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過無論何時都要喚她“心兒”,是以此刻語氣淡漠如水,也還是叫著她的名字,輕緩細語。
路銘心卻隻是呆愣地看著他,雙唇失色發抖,囁嚅許久,才喚出一聲:“師尊……”
顧清嵐再不看她,抬步走入房中,身後的房門也悄無聲息地合上,將她隔絕在外。
他也許早應該想到,當日他在冰棺中蘇醒,身上穿著的衣物,頭頂的玉冠,皆都嶄新精致,卻並非是他熟悉之物。
後來李靳帶他離開,空中匆匆一瞥,寒疏峰上紫竹依舊,露出的白色殿宇一角,與三十六年前並不相同。
路銘心在燕丹城中和他相認,捧了許多新衣新冠給他,也和冰棺中他穿著的一樣,簇新精美,卻不是舊時之物。
後來路銘心說那輛飛車特地為他準備,裏麵陳設雅致,是他的一貫喜好習慣,卻也沒有一件他能眼熟之物。
隻是這些也還罷了,也還可以尚能解釋,說是路銘心精心為他置辦的新物。
但案頭紙筆小物,他卻慣用舊的,多年來一支竹毫,一方青玉書壓,從不曾更換,路銘心也心知肚明。
還有他翻慣的那幾本棋譜琴譜,做了許多批注,放在案間枕邊,極少離手,路銘心也不會不知。
但飛車中的桌案書籍,看得出經過細心挑選,和他當年所用相差無幾,卻也是都是新的。
待他看到路銘心衣衫外不再掛著那串紅玉,才恍然明白。
為何路銘心處處費心討好他,費盡心機想喚起他對她的昔日情意,卻又在這些小物件上,處處做得不夠。
她非是不想,而是當年與他有關的那些東西,多半早就被她親手毀去或丟棄。
他也早就知道,當年路銘心在殺他取丹之時,對他有多痛恨厭惡,卻也還是沒想到,要如何憎惡一個人,才能在他身死之後,連他身旁的所有器具衣物,乃至他所贈的小物,都要一並銷毀?
他還記得那串玉珠是怎麼來的,那時路銘心也才剛十四歲,頭次下山曆練歸來。
她不知是否是見過了山外的花花世界,開始覺得他給她準備的衣物太素白單調,整日鬱鬱不樂,還來回擺弄手邊那些亮晶晶的靈石。
他看出來她是有了少女的愛美之心,手邊卻實在沒什麼能討小女孩喜歡的東西,翻了許久,也隻找到淩虛之前送來的東西裏,有一些下品靈玉,沒什麼靈氣做不了大用處,卻勝在顏色紅豔欲滴,鮮妍好看。
他知她喜歡紅色飾物,就又尋了幾根金蠶絲將那些紅玉串起來,隔了幾日拿給了她。
那時她已經同他有些隔閡,收到那串紅玉時卻還是十分開心,當即就帶在裙上,以後也沒再離身,直到她毒殺他那一日,她的裙擺上也還掛著那串他親手所製的飾物。
隻是如今,她在雲澤山的白紗服飾外,佩了許多彰顯自身真火靈根的飾物,頸中的朱紅珊瑚流蘇,手腕間的火靈石鏈,卻再沒有了那個略顯寒酸的紅玉串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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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晚他又在夢中,夢到自己身死後的事。
他仍是不能看也不能動,身處漆黑之中。
周身和胸腹間的劇痛仍鮮活若斯,仿佛上一刻他才剛斷去氣息生機,殘留的痛楚仍鐫刻在魂魄之上,還未消散。
他聽到耳旁傳來一聲充滿諷刺的冷笑,她覺得有趣般,笑了一聲說:“哦?師尊這就死了?”
她頓了一陣子,不知是否是在將新挖出來的內丹收好,而後才走上前來,用兩根指頭捏住他的下頜,將他的臉抬起來看,又輕笑了笑:“看來是真的死了。”
她指間用力,捏開他的牙關,用另一隻手胡亂塞了個丹藥進來,聽她接下來話裏的意思,那大約是個防腐丹:“嗬,細看起來,師尊生得可真是勾人呢,即使死了,這秀眉微蹙的樣子,也算楚楚可憐。怪不得汲懷生千叮萬囑,定要我將師尊的屍身好生防腐,帶給他享用。”
她一麵說著,一麵又像是根本不想再觸碰他,如同丟掉什麼垃圾一般,飛快鬆開手指,還順手在他胸前的衣衫上蹭了兩蹭,似乎是在蹭去沾上的血跡。
接著她又“嘖”了一聲:“還要將這麼大個死人移出去,真是麻煩。”
她說著,卻並沒有橫拖硬拽,而是俯下身來,用可稱得上輕柔的力道,手伸在他的腋下,環抱住他的後背,另一隻手托在他腿下,將他橫抱了起來。
她就這麼抱著他,走了數十步,走到了殿外,又俯身將他小心放在地上。
接著她彈了下手指,他聽到不遠處響起烈火燃燒的哢啪聲,她衣衫又瑟瑟作響幾下,應是從身上取下了什麼東西,揚手扔到了大火中。
她好像極為享受這一刻,安靜地看著那大火燒了許久,才又發出一聲滿意的歎息:“可惜不能連這具屍體一起燒了,那才真正暢快淋漓。”
他們一起在幻魔的虛幻之境時,她內心的渴望,將他們帶到他身死的前一刻,當年他的寢殿之中。
那些陳設布置,在虛幻之境中還是那般熟悉,曆曆在目。
卻原來在現世裏,他的寢殿,和他曾用過的所有器物,早就被付之一炬,不複存在。
原來路銘心真的曾恨他若此,連他身死之後,還並不解恨,他的寢殿物品,他送她的小物件,都要再拿來統統燒光。
她是真心要殺他,也是真心想要他屍骨無存。
她當初仍留著他的屍首,也並不是以備來日複活他,隻是因為汲懷生想要這具肉身。
汲懷生除卻藥尊之外,還另有一個被唾棄的名號,叫做“屍魔”,傳聞他尤其喜歡同死人尋歡,落在他手裏的屍體,無不被折騰得麵目全非,再被丟棄。
路銘心當年同汲懷生勾結在一起,不會不知汲懷生為何要他屍身,卻仍是答應將他送過去。
夢中的大火仍是綿綿不絕,越燃越烈,帶著殿宇倒塌的轟然之聲,還有扭曲濃烈的死亡氣息,向他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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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一次從夢中驚醒,俯身悶悶地咳了聲,抬手掩住了唇,還是沒能阻止鮮血自手指縫隙中湧出,染紅了衣衫。
他的身子仍不住顫抖,咳聲卻都被他咽在了喉嚨裏,不曾發出可以驚動他人的聲響。
當初從冰棺中醒來,回憶起自己是被路銘心殺死,他也隻覺無奈空茫,並未如此失態,此刻卻無論如何,都停不下陣陣悶咳。
他從來都覺得,哪怕十惡不赦之徒,身死之時,生前孽債也都一筆勾銷,哪怕再作惡多端之人,屍首也不應被作踐侮辱。
他自問此前一生,有諸多疏忽,諸多遺憾,卻並不曾犯下什麼深重的罪孽,要被那般對待。
門外傳來一聲響動,路銘心的聲音發著抖,隔著門板低聲傳進來:“師尊?師尊你是不是醒了?師尊,你怎樣了?讓我進去看看你可好?”
他微閉上雙目,並不作答。
路銘心說了一陣,看他不出聲,想起他睡前的冰冷目光,不敢再破門而入,就那麼趴在門上,小聲地說:“師尊……是我錯了……不管什麼……都是我錯了……”
她一麵說著,還是控製不住地帶上了哭腔:“師尊……求你罰我吧……別再傷著自己……”
顧清嵐終究沒有再開口,他就像當年他在寒疏峰上時一樣,哪怕吐血,也悄無聲息地吐完,再自行清理完畢,第二日出去見她,仍是冷靜如常。
他從夢中驚醒時曙色微明,待擦去血跡更換了衣物,已是天色大亮。
李靳和莫祁都已經起了,卻俱都聚在他門口看熱鬧,他推門出去,果然路銘心仍舊在他門外。
他沒讓她跪,她也就真的沒跪,隻是全身蜷成一團,失魂落魄地縮在門板一旁,連身前多了兩名宿敵圍觀都渾然不覺。
直到他開門出來,她才突然像是活了過來,幾乎手腳並用地爬起身,看著他想撲上來,卻又不敢,目光怯怯地看著他:“師尊……”
顧清嵐喉間還有淡淡血氣,也被她弄得無奈,勉強彎了下唇角:“不是說了讓你自去回房歇息,為何不聽?”
路銘心期期艾艾地“哦”了聲,過了片刻又說:“師尊,我昨天是不是氣到你了?”
顧清嵐看了眼旁邊的李靳和莫祁,覺得也並沒有什麼需要隱瞞他們,就開口說:“我死去那三十六年間,魂魄一直附在肉身上。”
他看著路銘心睜大的雙目,頓了頓又說:“我偶爾會在夢中,記起一些魂魄的記憶,也就是我死去時的事。”
他說著勾了勾唇,淡淡說:“心兒,謝謝你,沒將我的屍體送給汲懷生。”
他這句話說得可以算是溫柔,語氣也並沒有什麼異樣,仿佛他真的隻是在感謝她,沒有讓他在死去後,還遭受更壞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