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雁門關(2 / 3)

葉鏗然的臉色頓時一變!

四目相對,裴昀利落地收劍回鞘:“成交。”

劍刃沾了鮮血,原本平淡無奇的劍身倏然逸出驚心動魄的清光。

“好,”杜清晝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在決定這筆買賣之前,我想先請你看四件東西。”

店鋪從外麵看並不起眼,裏麵的陳設也很簡單,但有種陰冷之感。幾人走進去時,琳琅有點害怕地朝葉鏗然身邊靠了靠。

“當心點喔,小鳳凰。”杜清晝在黑暗中微笑回頭,“亂世中,所有人都在找尋鳳凰,或許,我的下一件貨物,會是一隻小鳳凰也說不定?”

葉鏗然猛地攔在琳琅麵前,神色微凜。

“開個玩笑而已,別介意。”杜清晝很快轉過身去,輕笑繼續朝前走。

最裏的內室,竟然是一間棋室,擺放著榧木棋枰和雲子。

“這些年,我一個人很孤獨,於是喜歡上了下棋。”杜清晝彎腰,將一枝玉雕的白梅放在棋枰邊,徑自在棋枰前坐下,寬袍廣袖,竟有林下古風。

杜清晝抬手示意裴昀幾人坐,從懷中取出一張紙卷:“我想給你看的第一件東西,是這張地圖。”

卷軸徐徐展開,那是雁門關內外的山川地形圖,圖窮之處,附著一張地契,地圖上用朱砂點著一筆——正是他們現在所在之地。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個集合了波斯、回紇、突厥人的茶馬集市,是屬於杜清晝的。

裴昀隻看了一眼,僅僅一眼而已,價值千金的地契,在他目下就像灰塵般輕飄飄的。

“你再看這第二件。”杜清晝絲毫不以為忤,從懷中拿出另一張紙卷展開來,那是一份名單。

裴昀的目光順著那一個個名字看下去,人沒有動,但神色已漸漸沉了下去。

每個人的名字後麵都跟著“黃金多少兩”的標注,有些已是天價;朝中六品以上的官員,竟然半數都在這份名單裏!還有些用黑筆劃掉的,是已經死去的人,被劃掉的名字裏,赫然包括在馬嵬坡被將士殺死的宰相楊國忠。

這些年,杜清晝在黑暗中早已暢行無阻,成為官員們競相巴結的無冕貴人。

“還有,這第三件東西,”杜清晝嘴角帶著輕笑,將一塊塊堅硬的東西拿出來,黑鐵泛著森冷的光澤。

坐在一旁的葉校尉突然感到後背被冷汗濕透。

——那赫然是邊關三鎮的虎符!

原來,像宋枳這樣的武將遠不止一個,他們被利誘,被收買,不僅出賣了軍人的忠誠和尊嚴,還出賣河山與城池。

“這些都是我買來的。”杜清晝笑得像個真正的商人那樣市儈而可親,“朝堂之上的人心可以買到,邊塞之外的忠誠也可以買到,隻要你出足夠高的價格。”

葉鏗然握緊拳,聲音微沉,如同流星擦過黑夜:“有的人心,你買不起;有的忠誠,你買不到。”

“買不到的,就毀掉。”杜清晝側頭看向他,仍然笑得親切,“這是我向來的原則。”

這些年,朝中再沒有忠義之士,先是李林甫一手遮天,接著是楊國忠小人得誌……朝野一片烏煙瘴氣,邊境將士散漫怠惰,大唐王朝已如困獸,被戰火拖至深淵。

年初正月,安祿山稱帝,國號大燕,在得知宋枳投降獻城之後,安祿山立刻將宋枳晉升為鎮遠大將軍。

“這年頭,像宋枳這樣識時務的人很多,”杜清晝輕笑,“平步青雲的機會也很多。萬物皆有價,隻要出得起價格,權力或地位,世上什麼都可以交換——這大好河山,也不過是一塊稍重的籌碼,在強者手中更迭著朝代而已。”

他的衣襟紋絲不動,卻仿佛無聲處的驚雷,鼓蕩起黑色的浪濤。

裴昀身體微微後仰,似笑非笑:“似乎有道理。”

“世道如此,”杜清晝如願以償地聽到了他想聽的話,“小人也並非是天生卑劣,他們隻是為環境所迫。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淮北則為枳。當命運摧殘擊打,把人推向絕望,心就會變得很堅硬。當生存的空間狹窄到隻有扭曲自己才能存活喘息時,很多人都會選擇活下去,而不是維持所謂的‘原則’。趨利避害,是人的本性。”

“喂!”琳琅聽不懂他的話,也不想懂,隻是忍不住好奇心,“還有一件東西是什麼?”

——前三件東西已經如此驚人,最後一件,又會是什麼?

“不要心急,小鳳凰。”杜清晝雖然在輕笑回答琳琅,眼神卻一直隻看著裴昀,“陪我下一局棋,你若贏了,我就把劍雙手奉上。”

這是一局久違的棋。

許多年前,長安初春,草長鶯飛,當杜清晝是狀元郎,裴昀是探花郎的時候,兩人也在一起下棋,裴昀總是落子如飛,而杜清晝總是深思熟慮。兩個少年從清晨下到傍晚,直到老師張九齡從官署回來。

那時候的清風裏有花香和甜味,棋枰上的攻防都磊落,勝負都灑脫。

如今棋枰冰冷,黑與白,已再無法相融。

“真可惜,”杜清晝將手中的黑子下了“長”的一手:“這麼多年不下棋,你的手生疏了。”

裴昀下得不好,不知道是心緒不寧,還是久未練習。而杜清晝的行棋極穩,攻防老辣,很快占了上風。

越往後下,裴昀的局麵越被動。

棋行至中局,白棋右角陷入四麵被圍攻的困境,眼看活不成了。杜清晝將一枚黑子落在白子上方,露出遺憾的神色,隨即撣了撣衣襟站起來,推開窗。

這一刹那間,裴昀不由得微微眯起眼。

驟然明亮起來的光線讓人的眼睛有些不適應,然後視線開闊起來——窗外千峰綿延,群山蒼翠,竟可以遠遠遙望到代州的狼煙與烽火。

“那邊是東徑關,”杜清晝放目遠眺,“唐軍已經在路上了,很快就會抵達山穀之中吧。”

雁門關有東、西兩徑,西麵是曆代兵家必爭之地,有重兵把守,而東麵是荒山野嶺。

“讓我猜一猜,你給唐軍出了什麼計策?”杜清晝回過頭來,眸光幽冷而熱切,如同獵人看著獵物的神色。

“說來聽聽。”

“這場戰爭,下策是強攻,中策是圍城,而上策——是反間。” 杜清晝以手撫摸光滑的窗欞,“史思明和宋枳因利益而苟合,彼此之間必然有猜忌,隻要唐軍與宋枳交戰時,同時派出一支輕騎,偽裝成史思明的軍隊潛入代州後方設伏,作出坐收漁利的姿態,宋與史的聯盟就會出現裂痕。到時候唐軍再拉攏宋枳,送去金銀財寶,許諾高官厚祿——隻要能爭取到宋枳,局勢就會逆轉,雁門關就會從銅牆鐵壁變為不堪一擊。”

空氣驟然冷得可怕。

陽光纖細危險如絲弦,所有的謀略,仿佛都逃不出對手的那一雙眼睛。

“從調兵的動向看,”杜清晝整個人都沉浸在逆光之中,“唐軍的說客應該已經說服了宋枳?看來,郭子儀一定非常慷慨,開出了令宋枳不能拒絕的價格與條件。”

棋盤上黑棋如同黑雲壓城,鼓聲急促,危城欲摧。

“攻城攻心,的確用兵奇詭,”杜清晝緩步踱回來,眼中笑意幽冷如鬼火,緩緩攤開掌心,“但,你該看看,這第四件東西。”

裴昀的手懸在棋盤上空。

他驀然抬眸,眼底一縷裂痕痛苦清晰得近乎鋒利。

“所有的合作與承諾,都有被單方撕毀的風險,尤其對逐利之徒而言。”杜清晝享受般地欣賞裴昀的表情:“你最大的缺點,就是太過自信——此刻,東徑關山穀進退兩難,上萬唐軍抵達那裏,被前後夾擊屠殺,那情形一定很壯觀吧?”

“我們中了埋伏!”

正午的日光明晃晃的,東徑關的唐軍突然發現他們被包圍了。

史思明的部隊從前方衝殺過來,而宋枳的軍隊迅速斷掉了他們的後路,原本預計的裏應外合,變成了甕中捉鱉。

李俶率領先鋒部隊滿身鮮血奮力拚殺,幾杆長槍朝他的胸膛刺來!與此同時,還有一柄長劍攻向他的後背。

本能地覺察到後背更為危險,他猛然回頭,劍鋒擦著他的頸邊而過,肩膀瞬間被一杆長槍刺中,他揮刀砍向眼前的人馬,可視線突然間變得光怪陸離,天地旋轉,耳邊什麼也聽不清……

槍尖有毒。

這是李俶驟然滾下馬背,失去知覺前最後的意識。

戰馬嘶鳴,鮮血飛濺。

慘烈的戰爭從正午堅持到黃昏,天黑了下去,像是無邊無際的絕望,吞噬了大好河山。

“你輸了。”杜清晝遺憾地歎了口氣。

山風冷冷拂窗,兩人像是對坐的雕像。棋枰上黑白子交錯,仿佛命運殘酷的鞭痕,入木三分,宛如定局。

裴昀的白棋已經陷入絕境。

杜清晝輕笑攏袖:“我失去的東西,需以這天下來殉葬;那些令我失去一切的人,我絕不會放過。”

“所以,你也不放過自己?”裴昀的神色似乎有些悲哀,凝視著棋枰邊的那枝白梅。梅花古雅暗香,像是誰安放著這些年在黑暗中籌謀的絕望,那樣堅硬地,永不回望。

一瞬間,杜清晝躊躇滿誌的臉孔突然變得僵硬,像是被人窺見了藏得最深的傷口。

他日複一日,遊刃於亂世烽火之間,買賣貨物與人心,隻有這一枝梅花,是他永遠無法交易的。

白梅高潔,傲骨錚錚,故鄉那一片廣袤如雪海的大庾嶺梅原,是他們的老師張九齡最喜歡的風景。他曾經恨過老師,恨姐姐死時老師不曾阻止。而多年前,殺死老師的那一箭,就射在他眼前,杜清晝也沒有阻止。

午夜夢回時,杜清晝常常渾身冷汗驚醒,他覺得自己的人生被某個場景橫劈為兩半。

他知道這就是“失去”。像雨從指縫間滑落,無論如何用力,也抓不住,擋不住。

多少次他在夢中茫然朝虛空中伸出手,卻什麼也握不住。

他還會夢到故人,但麵孔卻已模糊不清。失去的東西,許多年的時光與生命,物是人非的距離,都找不回來了。

很多時候啊,他說的話,沒有人信;事實的真相,沒有人聽。於是,他無法收獲自己內心的秩序,也無法收拾愛恨的殘局。

連絕對的勝利,都會成為一種諷刺。

“你輸了!”杜清晝突然失態發怒,霍然站起:“而且不會再有翻盤的機會!”

裴昀沒有說話,他執起那枝梅花,花瓣晶瑩剔透,仿佛隨時會自指間簌簌飄下。他的衣袂也被清風掀起,一聲清越的微響,白子落在棋枰上。

山風嗚咽,日光如雪,屋子裏安靜得沒有一點兒聲音。

那是難以想象的一手棋,如匕首直入黑棋盤中大龍的心髒,而右下角的大好河山,竟被他盡數舍棄!

怎麼會有這樣的下法……

杜清晝的臉色微微扭曲,伸出的手猝然停在棋盤上空。

這種玉石俱焚的下法……不,不是玉石俱焚!從始至終,這棋局根本就一直有某種東西,在他的掌控之外!

裴昀的眼神像是漫天夕陽倒映在湖泊之上,帶著伏屍百萬的血光:“勝負還遠未分出——你確定,你真的掌控了宋枳嗎?”

宋枳從軍那一年隻有十二歲。

他是從家裏逃出來的。

在家的時候,宋枳的身上總是遍體鱗傷。長年累月,他被自己的親生父親毒打。被毆打不是他最害怕的,他最怕的事情,是父親在他麵前毒打母親,一次次他怒吼著前去阻止,被推倒撞得頭破血流,房間裏傳來衣服撕裂的聲音,父親暴躁大聲的咒罵、耳光聲,與母親懦弱絕望的哭泣聲。那時候,他就覺得死並不可怕。

後來,母親死了,裹在一張薄草席裏下葬。十一歲的宋枳在墳前跪了一整宿,沒有哭。

哪怕是多年後見慣了戰場上的腥風血雨,他始終陰沉冷酷,隻因為他見過比死更可怕的東西,叫絕望。

天寶年間兵源不足,朝廷開始實行募兵製,軍中供給衣食。宋枳從家裏逃出來,用僅剩的銅錢從祝家鐵匠鋪裏換來一把劣質的劍,就以流民身份從軍了。

從軍的日子也不好過。

軍中的士兵分為三六九等,那些祖上有官職的是上等兵,有戶籍和身份的平民是中等兵,像他這樣的無籍流民,是下等兵。

那時邊境太平無事,士兵們很閑,一些上等兵卒就以欺辱捉弄下等兵為樂。宋枳麵黃肌瘦,加上性格陰沉,孤僻不合群,是常被欺辱的對象。軍營裏喂了豬羊,剩飯與糠都倒在槽裏,由夥夫營管理。

那一次,幾個上等兵把宋枳的腦袋強按進滿是餿水和豬食的槽裏:“我就看不慣你這賤民的眼神!從軍不就是來混吃軍餉的嗎?你隻配吃豬狗吃的糠!”

周圍傳來陣陣惡意的哄笑,宋枳的臉漲得和血一樣紅,拳心緊握幾乎破裂,終於,他一拳打在領頭的士兵臉上!

鼻血頓時從對方臉上冒了出來,在對方發怒的吼叫聲中,無數拳頭朝宋枳身上招呼過來……

那一天,宋枳不知道自己被打了多少拳,也不知道自己挨了多少腳,仿佛又回到了在家中的日子,無盡的毒打將他卷入黑暗絕望的深淵……到後來,他疼得有些意識不清了,突然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在頭頂說:“你們在幹什麼?”

士兵們罵罵咧咧地散開了,四周安靜下來。

宋枳掙紮抬起頭,他頭發上沾著餿水和剩菜,滿身血跡與汗汙,血從眼皮往下流。

鮮紅可怖的視線中,他看到了一個幹幹淨淨的,頭戴襆巾,腰間佩劍的少年。少年的眸子清亮溫潤,劍眉如遠山,關切地朝宋枳伸出手:“站得起來嗎?”

宋枳冷漠地推開他的手,隨即自己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他是在絕境中強悍活下來的,對疼痛的抵抗力要比常人強。他不相信人的善意,也不接受人的施舍。

就在宋枳轉身要離去的時候,一件尷尬的事情發生了,他的肚子突然咕咕叫了起來。

那幾個上等兵說得沒錯,宋枳是為了活下來,為了吃軍餉,才來從軍的。但是很多時候軍糧限量供給,他總是饑一頓飽一頓。

少年將一隻橙黃的橘子遞了過來:“你是餓了吧?我這裏有橘子。”

——手白皙而幹淨,橘子帶著微微的香氣。

“你沒聽到他們說的嗎?我不配吃橘子,隻配吃豬狗吃的糠!”宋枳眼睛赤紅,惡狠狠地回頭,“所以,帶著你的橘子滾。”

少年聽到這話沉默了一會兒,但沒有生氣,而是將那個橘子放在他手中,轉過身去。

在離開之前,少年丟下了一句話:“你拿自己當人,就沒有任何人能拿你當豬狗。”

宋枳渾身一震。

那個橘子橙黃如陽光,顏色鮮亮得像是匕首,刺進了他渾渾噩噩的人生中。

從那之後,宋枳發了狠,在校場上拚命演練,在戰場上拚死搏殺,他性情凶悍,有仇必報,漸漸地曾經奚落他的人都不來了——誰也不願意為了幾句話的便宜,就被打落滿嘴的門牙。他悍勇不怕死,立下了幾次“跳蕩功”[1],成了執旗副隊頭,雖然仍然因為流民身份升遷得比別人慢,但畢竟漸漸過得像個人樣了。

秋天又至,雁門關的橘子樹也掛了果,士兵們都去搶著摘,宋枳還是不愛說話,等人少的時候他獨自爬上樹,摘了一個橘子。

夜裏,他把那隻橘子放在掌心,翻來覆去地揉軟,心似乎也被揉軟了。最後他沒有吃,把這個橘子放在床頭。

當初給他橘子的少年,應該不會再出現了吧?

萍水相逢,早已天涯了無音訊。不相見才是最好的,這地獄一樣的戰場,如果有得選,誰不願意離開?

有時候,不是不怕死,隻是別無選擇而已。

第二年夏天來時,宋枳在行軍中受了傷,沒有及時醫治,傷口化膿生出惡瘡,發出陣陣濃臭,甚至有蒼蠅在傷口上覓食。每當他想要小憩片刻時,不是被惡瘡痛醒,就是被蒼蠅的嗡嗡聲吵醒。

之前去軍醫那裏看過,也給開了幾貼藥,但絲毫不見好。軍中的藥是有限的,不可能全給一個低階隊頭,軍醫也搖著頭說,隻能靠自己了。

宋枳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他開始時而渾身發熱,像是火爐裏滾燙燒紅的劍;時而又陣陣發冷,像是在寒冬臘月被爹毆打,獨自蜷縮在牆角的無數個不眠夜。

在死亡離他近在咫尺時,他以為自己看見了臨死前的幻覺……

眼前出現了那個給他橘子的少年。

少年已經長大了很多,一身英氣奪目的明光鎧,頭戴銀色盔甲,清秀的麵孔也被風沙雕琢出了棱角,青澀的神情變得堅毅,不變的是那溫和如鹿的眼睛。

“他怎麼了?”少年問身邊的人,顯然已經認不出他來了。

“殿下,他這是傷口發了惡瘡,隻怕是治不好了……”旁邊的軍官趕緊上前,搖頭歎息,“若是有戶籍的良民,到時把他的屍體送回老家,賞賜些財帛,撫慰他的家人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