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身後是洶湧的雨幕,人站得修長峻直,在漆黑的天地間有種尊貴的威嚴: “蜃珠雖然能帶來美好的幻像,但它所給人的,不過是海市蜃樓罷了。”
真身為龍,他原是掌控“水”的神,比任何神與凡人更清楚有關於“水”的一切。剛才,他在將軍的頸脖上看到了“水”的傷口。
蜃珠給人美好的幻象,也會讓人付出代價。
它會吃人。
不會咬出肉眼可見的傷口,隻悄悄吃那些看上去沒有用的、瑣碎而平凡的生命碎片。慵懶的午後被打發掉的閑暇,寂靜的夜裏秉燭聽雨的對談,溫暖的清晨互道的早安。
失去了這部分生命,人類不會意識到自己缺少了什麼,隻是覺得忙、累,心中充滿緊迫感。
被吃的人腳步匆匆,沒有餘力思考,沒有閑暇揮霍,也沒有心情陪伴,隻是趕路。
抓住所有的捷徑,走最短的路,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在縮短生命……一個人類如此,政權朝代也是如此,白帝公孫述所創立的大成王朝,如流星般短暫,便是因為他在急促的趕路中榨幹了國力,透支了民心。
這才是日行千裏的真相。
“將軍沒有對蜃珠許過願,但巧合的是,上一個對蜃珠許願的人,有著和將軍相同的願望,所以,蜃景才恰巧能影響到他。”
往日種種,如電似幻。
寂靜中隻有雨聲,珠玉般串起隱匿於時光的往事。
汗水順著裴昀的鬢發往下滴,他突然意識到,為何蜃珠會有祝靜思的容貌形態!隻因為蜃珠寄托了主人心中的願望,所以,它變成了杜清晝心心念念的那個人。
有些願望那樣強烈,能讓相思化為實體。
原來,杜清晝心中,一直和他喜歡著同一個姑娘。
六
“朕不相信!你胡說……朕打撈到的怎麼會不是龍珠?”白帝突然緊張發怒,拎起葉鏗然的衣領。這個動作在琳琅的眼中看起來充滿攻擊意味,琳琅脫口而出:“不準你傷害葉哥哥!”
琳琅雖是神鳥鳳凰,心智還如同孩童,一直以來依賴葉校尉,見到眼前的情形,本能地恐懼和神經繃緊。
“琳琅!”葉校尉神色一變。
——眨眼之間,火焰驟然從少女身上騰起!
鳳凰是火焰之神,連琳琅自己也意識不到,她所擁有的強大力量,足以摧毀高山,將最堅固的城池燃燒成灰燼。
無論龍珠還是蜃珠,都怕火,白帝一愣,烈火籠罩了他的全身,不過在眨眼之間就將他整個吞沒。
“啊——!”
在幾人來不及反應的瞬間,“祝靜思”的麵孔變得驚恐扭曲,紅顏已化為枯骨,乳白色的光華如同融化一般,在火焰中流淌。
“琳琅快住手!”葉鏗然厲聲嗬斥。他的手也被火焰灼傷,卻仍然伸手向火中,試圖挽回——
來不及了。
“我……我不知道該怎麼做。”琳琅急得快要哭出來了,她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控製自己的力量。
裴昀猛地起身,狂奔過來,隻見紛紛揚揚的雨霧鋪天蓋地落下,澆滅了火光和倩影,隻餘無望的黑暗。眼前的一幕似幻似真,仿佛此生摯愛的姑娘渾身浴火,在火焰中形神俱滅,甚至來不及和他告別。
火焰熄滅了,強行使用“水”的力量的葉校尉扶住牆,發出輕微的喘息聲。
四周安靜地可怕。
夜幕中隻有清晰的雨聲,一點一滴敲打在屋簷。
闖了禍的琳琅呆呆立在原地:“大王……大王不是故意的……”
一隻手猛地捏住她的脖子,那是洶湧的殺意,將軍眼睛裏的怒火比寒星更冷。大王手腳亂蹬,嚇得眼淚滾落下來。能呼吸到的空氣越來越稀薄,將軍是真的要殺了她……葉校尉撲過來:“將軍!住手!”
如鐵般的手指被校尉死死掰開:“那不是祝姑娘!那是假的!”
生死關頭,兩人都用上了內力,驚險僵持之際……一隻大鳥從裴昀手中掙脫出來!
被掐得眼淚汪汪差點丟掉小命的大王嚇得變回了原形,死裏逃生,躲進校尉的懷裏瑟瑟發抖。
裴昀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們……許多幻像在拚命蠶食他的意誌力,那輕而決然抽出的手,那無解的相思,那熟悉的麵孔在火焰中化為灰燼,許多與她相關的畫麵就像永無止境的沼澤,讓他陷進去,陷入無望的悲劇中去……
冷風灌進衣襟,就像刀子在切割曾經溫暖的回憶。裴昀突然猛地轉身,狂奔進暴雨之中。
“將軍,你去哪裏?”
對身後校尉的呼喊置若罔聞,將軍拔足在雨中狂奔。
靜思,靜思——
在他記憶裏,祝靜思身姿娉婷,腰間總是掛著一把殺豬刀。一個女孩子帶著刀,瀟灑自強,好像從不需要別人的肩膀。
那麼多年一起長大,喜歡她好像就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就像血脈裏流動的生命,每天都能看見的日出。
直到那日風雨滿途,他撩起她的一縷發絲:“對不起,讓你淋雨了。”
“不怕。”她卻微笑踮起腳來,捧住他的臉:“風大雨大我都陪你,我喜歡你最好的方式,是與你一起在風雨中成長。”
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女子?這樣溫暖而明亮,亭亭立於風雨中,遜色了所有與她無關的時光。
“九月十五,我一定來迎娶你。”[1]
“說好了,我可隻給你一次機會。”少女微紅著臉扭過頭去。
“若是錯失呢?”少年的棱角清俊淩厲如刀刻,還不曾被十丈紅塵的風沙打磨。
“那你便再等十五年!”
再等十五年……他真的再等了十五年。
靜思,靜思——
可這一次,是她放開手,轉過頭離開了他身邊。為什麼?
回應他的隻有無盡的夜雨,和滾滾東去的江流。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水花濺起的聲音。
“將軍!”
葉校尉追上來了。
“將軍,那不是祝姑娘……”葉校尉用力拉住他,“你去哪裏?你不要衝動!”
裴昀渾身都被雨水濕透,突然暴怒地一揮手:“走開!”
這一推的力氣如此之大,葉校尉被推得踉蹌後退幾步。
前麵就是懸崖,峽穀在夜雨中猙獰卷起濁浪,驚濤拍打著黑色的山石,低沉的雷聲滾過雨夜,像是最殘酷的宣判。裴昀一直衝到懸崖邊,直到一股大力猛地將他拉住,幾塊碎石墜入峽穀,葉校尉也全身濕透:“你瘋了?!”
“滾開!不要管我!”裴昀被葉校尉牢牢鉗製住掙脫不開,揮拳就朝校尉打去!
咚——!
一拳結結實實地落下,葉校尉被打得側過臉去,露出痛苦的神色。
雨下得更大,蜃珠殘留的力量在裴昀眼前變幻晃動,許多幅麵孔,都像是風,冷暖交替於胸中,悲喜模糊了視線,仿佛轉眼間已經輪回千次……身邊人來人去,終究一個個消失不見。
突然間,所有的幻像都消失了。
雨中一個人朝他伸出手,神色溫暖,穿的不過是尋常的衣衫,卻讓滂沱雨夜也成了春晨。
“……老師?”裴昀錯愕地,幾乎是本能地立刻朝虛空伸出手去!
在裴昀心裏,一直有這樣一個地方,藏著最高的天,最深的海洋,和對他最好的那個人的模樣。
——那是已經過世的,他們的老師張九齡。
在很早的時候,他們從嶺南出發去冀州,裴昀趴在大大的包裹上哀嚎。
“老師,這漫漫長路要怎麼走?”
“合抱之木,生於毫末;千裏之行,始於足下。”張九齡將手中的行李放下,那樣霽月雲雪的人物,一句話仿佛讓盛夏的暑熱都清涼下來,“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也看看沿途的風景。”
“咦?”
“最好是——”張九齡微笑沉吟,“有人同行。”
小小的裴昀把手搭在小小的杜清晝的肩膀上,高興地說:“那我和杜欠揍,還有老師一起走!”
當時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有人會先走。
老師,不要走……
更小的時候,老師牽著他的手,說:“慢點。”老師微笑摸著他的頭,說:“不急。”
學步時的腳印最驚喜,學語時的句子最珍貴。
不急,有溫暖的手牽著手,有溫柔的手摸著頭,有喜歡的人陪在身旁,路並不會漫長。
“老師,我想快點長大!”
“嗯?”
“長大了就可以走很遠的路,走遍天下!”裴昀用稚氣的童音說。
走很遠的路,走遍天下!
所有的影像都消失了。水霧中隻有一個修長筆挺的身影漸漸清晰,葉校尉站在雨中,站在所有消失的幻境中,如同亙古不變的山峰。
他攤開掌心:“對不起,剛才我借用蜃珠的力量,對你使用了法術。‘水’可以帶來幻像,所有的思念,都可以在水中複現。”
電光幻影,生如朝露,人生最深的底色竟是孤獨。
而裴昀心底最真實的願望,不過是想要那幾個人,一路陪伴,至死不離。
“珠子沒有消失,所幸琳琅還不是真正的鳳凰,她的火焰被我撲滅了。”
蜃珠在葉校尉掌心,隻是失去了人形,珠子上還有隱隱發黑的裂痕,像是在春雷中綻開的花骨朵的裂痕,驚心的美,如夢如幻。
“氣消了嗎?”校尉站在原地。
裴昀怔怔地看著對方嘴角的血,眼神終於漸漸清明,看清了如今與他同行的人:“你蠢嗎?看到拳頭來也不會躲?”
葉校尉抹去唇角的血跡,苦笑了一下:“我看不見。”
裴昀這才想起校尉的眼睛時好時壞,那一雙漆黑的眸子毫無焦距地望著雨幕,嘴唇蒼白,顯得血跡更加殷虹刺目。
葉校尉的神色仍然冷冰冰的,聲音卻帶著真實的關切,又問了一次:“氣消了嗎?”
裴昀沒有說話,兩個人就這樣麵對麵站在雨中,不知過了多久,裴昀說:“消了。”
葉校尉點了點頭,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裴昀抱著葉校尉渾身濕透地回來時,琳琅張了張嘴,一塊紅薯掉了下來。
“你把葉哥哥怎麼了?”琳琅炸毛撲過去,她還沒有恢複人形,仍然是大鳥的模樣,著急地撲著翅膀,“葉哥哥怎麼昏過去了?你對他做了什麼?”
“我打了他一拳。”裴昀如實說。
琳琅勃然大怒:“渾蛋,大王拔光你的羽毛!”又想到這個人類並沒有羽毛,一時想不出什麼好辦法替葉哥哥報仇,隻有叼起那半個紅薯砸到他頭上。
那半個紅薯“咕嚕咕嚕”滾到地上……將軍頭也不回地說:“勤儉持家,撿起來吃,不準浪費糧食。”
“你欺負人!不,欺負鳥……”琳琅淚流滿麵蹲牆角畫圈圈去了。畫著畫著她突然愣了一下,回過頭……
從前的將軍,她所熟悉的那個將軍,又回來了。
山下雖是盛夏,但山間夜裏寒涼如秋。
燭光中葉校尉的臉色顯得格外蒼白,嘴唇幹涸,裴昀替他把濕衣服換掉,將他的身子半托起來,拔開水囊,給他喂水。
葉校尉毫無知覺地靠在裴昀身上,大部分的水都順著嘴角流了下來,裴昀皺了皺眉頭,伸手探他的額頭,冰涼。
“你能生火嗎?”裴昀轉頭問琳琅。
“這點小事當然難不倒大王——”琳琅得意地說了一半,聲音底氣不足地低了下去,“可大王不會控製自己的火焰。”比起一隻真正的鳳凰,她還遠遠不夠。
裴昀想了想,“算了,火隻怕適得其反,你過來。”
“幹什麼?”琳琅警惕地縮了縮脖子。
“你的羽毛雖然醜,但鳥羽總是暖和的,用你的羽毛過來給葉校尉取暖。”裴昀吩咐。
“不。”琳琅抵抗。
“很好。明天沒有早飯了。”
“……我馬上來!”
琳琅依偎到校尉身邊,他身上真冷啊,像是夜雨衝刷過的花崗岩,堅硬而清冷,手指卻又像是水裏撈起來的水草,虛弱而柔軟,她被凍得微微哆嗦了一下,心間也微微哆嗦了一下,泛起湖水般的一縷憐惜,不自覺地靠得更近些。
夜漸深,四周寂靜,葉校尉仍然昏睡不醒,琳琅用翅膀包裹著自己,蜷縮成小小的一團,依偎在他頸邊睡著了。
七
清晨天色微曙,空氣中滿是濕潤的草木味道。
裴昀一大早推開門,劫後餘生的珠子好奇而小心翼翼地從他袖口裏滾出來:“去哪裏找羽毛?”
它失去了人形,比當初石頭的模樣還不如,身上還有幾縷焦黑的痕跡,狼狽又滑稽。
“不去哪裏,我就看看風景。”裴昀伸了個懶腰。
“看風景?”白帝以為自己聽錯了,簡直想要掏掏耳朵。
“路這麼漫長,不看風景豈不是太悶?如果心裏覺得悶,又怎麼會遇到美好的事情?”
晨光中群山綿延,雲卷雲舒,樹上晨露初照。
“你想過沒有,”裴昀叼了一根草在嘴角,微微一笑:“你能日行千裏這麼神奇,為什麼當初公孫不器不直接拿著你回巴州,卻用你來換一匹瘦馬?”
白帝似乎一怔,這也是他始終想不明白的問題。
“因為他其實不想走得那麼快,他寧願花光身上最後的銅錢,買一壺酒,和娘子喝酒騎馬回去。路程不長不短,剛好夠他談情說愛。”
當初別人都在趕路,公孫不器慢悠悠地陪夫人畫眉,不趕路,也沒有錯過風景。如今中原大地滿目瘡痍,巴州仍然治理得井井有條,安定富庶。
白帝似乎明白了什麼,又似乎沒有明白。
有時候,用盡千百年的時光,也不夠走完一趟旅程,窮盡一生的光陰,也不夠陪伴一個人。
日光溫暖,惠風和暢。
經過白龍井時,裴昀放慢了腳步,最初便是在這裏打撈到珠子,這個地方他也已經來過很多次,並未發現鳳羽的痕跡,不……裴昀的神色微微一頓,或者說,是他從未真正地停步駐足!
此刻,他赫然看到,一枚紫色的羽毛在枯井邊的草叢裏隨風搖擺,不仔細看,就像一根顏色稍亮的紫露草,與周圍野草並無分別。
裴昀俯身將隱匿在草叢中的羽毛摘下,紫色的光芒在他掌心隻停留片刻,便如受驚的蝴蝶般星星點點散開。
“羽毛原來在這裏!”身後傳來琳琅的歡呼聲。
她又恢複了少女的模樣,步態滑稽地小跑過來,辮子也一蹦一蹦的,她朝羽毛伸出手,紫色的光芒刹那間跳躍凝聚,如同一隻投林的鳥兒,投入她的懷抱。
原來,鳳凰沒有把它的權杖放置得高高在上,而是將最珍貴的秘密,藏匿在一朵花上。
紫色的羽毛不是凡人眼中的王權,隻是一個小小的願望。在億萬年的星光中,在漫長的旅途上,陪伴一個人的小小的願望。
紫色的羽毛,力量是“陪伴”。
最好的愛是陪伴,最美的風景是與你同看。
裴昀抬眸朝前方看去,看到了葉校尉。在所有的風景中,最動人的那一幅水墨青衫,最熱血的那一身知己肝膽。
“葉校尉,”裴昀眼底似乎有東西波動,卻被微笑掩蓋,他走過去摟住對方的肩膀,“昨天打了你一拳,真不好意思。”
葉校尉冷冷地說:“所以?”
裴昀將背在身後的手伸出來,動作迅疾如風,簡直讓人懷疑他又想在葉校尉另一邊臉上再打一拳——在葉校尉愣神的瞬間,頭上突然多了什麼東西。
……那是一根毛絨絨的野草。
本來冷峻不苟言笑的人,頭上被插了一根野草,頓時顯得滑稽可笑。葉校尉額頭青筋跳動,猛地抬手拂掉那根草,憤然走開。
“葉校尉等等我!啊喂別這麼小氣……”裴昀在他身後追趕。
“朕真是有眼不識真龍,”白帝在裴昀的袖子裏滾來滾去,自言自語,“昨夜他的力量竟然能撲滅鳳凰的怒火,也算是救了朕一命……咦咦朕想起當年的事了!記憶有點模模糊糊,這應該不是朕的記憶,而是這顆蜃珠的記憶……水中諸妖,上古時都是龍神的臣民,蜃珠也參加了大戰……對,就是那場大戰!”
“什麼大戰?”裴昀腳步微微一頓。
“龍鳳之戰。上古時水中諸妖與萬種飛鳥廝殺,那一戰真是天地變色、日月無光,”白帝回憶起往事,露出一點後怕的語氣,“最後白龍戰敗,為鳳凰所困,才被囚禁於枯井中千萬年!”
樹影下日光斑駁,驚心動魄。對方的下一句話,讓裴昀嘴角的笑容突然凝固。
“說起來,龍鳳呈祥,不過是凡人美好的願望罷了。龍是水神,鳳凰是火神,從上古時代起就相爭相克,水火不容。等找回全部的羽毛,總有一天,鳳凰會再次將白龍囚禁甚至殺死。”
注釋:
[1]《浮雲半書1》單行本中的17年,調整為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