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清醒了,卻更為孤獨。這世上並沒有誰能傾聽他的痛苦,除了那冰冷的墳墓。可他也顯少在墳前訴苦,就像個離家許久的孩子,報喜不報憂,和陰陽兩隔的父親,說些本該一同分享的微小的喜悅。每當這時,他便仿佛被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目光溫柔注視著,輕輕撫摸著,沸騰的情緒在酸澀中漸漸冷卻,他終能得到片刻的安寧。
亦如此刻,他抱著一束白菊,提著紙袋走在縱橫交錯的小道上,每接近一步,內心便平靜些許。他很清楚方才扔掉那藥盒有多幼稚,可他控製不住。他不想把這個帶到父親的墳前,不然,他要如何心安理得地撒謊說,一切安好?
心裏想著說辭,低頭走著,卻未料到抬頭時竟見著又一個不速之客。
她比上一次分別時看著又蒼老了幾歲,那曾經稱得上是娟秀的容貌,如今已被扭曲的心給毀得麵目可憎。那件勾了線的淺灰色的毛衣鬆垮垮地套在身上,一雙淺紅的膠底鞋已褪了色,像髒了的胭脂。
她渾濁的眼看向易楊,隨後忽地亮起來,幾步走過來。
因為步履匆忙,她險些摔倒,易楊下意識地扶了一把,就被她反手抓住了。她先是抓著他的外套,隨後又怕他掙脫般轉而拽住了他的胳膊。
“房子沒了!什麼都沒了!”那一雙枯瘦的手仿佛是來索命的,緊緊箍住易楊,不停顫抖著,“你知道吧?知道才躲著我?你怎麼那麼沒良心!我好歹是你媽!”
白菊落在地上,易楊被吳招娣搖得一陣難受,他聞到了吳招娣身上的味道,那種許久沒有洗澡的酸臭味合著內裏的*滲出體外,令他下意識地想拽下吳招娣的手,退開一步。
自從上次當著吳招娣的麵摔了dv以後,他就再沒見過她。易楊換了手機,換了地址,換了工作,所以也並不知道吳招娣遭遇了什麼,此時忽然見著她失魂落魄的在這裏守株待兔,不免驚訝,便暫且放下嫌怨道:“什麼房子?你說清楚。”
吳招娣忽然就涕淚橫流,在她斷斷續續的陳述中,易楊才得知,三個月前,吳招娣被個“老姐妹”帶進了傳銷組織,一進去就忽悠她買產品,再發展其他人來買,吳招娣得了點蠅頭小利便更加狂熱,結果自己一咬牙,買了一堆產品,欠了一屁股債,最後在“老姐妹”的介紹下,拿唯一的房產去抵押,結果便淪落到如今一無所有的境地。因著之前把身邊所有能坑的人都坑了,在她流離失所的時候,再沒人願意幫她,都躲著她。她這才想到了本已經斷絕了來往的易楊,她知道易楊孝順,每年是必來的。
“除了下葬,你一次也沒來過吧?”
吳招娣愣了愣,沒料到她長篇大論地敘述了悲慘的遭遇後,易楊卻問了這麼一句毫無關係的話。她全然沒有想過,因為走投無路才出現在自己丈夫墓前的自己,在兒子眼裏是多麼的不堪。
“你和我算賬?”吳招娣像隻被打濕了羽毛的鬥雞,仰著脖子道,“是誰生你養你的?你和我算?真要算,你把這些年的撫養費還我!我一個人把你拉扯大容易嗎?”
易楊忽然覺得暴跳如雷的吳招娣很可悲,可悲到他都提不起興致來和她計較。
吳招娣看易楊不說話,隻冷冷看著她,忽然往墳前一坐,嚎啕大哭道:“易成剛!你看看!這就是你教出來的好兒子!”
周圍掃墓的紛紛偏頭看過來,這一場自導自演的鬧劇,打擾著逝者的安寧。
然而吳招娣越是撒潑耍賴,易楊越是冷眼旁觀。隻在吳招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時,彎腰撿起那束白菊,放到易成剛的墓前,隨後掏出塊白布輕輕擦拭著積灰的碑文和鑲嵌著的易成剛黑白的相片。
“你已經把我賣給那兩個男人了,在我還小的時候。”
吳招娣忽地停止了哭嚎,怔怔看著易楊。
“他們一個坐牢,一個癱瘓,這都是報應。而你,也是罪有應得。”
易楊每說一字,吳招娣臉上的血色便褪去一分。最後隻剩下一片慘白,顫抖著指著他,說不出半句話來。直到易楊摸出錢包,將一張□□擱在她跟前:“密碼是我爸生日,以後別再來打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