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驚詫地環顧四周,隨即看向那口枯井。
井裏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乳白色的霧氣中,伸出一隻白皙清秀的手來。
“朕上來了!快拉朕一把!”
不是吧?這自戀的話癆皇帝還是個膚白如玉的美人胚子?光看這隻手,也能想見不俗的風姿。
裴昀愣了一下,心中湧起奇怪的感覺……他大步走到井邊,握住井沿的那隻手,這一瞬間他心口微窒。隨著他猛地用力一拉,水霧飛濺,一個人被拉了上來!裴昀被對方猛地一頭撞了個滿懷,突如其來的衝擊力讓他後退兩步,整個人都被淋濕。
他錯愕地低頭看去——
被他拉上的是個妙齡少女,此刻,少女微惱地仰起臉孔看著他,頭發濕漉漉地散亂在肩上,綠色高腰襦裙在胸前自然束起,頸項潔白,眸光落落大方,臉上的水痕倒像是久別重逢的淚痕。
裴昀的瞳孔驟然一縮,難以置信地喚出那個名字:“靜……思?”
站在他眼前的,赫然是他日思夜想的女子,祝靜思。
“……”隻見祝靜思眯起眼,似乎在黑暗中呆久了,一時間無法適應陽光,伸手遮住頭頂過亮的光線:“不是吧?熱死朕了!”
雖然容貌一模一樣,但她的聲音和舉止分明就是個大老爺們兒,而且是久居高位,頤指氣使慣了的樣子,滿臉“眾卿見到朕還不跪拜”的表情,從鼻子裏哼出一聲:“你們怎麼都這麼看著朕?”
一股大力猛地將“她”推倒,“她”的身體被抵在井口,脖子被掐住,裴昀的神色有點可怕:“為什麼冒充靜思?”
裴昀是愛笑的人,就是千軍萬馬兵臨城下,他的嘴角也有漫不經心的笑意,很少會看到他發怒。
此刻,他的頭發滴著水,身形低俯如同山嶽壓頂,眼中的慵懶散漫全都消失不見。自戀的妖怪還沒弄清楚怎麼回事,好不容易從井裏出來,就被這麼強的氣場給壓製住,又想起當初腹黑的少年差點把它放在蠟燭上燒成灰,頓時汗如雨下:“朕……朕什麼也沒幹!”
說話間“她”錯愕地看向自己的手,纖細的柔夷,再摸了摸自己被掐住的頸脖……光滑的!
“朕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妖怪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叫,淚如雨下,“朕怎麼變成了女人?朕,朕選擇駕崩!”
……
四
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當年的妖怪,變成了祝靜思的模樣。
據它自己說,它根本沒見過祝靜思。當初它被扔到牆角,滾到桌子底下,就在灰塵裏呆了半夜,後來被杜清晝撿起來。裴昀去了隴右之後,杜清晝把它和一些舊物都遠遠地扔進水裏。可憐的珠子和一堆垃圾一起順水漂流,也許是上蒼憐鑒,它順著三峽水流回到了白帝城。故地重遊,它滾到自己熟悉的井邊,還來不及感慨萬千,卻一個不小心“咕嚕”一下,掉了進去……
妖怪當到這個份上,也是生不如死了。
偏偏這個妖怪還特別賤,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說自己的血淚史,絮絮叨叨沒完沒了。
終於,裴昀停住腳步,嫌棄地命令:“你閉嘴。”
旁邊的葉校尉麵無表情地說:“將軍,你搶了我的台詞。”
“……”
傍晚時下起了雨,好在白帝對山上熟悉,他們找了一處舊宮殿避雨。
“現在外麵的情形怎麼樣?”白帝好奇地問,他在深井裏呆了十多年,不知白雲蒼狗,世間又有幾度物換星移。
“不怎麼樣。”
安祿山史思明叛變,半壁江山浸淫戰火,北方諸鎮在苦苦抵抗,皇帝躲在蜀中。
“亂世又到來了麼?”白帝滿不在乎地說,“幾百年前,朕就是生於亂世。”
雨聲斑駁了幾百年的時光,悠長,如同繞梁的風與歎息。曆史總會重演,江山總在更迭。
“想當初,朕原本隻是小小的清水縣縣令,後來在亂世中擁兵蜀地,城中有一口井日夜冒出霧氣——就是那口白龍井,眾人都說是帝王之兆,說隻要能取得井中的龍珠,就是取得天命。
“於是朕命士兵日夜打撈,撈出了這顆龍珠,把龍珠鑲嵌在自己的王冠上。
“有了這顆龍珠,朕更覺得自己天命所歸。昨日是縣令,是太守,今日就可以割據一方稱王稱帝,來日就能一統天下。
“朕從少年時就腳下功夫了得,做縣令時親自緝盜,城中盜賊沒有一個跑得過朕的;朕這一生都走得急,仿佛所有宏大的目標都在前方等著朕,所以朕迫不及待登基稱帝,將自己的兒子們封王,建立起巴蜀的朝廷。”
白帝以為自己握住了天下的權柄,卻沒有擔上這世間最沉重的一份責任——以天下為己任。
收留流離失所的百姓,止息五湖四海的兵戈,統一支離破碎的河山。這些,每一步,都需要足夠的毅力和耐心,可是公孫述等不及了。
他急於建立自己的王朝,對外征伐不斷,軍隊的給養令蜀中百姓不堪重負;他急於革除舊朝幣製,令百姓手中的銅錢無法流通,怨聲載道。
建武十二年,漢兵攻破蜀道,公孫述城破身亡。
一代白帝,崛起如同絢爛的煙花,隕落如同夜幕的流星,一切都太匆匆。
“這座白帝城不僅是朕的城池,也是朕畢生理想;當日城破,陷落的不僅是城池,還有朕的人生。”
說到這裏,二貨妖怪也有點傷感:“想當初,朕在清水縣做縣令,追趕盜賊的時候,朕決心肅清所有邪惡汙穢,讓腳下這一片城池成為清明盛世。後來跟著朕的人原來越多,朕快馬加鞭,站在萬人之上,卻看不清自己當初的理想,還有……為什麼要坐在這龍椅之上。”
時間永恒,隻是人會曲解它;夢想永恒,隻是人會染黑它。再分不出本來的麵目,再也見不到當初的自己,一切夢的開始都純潔清澈,很多夢的歸宿都麵目全非。
心有不甘的白帝身死之後,魂魄寄托在這顆龍珠上,成為了一隻小小的妖怪。
公孫家後人世代都保留著這顆龍珠,子孫們大多很爭氣,有的戰功赫赫,有的高官厚爵,有的才華滿腹。
對此,白帝還是很欣慰的,崽子們沒有給他丟人——直到大唐開元年間,它被傳到了大唐巴州刺史公孫不器的手上。
想起公孫不器,白帝立刻在心裏罵了這孫子千百遍,真是人如其名,不成大器!身為堂堂刺史,最喜歡幹的事竟是在閨閣裏替娘子畫眉,他的娘子是長得美沒錯,但他一個五大三粗的大老爺們兒,圍著婦人樂嗬嗬地算什麼?
更過分的是,公孫不器為了一匹瘦馬,將它隨手賣給了兩個少年。
這可是傳家寶!世代相傳的價值連城的龍珠,可以日行千裏的寶物,他轉手就給賣了,這不肖子孫……想想自己差點被蠟燭燒死,被困在井中悶死,簡直生兒不孝,妖生悲慘,老淚縱橫。
白帝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吐槽完了,見沒人理他,隻好換了個話題:“少年,你怎麼會來白帝城的?”
“找東西。”
“找什麼東西?”
“鳳羽。”
白帝眼前一亮,他頂著祝靜思的臉孔,笑起來的樣子明媚大方,仿佛能驅散雨夜的寒涼:“那你們來朕這裏,那算是來對了!
“白帝城原本不叫白帝城,叫紫陽城。朕之前就覺得,還是紫陽城的名字更適合這座城池。”
——權力的顏色,是朱紫之色,帝王的袍服,豈會有白色的?
“紫陽城?”裴昀皺眉。
“不懂了吧少年人?”白帝興致盎然地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得意地倚老賣老,“就是鳳凰城,紫陽城的‘陽’,所對應便是鳳凰——你們應當知道,古時‘凰’的讀音就是‘光’,鳳凰被稱作太陽鳥,是光明的象征。最古老的時候,這座城原本不是龍興之城,而是鳳起之城。既然鳳凰來儀,一定會留下些什麼。”
裴昀怔了怔。
有什麼東西驟然在他腦子裏一閃而過,卻捕捉不住。像是很重要的線索,但他並不想抓住。
那線索如同雨絲,斷斷續續,冷冷而危險地扣打著命運之門。
這晚,裴昀在風雨聲中入睡,他夢到了這旅途的。
路險且長,熟悉的麵孔變得陌生,在夢裏更加冰冷。
杜清晝自黑暗中緩緩走過來,聲音低沉,帶著欲望與複仇的味道,像鮮血翻湧的傷口般滾燙而殘酷:“我終將以這天下的命途和城池來祭祀,祭奠我失去的人,摧毀我所恨的東西——我與你並不同路。”
“我知道。”
“裴昀,亂世已至,你還要往前走,就無法再回頭。”
“我行路從沒有想過回頭。”
“可這一次,沒有靜思陪你。”杜清晝輕笑,“她會跟我走。”
冷峭的晨光,刹那間落在不遠處那個女子亭亭的背影上,那是當初離別時的祝靜思,她站在杜清晝身邊,眼神溫柔卻堅定。
裴昀想過千百次,仍然想不出她決然轉身離開的原因。每想一次,那一日冷峭的晨光就像無數針一樣紮在胸口,迷惑而疼痛。
那是她自己的選擇。
這一次,她沒有選擇他。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微微波動,想要阻攔她的腳步:“鳳凰被亂世的風雨侵蝕,失去了鳳羽,鳳凰會力量枯竭漸漸死去,我不能不幫葉校尉他們去尋找鳳羽。”
“我與你並不同路。”祝靜思的回答竟然與杜清晝一模一樣,“也許我們會在路的盡頭重逢。”
“我會照顧好靜思的,”杜清晝輕笑,“裴昀,你要記住,你會經過許多地方,但你不能參與任何一場戰事。白衣修羅裴將軍已經‘死’了,無論多少士兵陣亡,無論多少城池陷落,你都不能再回去——記住我的忠告。”
“葉校尉,我們走。”夢中的自己沒有再看杜清晝的臉,隻背對著他說了一句,“照顧好靜思,如果她有分毫損傷,我會殺了你。”
身後傳來杜清晝的聲音,帶著一點悲哀古怪的笑意:“你一定會後悔。”
風雨如晦,裴昀睜開眼睛,抱膝坐起來,獨自望著虛空中的黑暗。
“少年,睡不著?”一隻手搭在裴昀肩膀上。
那是祝靜思的手,帶著他熟悉的細膩與溫度,他甚至知道那隻手上每個繭生長的地方。
“拿開。”他麵無表情地說,人卻沒有動彈,那溫暖幾乎要將他心頭的風雨擊潰。
“別口是心非了,你分明就很喜歡朕。”白帝得意洋洋地說,“朕敢打賭,如果今晚有人行刺,你一定會替朕擋刀!”
說話間,他竟然大膽地湊過臉來,明眸如水,吐氣如蘭:“當初,杜清晝讓朕替他做過一件事,如今,朕也可以給你這個機會。”黑暗中輕柔的語調,帶著危險的蠱惑,“你有想要追趕上的東西嗎?”
你有——
想要追趕上的東西嗎?
裴昀半晌沒有動,終究隻是勾了勾唇角,揮開他的手:“荒郊野外,又沒有酸辣豆腐,你走得再快,能追上什麼?”
“……”被打擊到的妖怪像看怪物一樣瞪著少年,“你不想知道,朕當年替杜清晝做的是什麼事情嗎?”
兩人目光相接,裴昀冷淡地說:“不想。”
被打擊到的妖怪一臉苦悶,卻見裴昀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微微遊離,似乎在想另一個問題:“你真的是龍珠?”
“那還能有假!”白帝再次覺得自己受了侮辱,映在少女麵上一片微惱薄怒,“瞿塘峽的白龍井!聽說過嗎少年?井中盤踞真龍,這顆龍珠,是當年朕親眼看到數百士兵齊心協力打撈起來的。”
龍珠是龍的元神,隻要龍還活著,怎會允許凡人造次?裴昀看著對方的眼睛:“你見過白龍?”
“沒見過,已經死啦。”白帝有點遺憾地說,“朕隻在井底看到了一堆白森森的骨頭,看上去死掉很久了,在黑夜裏仍然熠熠生輝。這十幾年,朕就是和龍骨作伴的。”
白龍亡於枯井,龍珠墜入凡塵……千百年前,這座城裏究竟發生過什麼?裴昀的的眼瞳驟然一縮。
哪怕大江大河與浩瀚海洋,龍神也能自由遊曳,駕馭驚濤駭浪,為何會被小小的一口井困住?
“朕記得當初還遇到過一件古怪的大事……怎麼記不起來了呢?奇怪。”白帝摸摸下巴,“等朕想起來了告訴你。”
不等裴昀回答,他就理所當然地滾去睡,見裴昀坐著沒有動,他回過頭來:“咦,少年你還不睡?是要給朕侍寢嗎?”
“……滾!”
五
“葉哥哥,你覺不覺得將軍最近不大對勁?”琳琅奇怪地問。
“嗯?”葉校尉抬起眸子,“哪裏不對?”
“我……也說不上來,反正怪怪的。”琳琅啃著紅薯說:“像突然變正直了似的。”
裴昀的確變得有點奇怪。風流瀟灑的裴將軍本來是個很隨便,哦不,隨和的人,一臉不靠譜的慵懶笑意,卻又總是成竹在胸。無論遇到怎樣的困境,他都能開玩笑、睡懶覺、沒心沒肺地吐槽。
但自從撿到了外表和祝靜思一模一樣的白帝,他漸漸變得很忙。
“將軍,這裏有隻瓢蟲!”
“嗯。”
“將軍,我和葉哥哥去山上閑逛了,杏樹掛果了,很甜呢!”
“嗯。”
“將軍,我們去抓魚,你去不去?”
“不去。”
“將軍,葉哥哥在溪水裏洗澡,你要不要去偷看?”
“沒空。”
琳琅啃著紅薯瞪大眼睛:“將軍畫風變好大,竟然有節操了。真讓人不習慣呢……”
這些天來,裴昀一心一意地尋找羽毛,盡職盡責地找遍了山頭每一寸地方,回來之後甚至來不及和校尉多說幾句話,就在做地圖標記,策劃第二天的路線。除此之外,仿佛沒有什麼能讓他分心。
天上的雲卷雲舒,水中的遊魚小蝦,樹上的晨露夕照……這些東西曾經都是裴昀最喜歡的,他向來喜歡把有限的生命浪費在無限的掉節操上,而現在的將軍,就像變了一個人。
他很急。
琳琅能感覺到鳳羽在白帝城,但城池這麼大,山這樣高,路這樣多,她無法得知羽毛在哪裏。
看著裴昀忙碌的背影,琳琅扭頭和葉鏗然對視,“葉哥哥,將軍難道是被你附體了?他現在一整天說的話,也沒有十個字呢。”
“……”
葉鏗然冷淡不語,眼底卻隱隱有一抹擔憂。
這天夜深了,葉鏗然仍然睡不著。
近來,他夜間常常輾轉不能安睡,衣襟被冷汗濕透。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一天天地虛弱下去,眼睛漸漸看不清東西,光明和生命,像是滑過指縫的雨,在無聲地滲漏。
黑暗中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葉鏗然睜開眼,隻見白帝躡手躡腳來到裴昀身邊,俯下身來,動作詭異如同吸血蝙蝠,咬向對方的脖子。
“你在做什麼?”
見葉校尉突然出現在自己身後,白帝身形一頓,但驚慌隻是片刻而已,他很快鎮定下來,無辜地眨了眨眼睛,笑靨風情萬種地回過頭,以手指抵唇:“噓——朕什麼也沒做啊。”
葉校尉猛地推開他,俯下身來查看裴昀的頸脖,那裏卻並沒有傷口,也沒有任何痕跡。
裴昀被吵醒了,微微掀開眼睛。看到葉校尉放大的臉在眼前,手擱在自己的脖子上,換做平時,他會玩世不恭地說些不著邊際的話,笑吟吟地調戲校尉,但此刻的他隻是皺了皺眉,似乎對半夜吵鬧的行為很不滿,揮開對方的手,轉過身去繼續睡覺。
“將軍,我有事情和你談。”葉校尉的手微微僵硬地停在半空中,保持著之前的姿勢沒有變。
“明天還要找羽毛,半夜說什麼事?”裴昀語氣煩躁冰冷。
“這件事——”葉校尉的話還未說完,就被裴昀不耐煩地打斷:“又是些浪費時間的事吧!你總是磨磨蹭蹭的,知不知道有多煩?”將軍轉過身來,“若不是因為你,當初我也不會踏上這旅途,你可以悠閑地慢慢來,可我一刻也不能忍受……不能忍受繼續看著一個幻影受煎熬,我隻想早日結束這旅途,見到靜思!”
四周刹那間寂靜,琳琅也被吵醒了,連偷偷準備溜回去的白帝也睜大眼睛……
這還是裴探花嗎?完全就像換了一個人。
葉校尉的眸色像是被大雨淋濕了一樣,漆黑而孤獨,他沉默了一會兒,起身走到白帝麵前。
“幹……幹嘛?”麵對眼前這個青年,白帝莫名有點兒心虛。
“你能給人最想要的景象,能探知人心底最深的思念,” 葉校尉抬起清冷的眸子,“但你並不是龍珠,而是一顆蜃珠。”
聲音雖輕,石破天驚。
“……”白帝難以置信地看著對方,又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下意識地反駁:“不可能的……朕從白龍井裏打撈出來的珠子,怎麼會不是龍珠?”
“龍珠雖強,卻無法變成人的模樣。”葉校尉淡淡地說,“水中諸神與妖,就隻有蜃珠,可以隨心變幻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