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開張前,易楊便和程衍專心研究那些個曆朝曆代的老饕們留下的食譜,甚至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這不僅僅是因為這是一份由興趣衍生的事業,更是因為他急於向過去道別。每當他從藥盒裏取出那每日必服的藥丸時,都會害怕自己閑下來,人一閑下來便容易胡思亂想,想無法改變的事,想沒有可能的人。
程衍和蕭牧小心翼翼避開話題的樣子,其實比無意間提起要更令人感傷。他隻是失心,卻並沒有失憶,他記得那些妄想,也記得謝錦天的到訪。
他的妄想中,隻有他的父親,沒有創巨痛深、沒有生死永隔。可現實中,他卻隻有密密麻麻的創巨痛深,就算那日,謝錦天的雙眼當真浸濕在悔恨交加的悲戚裏,那也不過是稍縱即逝的夏蟲語冰的同情。要不是這裏有牽掛他的人硬要他回來,他倒寧可讓意識永遠留在那個隻有父親的童年裏。
“好了,先這二十八道菜吧!”程衍將手寫的菜單遞給易楊和蕭牧,“下個月挑個好日子開張?”
“嗯,不錯。一聽名字就能唬人。”蕭牧也不懂這些菜名的典故,隻笑著對易楊道,“易楊你字好,毛筆寫個菜單,我讓人去印。”
“好。”易楊看著那張紙上程衍研究了許久的成果,也頗感欣慰。
雖然他知道,那些時常在他稍稍鬆口氣時便忽然冒出來的創傷的記憶並不會就此翻篇,但至少他在一點一點地將他們壓縮。之前他也對程衍說過,每個人慣有的思維和行為模式是很難輕易改變的,所以才會即使知道該怎麼做,可仍舊陷入死局。他感激程衍和蕭牧極盡全力地想把他拉出這個困境,但真正要走出來,還得靠他自己,幸好時間會助他一臂之力。
菜館最終起名叫“文人私房菜”。
開張第一天,門口排了兩溜花籃,鞭炮放得震天響,鋪了一地吉利的紅。
雖然天公不作美,下了場雨,但來捧場的親朋好友依舊絡繹不絕。
進門,先是個木胎金髹的山字式座屏風,映著風水上關於導氣的講究,類似照壁的作用。繞開屏風,便見著左手邊的衣帽架和右手邊的六足高束腰香幾,香幾上還架了個雕著圈蓮花的小香爐,嫋嫋地吐著青煙。店鋪裏的桌椅都是實木的,線條簡潔、中規中矩,僅僅刷了清漆而已。每張方桌上都擱了盞做成煤油燈樣子的電燈,亮起來,燈光柔和,並不喧賓奪主。兩邊白牆上掛著的字畫是仿的,但卻都是易楊細心挑選的,比如那寫下“雲林鵝”做法的倪瓚的《六君子圖》、詳細描繪了宋人點茶過程的《攆茶圖》、稱讚了黃瓜爽口的陸遊的《新蔬》、發明了“東坡肉”的蘇軾的若幹副行書。
大廳裏放的多是四人座,隻兩個包房裏放了八仙桌,又是另一番風雅的景象。而特意設置的茶室,正對著竹簾外的小庭院——假山、流水、遊魚、竹林……儼然是個避世的好去處。
來的賓客大都是蕭牧和程衍的熟人,沒幾個易楊認得的,他們對易楊的一番用心良苦說不出什麼門道,隻能附庸風雅幾句,隨後掏出手機拍照發朋友圈。等易楊將親手做的幾道菜端上來,解釋了一番來曆後,周遭又是一波詞窮的讚美和爭相的擺拍。
易楊站在人群中間,忽然覺得有些落寞。他不該怪他們,畢竟這不過是個坐落在世俗中的館子,不是他會友的去處。隻是等忙完了一陣後,解下圍裙、口罩的他,忍不住走到門外去透透氣。
雨後的清新令他掃去些知緣由的倦怠,他活動了一下脖子,隨後目光落在了送來的花籃上。落款的姓名都很陌生,卻唯獨一個,有些古怪。
那上麵並沒有署名,而隻是畫了一隻黑貓,一雙眯縫的眼滿是笑意,舉著白色的小爪子似是在和易楊打招呼。
易楊一愣,下意識地抬眼環顧四周,然而除了被風吹得沙沙響的樹葉和偶爾駛過的車輛,再沒有別的。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又在恐懼什麼。隻怔怔站了許久,隨後匆匆進門去了。
剛進去,就聽著坐在門邊的客人正高聲對蕭牧道:“為什麼不能說啊?你認識啊?”
易楊瞥了眼那人ipad,沒看清那新聞標題,就見著一張配圖,那圖片上被銬著手銬低頭坐著的嫌疑人,長著張自幼糾纏著他的噩夢裏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