真正信任他,而是很快派心腹送來“寒色散”,用以徹底控製宋枳——就像他對其他的唐朝降將一樣。這,才是杜清晝篤定宋枳會聽命的籌碼。
如今寒色散劇毒發作,無藥可解,宋枳早已知道自己的結局,但他嘴角帶笑,並無遺憾。傾斜的天地,白晃晃的日光,年輕皇子錯愕的臉龐,這應該是自己在人世間看到的最後景象了吧……
在宋枳漸漸渙散的瞳孔中,恍惚看到熟悉的士兵們悲痛驚慌的臉,看到李俶的麵孔漸漸變得模糊,似乎拚命喊著什麼。
……手臂無力地垂落了下去,宋枳停止了呼吸。
“宋將軍——!”李俶緊緊抱住宋枳冰冷的身體,突然意識到,出征時宋枳回頭望了他一眼,似乎還有許多話要說,又似乎所有的話語都是多餘……
那一眼,就是訣別。
一局棋已經收官,一場戰役已經打完,在這慘烈的戰鬥中,宋枳才是執棋的人,他親手將自己設為了一顆棄子。
十一
“不可能……”
冷汗從杜清晝的額頭上流下來,他猛地撐住棋枰,幾顆黑白子猝然滾落下去。
裴昀將散落的棋子撿起來,在棋盤上一顆顆重新放好,身影就像陽光下的雪山,那樣孤獨而磊落。
“我的確有近乎盲目的自信,但,我相信的不是交易本身,而是‘人’。趨利避害,是人的本性。可那些戰火中流離的母親,會將最後一口食物給自己的孩子;那些守城的士兵,會堅持到城破的最後一刻。你說得對,利益就像塵埃,它是世界本身,但世界除了塵埃,還有陽光。
“宋枳並不是什麼小人,他是大唐的軍人。”裴昀淡淡地說:“軍人應該死於戰場,不該死於毒殺。”
杜清晝猛地抬起頭,不知何時,對麵的少女早已不見了,而窗外浮雲聚散,五彩鳳凰已穿過崇山峻嶺。
“殿下,宋將軍已經去了……”
郭子儀幾人試圖把李俶扶起來,但年輕的皇子緊緊抱著冰冷的身體,熱淚滾落,不肯鬆手。朦朧淚眼中,有士兵飛奔來報:“有……有個小姑娘讓把這個東西交給殿下!”
李俶的手微微發抖,比奪回城池更強的震撼瞬間攫取了他的心神。他接過士兵手中的瓷瓶,毫不遲疑地打開,顫抖地對著宋枳的嘴滴了進去。
在將士們錯愕而疑惑的目光中,李俶俯身把頭貼到宋枳的胸膛上,良久,他顫抖地抬頭:“……有心跳了。”
瓷瓶中盛放的是龍涎。
龍的力量是“淨化”,龍涎可解世間百毒,寒色散也不例外。
不等眾人從驚喜中回過神來,空中突然傳來一聲鳥鳴。
刹那間,萬千將士的佩劍在鞘中發出清越龍吟!像是在回應某種力量。一縷橘色的光芒驟然從遠山升起,仿佛晨曦回歸天空……盛大的光芒化為大鳥華美的羽毛,彌漫為天地間溫暖的秋意。
李俶震驚地望向鳥影的方向,旁邊的士兵激動地說:“殿下!你看那隻鳥!”這一刻,李俶也發現了,那是當初給他銜來匣子的那隻大鳥!
“是那隻大信鴿?”李俶怔怔地說。
“……”旁邊的士兵頓時被嗆了一下,側過頭來,“殿下確定那是信鴿?”
在李俶不解詢問的目光中,士兵興奮地大喊:“殿下,你看到它羽毛的顏色了嗎?”
李俶笑了笑:“我看不見顏色。”
士兵回過頭來,愣了一下。
年輕皇子的笑容那樣溫和,眼眸那樣清澈,實在讓人看不出……他的眼睛有缺陷,看不見任何顏色,世界在他眼中,都是一徑的灰。
麵對士兵眼中的慌亂和歉意,李俶搖了搖頭,他並不介意眼睛的缺陷被提及,神色溫暖如常:“我雖然看不見顏色,但我可以看見人們臉上的笑容。”
將士們的、百姓們的,甚至胡人們的……李俶都能看見,他很喜歡他們的笑容。夜裏聽到笛聲,他知道士兵們在思念故鄉;王妃被困在洛陽,他也很想她。如今被推到風口浪尖,支撐他浴血走下來的,也許是家國天下的責任,也許,是回家的希望。
李俶的目光落在遠山之上,比陽光更淡,比風更暖,卻有種力量。
一個時代被戰亂從巔峰拉進了穀底,帝都崩塌,河山破碎。但還有一些堅持的力量,在穀底重新生長出來。
三軍沸騰,將士們歡呼:“那是鳳凰……是傳說中的神鳥,鳳凰啊!”
“是鳳凰!”
——亂世之中,所有人都在尋覓的鳳凰!
或許,終有一天,亂世會結束,太平將重臨。
十二
“我跟你們說,那天你們沒有看到,那些人類有多崇拜我!”琳琅得意洋洋地吹噓,開心地炫耀新得到的羽毛。錦緞般的光彩在她身後綿延跳躍,如同群山的影子在天地間鋪展。
他們已踏上了新的旅途。
那局棋下了整整一天一夜,最後的結果,是杜掌櫃將白玉劍拱手奉上。而第七枚鳳羽,就鑲嵌在劍上。
——橘色的羽毛,力量是忠誠。
萬千軍人對故土與家國的忠誠,舍命相護,生死堅守。
裴昀似乎想起了什麼往事,目光悠遠。葉鏗然走在他身邊,清冷的眼底泛起一絲憂慮:“將軍,杜掌櫃把劍給你時,跟你說了什麼話?”
那時杜清晝轉身走進房間,即將邁入門檻時驀然回頭看了他們一眼,無聲勾起的嘴角帶笑,仿佛隱匿著一個極為危險的漩渦。
“裴昀,我差點忘了件事。”
他突然湊近裴昀,用隻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在裴昀耳邊說了一句話。
話語落定時,裴昀的臉色驀然一變。
“放心啦葉校尉,他隻是說我長得太帥坐在他對麵,讓他下棋的時候分心,他輸得不服氣而已!”裴昀露出慵懶的笑容,隨口胡扯,把葉鏗然氣得額頭青筋跳動。
葉鏗然停住腳步:“你參與任何戰事,如今救了廣平王,又給唐軍破敵之策,杜清晝怎肯罷休?”
“我沒有參與戰事,”將軍微笑打了個哈欠,順手勾住葉鏗然的肩膀,“也沒有救廣平王。”
葉鏗然一愣。
“小俶身上的血是別人潑上去的,他所受不過是一點輕傷,中了迷藥而昏迷,被人偽裝成瀕死的症狀。我當時也很好奇,誰會把一個輕傷的人迷昏,扔在城外的草叢裏,等著讓巡邏的唐軍發現?”
琳琅驚呆了:“輕傷?不是肺被紮爛,肋骨斷了四根,失血過多隨時會死翹翹嗎?”
“我那是為了省事,找你要一滴血而已。”裴昀理所當然地說,“包紮傷口什麼的太麻煩了,我還想好好睡覺呢。”
“我去!”琳琅勃然大怒!
漫山遍野都是秋意,小路延伸向遠方,曲折如謎,卻又溫暖如燃。
葉鏗然被裴昀摟著肩膀,本來筆直的人被強行拉得歪歪斜斜,看上去老大不自在,他卻沒有推開對方。
“原來看到廣平王的傷勢時,你就知道有人在保護他,從而推測宋枳不是真正的叛變,而是假意投降?”葉鏗然側頭問。
“那隻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我曾經見過雁門鐵騎。”裴昀仰起頭,目光裏倒映著蒼藍如海的天空:“那是一支怎樣的軍隊,我很清楚。他們絕不會奉一個賣友求榮的人為主帥——能將他們凝聚在一起的人,定有非凡的智慧、毅力和膽魄。史思明太小看這些大唐軍人了。”
如今河東已被收複,關中仍浸淫戰火,更艱險的另一場戰役在等著唐軍。
“接下來我們去哪裏?”
“洛陽。”
注釋:
[1]據《唐六典.卷五.尚書兵部》記載:“凡臨陣對寇,矢石未交,先鋒挺人,賊徒因而破者為跳蕩”,指兩軍還未正式交鋒,破壞敵軍陣形的先鋒士兵,相當於“敢死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