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白帝城(1 / 3)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裏江陵一日還。

——唐·李白《早發白帝城》

大唐開元年間,暮春時節,恰逢地方官吏和邊關將領到長安來向宰相述職。

宰相張九齡風儀俊美,恪守古禮,很少有官員敢於在張相麵前逾禮,更不用說敢儀容不整了。

所以,當巴州刺史公孫不器嘴角撕裂、鼻青臉腫地來述職時,張九齡不由得微微皺起了眉頭。

公孫不器是個粗人,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直爽地大著嗓門兒說:“丞相,我這是被新科探花郎打的。”

公孫不器又說:“不打不相識!探花郎年少英雄,除了沒節操之外都很好,很好!”

探花郎姓裴名昀,不巧正是張九齡的學生,金榜題名時十五歲。

這天回到家裏,年少英雄的裴探花哭著被張九齡罰抄了一百遍《禮記·大學》,從此和公孫不器結了仇。

十幾日後,公孫不器打點行裝準備回巴州。

曾經氣宇軒昂的朝廷命官一身破爛的苧麻布衣,垂頭喪氣,牽著一頭賒來的跛腳驢子,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哪裏流落到長安的乞丐。

想當初公孫不器來長安時,帶著整車綾羅綢緞,騎著銀鞍的突厥駿馬,好不風光;如今卻隻能欠債賒一頭蠢驢子。而借銅錢給他買驢的不是別人,正是裴探花。

——這些天來,裴探花見公孫不器一次,就笑吟吟地拉著他去賭場一次,直到他輸得褌褲也抵押在賭場。

同榜狀元杜清晝有點於心不忍:“他拖家帶口的,這跛腳驢子哪裏馱得動?你至少借給他一匹馬,反正利息以後去收。”

裴探花和杜狀元都來自嶺南,師出同門,從小一起長大。裴昀被罰抄《禮記·大學》時,杜清晝也沒少熬夜共患難。

裴昀拎出一串銅板:“看在你的麵子上,就賒給他一匹馬。”

公孫不器感動得熱淚盈眶地伸出手,卻聽裴昀說:“馬可以借給你,不過,利息我現在就要收。”

這一刻,公孫不器的熱淚終於滾落了下來……見過摳門的,沒見過這麼摳門的;見過記仇的,沒見過這麼記仇的。

公孫刺史沒有錢了。魁梧的中年漢子咬緊牙關,突然滿臉屈辱地開始脫衣服。

兩個少年對視一眼,裴昀後退兩步,大聲喊:“停——!我隻收財,不收色。你不要誤會!”

啊不對,你一個糙漢子有什麼色啊?

啊呸呸!就算有色,跟我有什麼關係啊?

“我隻剩下這件值錢的東西了。”公孫刺史外表粗獷凶惡,卻滿眼細膩的委屈,老老實實地從最貼身的衣兜裏摸出一顆珠子,認真地說,“這是我家祖傳的寶貝,尋常人不識貨的。”

“……”看著公孫刺史真誠的雙眼,裴昀“嗬嗬”冷笑了兩聲,那哪裏是什麼珠子?根本就是一塊地上撿的稍微圓潤點的石頭!什麼尋常人不識貨,白癡才會識這種貨吧!

杜清晝在旁邊拉了拉他的胳膊,意思是:太可憐了都拿石頭來當珍珠了,衣服也脫了,看在他拿生命在演的份上,放過他吧。

裴昀終於擺了擺手。

好吧!成交。

這顆毫無光澤可言,顏色也灰不溜秋的珠子被交到杜清晝手中保管。

本來杜清晝不想要,說扔掉算了,裴昀想了想,說:“留著吧,明年公孫不器再來長安,讓他拿錢來贖。”

“……”果然是勤儉持家的典範!

於是為了在來年收錢,杜清晝把珠子好好地收了起來。

誰知道就在這天晚上,出了一件怪事。

夏夜清涼,庭院裏的竹子沙沙作響,偶爾傳來幾聲零星的蟲鳴。兩個少年同吃同住,內室的燈燭還燃著,裴昀早早趴在床上睡覺了,杜清晝還在秉燭夜讀,突然,屋子裏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離蠟燭遠點!啊喂少年!”

杜清晝愕然抬頭,以為是自己幻聽,結果聽到那聲音再次響起,一副沒好氣的語氣:“燭煙簡直熏得朕要打噴嚏。”

朕要打噴嚏……

朕要打噴嚏……

朕要打噴嚏……?

這句話信息量太大,杜清晝在心中默念了三遍,視線茫然地在整個房間裏轉了一圈,最後落到自己懷裏……那顆毫不起眼的珠子上。

珠子在燭下仍然是平凡的樣子,隻是燭光在上麵流動,如水波瀲灩,又如一座光的囚籠。

“是你在說話?”杜清晝用力睜大眼睛,“你是誰?”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朕就是朕!”

杜清晝慌慌張張地推醒裴昀,後者睜開朦朧的睡眼,嗓音慵懶沙啞:“這麼早天就亮了啊,什麼時辰了……”

“裴豆豆!”杜清晝的聲音發抖,“公孫不器給我們的珠子……”

裴昀連連打著哈欠,連眼淚都出來了:“嗯嗯?”發現杜清晝抓著自己胳膊的手冰涼發抖,才看了對方一眼:“你怎麼了?怎麼一副大白天撞見鬼了的表情?”

“現在不是白天,”杜清晝艱難地咽了口唾沫,“珠子裏也沒有鬼,但,似乎有妖怪。”

見過自戀的妖怪,沒見過臆想症這麼重的。

這個妖怪堅持稱自己為“朕”,絕不肯改口,裴昀摸著下巴問:“哦,你是什麼皇帝?”

妖怪沉默了一會兒:“朕為什麼要告訴你?”

“那換個問題,你有什麼用?”

妖怪似乎又愣了一下。

“這年頭妖怪也是多,”裴昀一臉不太感興趣的表情,“沒用的話,就請你當一個安靜的美男子,不要吵我睡覺。”

妖怪再次沉默了一下,憤然說:“朕可以日行千裏!”

裴昀抬了抬眉毛:“哦,走得很快?”

“必須的!”

“聽上去有點意思,”裴昀終於看了它一眼,笑眯眯地說,“等天亮了我們去買酸辣豆腐吧!”

“什麼?”妖怪似乎一下子沒聽清。

“我們住在城東,長安城最好吃的那家酸辣豆腐攤在西坊,平時過來一趟要足足兩個時辰的腳程,回到家豆腐都涼了。想吃還得大清早去排隊,”裴昀認真地說,“不能睡到自然醒的人生還有什麼意義?沒有酸辣豆腐的人生還有什麼樂趣?世間最大的美事,莫過於睡懶覺起來還能買到酸辣豆腐。”

“……”

妖怪覺得自己被大材小用,受了莫大侮辱:“哼,此等小事,朕現在就帶你去!”

眨眼之間,四周的景物倏然消失了,兩個少年眼前一片白花花的水汽。

可以確定的是,這絕不是他們的房間。

杜清晝有點驚悚地拉住裴昀的胳膊:“裴豆豆!”

裴昀也有點摸不清狀況,這是哪裏?真的是酸辣豆腐鋪?難道是豆腐還在蒸?

不對,這屋子看上去似乎有點兒熟悉……

水汽中漸漸現出一扇清雅的絲質屏風,木製的浴斛,影影綽綽可以看見寬衣解帶準備洗澡的人身材修長,後背白皙。對方似乎聽到響動,回過頭來——

“……老師?”

想要奪路而逃已經晚了。

什麼日行千裏!不靠譜的珠子隻把他們帶到了府中的浴室!

“你們在這裏做什麼?”張九齡皺眉,臉色也微微泛紅,不知道是水汽蒸騰,還是湧上雙頰的薄怒。

“我……我們……”杜清晝簡直恨不能有個地洞鑽進去,從來不跟著裴昀胡鬧的他,再怎麼也解釋不清突然闖入這件事,總不能說是專門來偷看老師您洗澡的吧!說自己被一顆珠子給坑了,誰信?

“啊哈,我們走錯房間了。”裴昀迅速而鎮定地微笑,“今晚霧太大,一個不小心就敲錯了房門呢。老師有事弟子服其勞,要不要加熱水?”

“……”

屋外傳來兩聲青蛙的叫聲:“呱——呱——”

這個夏夜注定是一個不眠夜。

兩個少年頂著黑眼圈被罰抄《禮記·大學》,一人一百遍。

桌上攤著橫七豎八的紙,闖了禍的珠子毫無悔意,在紙上打了個滾,厚顏無恥地說:“朕先睡了。”

“你這是什麼日行千裏啊?”杜清晝黑著臉從成堆的紙張中抬起頭來,“說好的豆腐鋪在哪裏?誰叫你把我們送到浴室去的?而且還在老師洗澡的時候!”

跳到黃河也洗不清冤屈的杜狀元,從此和謙謙君子的形象無緣了。積攢了十八年的節操,就此蕩然無存。要是揍一顆珠子有用的話,他已經把珠子往死裏揍了。

“朕以為你們說的豆腐,是美人的豆腐。”妖怪死要麵子,嘴硬地砌詞狡辯,“張九齡風華絕代,難道不算美人嗎?想當年朕春秋鼎盛時,後宮多少佳麗都被朕吃過豆腐……”

“……”誰告訴你豆腐是這個意思的!你這個好色的昏君!

嘴裏叼著毛筆的裴昀懶洋洋地抬起頭,也不和它囉嗦,二話不說把它拎起來。

“你要幹什麼?”妖怪警惕地抗議。

“看你不順眼,”裴昀將筆夾到耳後,毫不留情地把它湊近燃燒的燭火,“燒了你。”

珍珠怕火,遇火即發黑。

“大膽!”妖怪勃然大怒,“給朕跪下!”

一縷火苗迅速地舔上了珠子。

“現在放開朕,朕恕你無罪!”“啊啊朕給你加官進爵……”“朕錯了!”“爹——!”

在珠子即將被扔進火焰中時,一聲蕩氣回腸的大喊在屋子裏回蕩,妖怪毫無骨氣地哭爹喊娘,好不淒慘。

如果它真的曾經是一國之君,不難想象當年國是怎麼亡的。國不亡才叫奇怪。好色、膽小、愛麵子的妖怪隻差淚流滿麵了——如果它還有臉的話。

被燭火舔到的妖怪拚命哀嚎掙紮:“別燒朕!朕可以送你去任何地方,讓你追上任何你想要的東西!”

“哦哦去什麼地方?再送我去浴室,讓我被罰抄嗎?”裴探花微笑,腹黑笑意讓旁邊的杜清晝也心驚肉跳。

“不不!絕對不是!”妖怪趕緊涕淚交加表忠心,“雖然朕偶爾會有失誤,但朕千真萬確可以讓你走得比別人快——世上的事都有捷徑,不僅僅是走路,還有你人生的每一步,隻要你夠快,就能追上自己的願望!”

杜清晝的神色微微一動。

燭火搖曳,裴昀雙臂環胸打了個哈欠:“可我並不想追上什麼願望,隻想追上一個姑娘。”

“姑娘……?”不解風情的妖怪頓時懵了。

裴探花喜歡一個叫祝靜思的姑娘。祝姑娘亭亭如荷,擅長打鐵和殺豬,打鐵時芙蓉麵龐被火光映亮,眉睫烏黑動人;殺豬時利落瀟灑執刀,瑩白素手纖纖。她和兩個少年幼時一起結拜,青梅竹馬,裴探花追祝姑娘,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嗯嗯姑娘。”

怎麼追上一個姑娘?珠子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妖怪的自尊心碎了一地,它痛不欲生地迎風流淚:“能換一個嗎?……”

“就知道你沒用。”裴昀懶洋洋地一揮手,珠子慘叫著墜向燭火,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落到牆角,“等公孫不器明年來長安,讓他花雙倍的價錢贖你!”

死裏逃生的珠子滾到角落裏,沾了滿頭灰,嗚嗚飲泣。

夜深了,等裴昀累得趴在桌案上睡著了,杜清晝揉著熬得通紅的眼睛,想了想,還是起身把珠子給撿了回來,悄悄收進懷裏。

那時,新科進士們都在等待朝廷的任命。

有了進士出身,不一定就有官做,很多人空負才華,在等待中蹉跎了青春與抱負。翰林院、禦史台這些官署,向來都是所有進士心向往之的。隻有那些被命運眷顧的幸運兒,才能得償所願。

夏天快過完時,杜清晝等來了好消息。

一次宴飲,禦史中丞宋玥坐在杜清晝旁邊,交談中兩人極為投契,宋玥大讚“後生可畏”,不久,吏部的任命下來了,杜清晝在同榜進士們羨慕的目光中,當上了監察禦史。金殿之上,他是光彩奪目的狀元;官場之中,他是前途無量的新秀。

原本被眾人看好的裴昀,卻並未如傳言中那樣進入翰林院,成為翰林學士,而是出乎所有人意料地離開了長安,前往隴右戰場。邊關苦寒,九死一生,旁人聽了多少有些唏噓惋惜。

離別的那一日,晴朗無雲。

裴昀瀟灑地拍了拍杜清晝的肩膀,說他走了。杜清晝原本想問什麼時候再見,卻問不出口。還有些話,他也沒有說出口。

裴昀仿佛看得出他在想什麼,笑吟吟伸了個懶腰:“是送別,又不是送葬,別那麼悲涼啦!朝堂雖然華麗,卻太過逼仄,我想去看一看大漠的孤煙,長河的落日,喝一口塞北的烈酒,騎一趟彪壯的胡馬。”

話雖如此,少年獨自走遠的背影仍是有些孤單的。

從小一起長大,兩人童年曾經對著菊花結拜,說出過“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天天有肉一起分”的誓言,曾經在一個碗裏搶過肉,在一張紙上寫過詩,在一條河裏抓過泥鰍,也一起光著屁股罰抄過作業……他們從來沒有分開過。

如今卻要天各一方——

珠子散了還可以再聚,人分離了呢?

或許,就像年少無憂無慮的時光,再也找不回來。

盛夏晚風習習。

素有“天下險關”之稱的瞿塘峽口也被染成了金色,江水奔流回旋,險峻高山上還有殘破的樓闕。

不遠處走來幾個人影,一身白衣瀟灑飄逸的正是當年的裴探花,旁邊還有一個身形筆挺、神色冷峻的青年,是陪戎校尉葉鏗然。這些年,他們在戰場上經曆生死,走過了許多地方,也浪擲了許多同行的時光。

光陰這種東西,似乎很珍貴,但有朋友在身邊,你又寧可讓它微笑浪費。

從裴昀離開長安,二十年已匆匆過去。奇怪的是,少年的容貌和當初並無多大變化。

在他們前方不遠處,還有一個麥色肌膚的俊美少女。山路險峻,少女走路蹦蹦跳跳,姿勢有點古怪,像是不大熟練用腳走路似的……她沒有像尋常女孩那樣梳雙環垂髻,而是將長發隨意地綁成辮子,圓領胡服長靴,發梢上陽光斑駁,臉上好奇的神態宛如涉世不深的孩童。

“葉哥哥,將軍!”少女停在一處地方,朝身後的人歡快地招手,“你們看……好奇怪。”

那是一口雜草叢生的枯井,井壁已經被風雨侵蝕,顯出頹敗之感。她好奇地用力趴到井口往井裏麵看:“井裏好像有東西!”

裴昀湊到井邊,隻見裏麵黑暗幽深,顯然是一口枯井。他抬起頭來:“太黑了,什麼也看不見。”

“人類真是目光短淺。”少女眨了眨眼,得意地撿起地上的一顆石頭,朝井裏扔下去。

——然後,隻聽一聲清晰而憤怒的“唉喲”聲從井裏傳出來。

“誰,誰亂丟石頭?!”

這一刻,裴昀隻覺得裏麵的聲音莫名有點熟悉。他好奇地把耳朵貼到井口:“裏麵的英雄,我們認識嗎?”

裏麵沉默了一會兒。

然後,一個威嚴而興奮的聲音從井裏傳來:“少年人!你不記得朕了?”

聽到這聲“朕”,裴昀終於想起來了。

那隻自戀的妖怪,號稱能日行千裏的珠子,竟然在多年後相逢在瞿塘峽!

“你怎麼在這裏?”

“什麼叫朕怎麼在這裏?朕本來就應該在這裏!”妖怪的聲音從井裏傳來,“少年,你仔細看看你周圍,你闖進了朕的城池!”

聲音在幽暗深井中回蕩,如同低沉的鼓點敲在大地的胸膛,竟震得人耳膜發痛。

裴昀看了看四周。

——三江之水彙集洶湧,群山危立,在他們腳下的,是白帝城。

自從初遇以來,這隻妖怪一直都稱自己為“朕”,裴昀始終不知道,它到底是什麼皇帝。直到此刻,他舉目四望——巍峨蜀道天險,淩雲白帝古城,西漢末年,王莽篡漢,大將公孫述在此稱帝。

“你是……白帝公孫述?”

“竟敢直呼朕的名諱!”妖怪不高興了,“叫陛下!快把朕拉上來!”

十幾年都沒和人說過話,它老人家特別話嘮:“這井裏不說沒口水,連隻青蛙也沒有,隻有一堆白森森的骨頭,井底黑得什麼也看不見,朕都快悶死了……”

井很深,往下看不見底,裴昀正發愁怎麼從深井裏把一顆話嘮又自戀的珠子弄出來,旁邊的少女想了想,輕鬆地說:“大王有辦法!”

說話間,她打開手掌,一道光如同羽毛從她掌心飛入井中,像是微風拂過夜色,照亮了黑暗如迷宮的深井。

——少女名叫獨孤琳琅,真身是上古神鳥鳳凰。她自稱為“大王”,在不久前才獲得人形。而她的每一枚鳳羽,都擁有瑰麗無匹的力量。

宛如陽光穿透雲層,井中傳來奇怪的輕響,原本枯竭的井中,突然湧出一股水霧,如巨大的白龍騰空而起,頹敗的枯井刹那間煥發出一種輝煌之感。

白霧越升越高,連天空與遠山也被渲染,霧中的群山仿佛突然濕潤的眼睛,又像千萬年守候的某個心願,終於得償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