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百花拚盤(2 / 3)

唱完,大家齊聲喝彩。

韋編偷偷看了阿青一眼,隻見她雙目低垂,兩腮微紅,臉上分不清是悲是喜。韋編恐人發覺,忙飲了門杯。

下麵又有幾個自甘認罰喝酒的。接下去便是阿青了。

隻聽阿青略一沉吟,開口念道:“女兒喜,兩情相悅無猜疑;女兒樂,攜手同看清池荷;女兒悲,生生別離魂魄飛;女兒愁,雲高風險獨上樓。”說畢,低聲唱道:“山高月小,流雲微風情思緲,醉裏無人相媚好;路遠水長,欲寄相思無青鳥,感花傷己枉自嬌。”

阿青唱畢,也偷眼看了看韋編,見韋編兩眼怔怔地出神,顯然是早已癡倒。

接著便輪到白玉蘭,於是白玉蘭道:“女兒悲,花容月貌出深閨;女兒愁,華年逝去悲白頭;女兒喜,癡郎未忘舊情意;女兒樂,獨倚朱欄觀燈火。接著唱道:“一個是風liu俊俏美少年,一個是絕色紅顏難偷換;一個是癡癡呆呆心意亂,一個是半遮半掩意纏mian;一個是風風雨雨情難安,一個是心思用盡倚欄盼。呀,隻怕那山高水闊難如意,枉落得勞燕分飛雨雪寒。”韋編和阿青聽到唱詞,似乎句句都在說他二人,好似參禪的一般,都低著頭細嚼唱詞的滋味,不覺癡了過去。

白玉蘭唱罷,下麵的紫茉莉和金桂花都喝了一大蠱認罰。

陳仙偷眼看阿青,隻見她

眾人漸漸興盡,也就散了。

韋編借口要去街市遊玩散心,辭別了陳政,甩掉了韋安。出了陳府,卻暗暗在離府門不遠處的巷子中逗留。他看見那些方才跳舞的那些樂坊少女,穿著鮮豔華麗的衣裳,嬉笑著三三兩兩地從府門前出來。其中卻沒有阿青。他不甘心,繼續在巷子口徘徊著,張望著。

過了很長時間,才見一個嫋嫋婷婷的女子姍姍而來,細看正是阿青。已卸了妝,斜披著一件素白盤金的綾衫,漆黑的長發很隨意地挽在腦後,略有些散亂,整個人的打扮隨意自然,在緋紅的燈火之下,卻另有一種素淨動人的美。

路上行人的眼光立刻齊唰唰聚集在她一人身上。有欣賞讚歎的,但更多的卻隱含著汙濁的yu望。

阿青微微一笑,輕盈地向韋編走來。她的眼睛裏滿溢著欣喜與羞澀,光滑潔淨的臉上也漸漸變得抹了胭脂一樣紅。

韋編的神情有些狼狽,看來她早就知道自己是在這裏等她了。可是很快的,一股說不出緣由的歡喜湧上心來。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體味到這種異性帶來的甜蜜和溫情。

此時已是華燈初上,悲涼的秋風吹過,路旁人家栽種的白海棠開得正旺,花瓣上亮晶晶的水珠,在燈火的輝映下,閃著五色的光,一滴一滴地從枝葉上墜落。

在清冷的月光覆蓋下,四周的涼意趕走了節日的浮躁。

阿青亭亭玉立在海棠花旁,清豔動人。韋編突然發現,不知從何時起,她身上突然多了一些深閨少女的羞澀與嬌柔。

韋編紅著臉,訥訥道:“我們,我們去逛逛吧。”

阿青垂下眼睛,微微點了點頭。

兩人於是相伴而行。彼此間不說話,卻感到有一種說不出的情意相投。有一瞬間,韋編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阿青是自幼和自己一起長大的鄰家少女。

行至繁華處,燈火一下子亮了起來,各色的燈光照得四周燦爛輝煌,象夢境,也象仙境。

在冷湖邊,韋編身旁五光十色姿態各異的燈籠,看著那些說說笑笑,滿麵喜色的遊人,再看看自己身邊的這位神秘而又多情的謎一樣的絕色女子,不覺心中又喜又憂,無限思量。他忍不住在燈火闌珊處停下了腳步,細細端詳著阿青,一種莫名的親切感又湧上心來。

他看了看四周,見人們都在看景看月看燈,覺得這世界一瞬間變得如夢似幻,說不出的神奇美妙。於是回頭問:“你喜歡這個世界麼?”

阿青搖了搖頭,輕聲道:“不喜歡。”

韋編感到有些吃驚,於是又問:“那你為什麼會來到人世間呢?”

阿青在暗處側過臉來,含著深意一笑道:“因為這世上有一個我喜歡的人。”

韋編在感慨之餘,暗暗為她的多情所感動。為了愛一個人,竟如此地不惜一切。如此地投入,世間的女子恐怕多是做不到的。她們太嬌弱,也太複雜。同時心中又暗暗歡喜,忍不住又想:她喜歡的這個人也許就是自己吧。如果真的是自己,那麼韋編就不枉此生了。想到這裏,眉梢眼角都露出欣喜來。忽然又問:“你現在住在哪裏?”

阿青飛快地抬頭看了他一眼,然後又垂下眼睛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韋編壞壞地一笑,道:“等我閑著沒事時,就過去找你呀。”

阿青嫣然一笑,卻不言語。韋編還要問,她一閃身卻已在數米處。忽然又慢慢回過頭來,在月光水色中,在淡淡燈火中,來來往往的人流中,癡癡地望著韋編,嬌美的紅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但終於什麼也沒有說,最後,隻是衝著韋編溫柔恬淡地一笑,便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韋編癡立在冷湖邊燈火黯淡處,一時竟癡了。

竟然有這種女子,飄忽不定,而又神秘莫測。自己偏偏又幸運地遇上了她。這大概是天意吧。

任是無情也動人。更何況她今天明明是為自己來的。

在如水的月色中,他想:自己是注定要愛她一生一世了。

五 卻被無情惱

京城中華貴而又最有品味的房間,應該是工部員外郎陳政的掌上明珠蘭珍的閨房了。雕刻著精致的海棠花枝的碧窗上垂掛的是波斯進貢來的水晶紗窗簾,窗前放的是名貴的七寶梳妝台,地上鋪的是維吾爾族最俊美的少女親手編織的孔雀開屏圖案的小地毯。四麵的牆壁上懸掛的是王羲之的《蘭亭序》手跡和大學士蘇東坡親手畫的《苦竹圖》、《春江戲水圖》,還有蘭珍自己手書的王維名句: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

在屋子的西側,放著伯牙彈奏過的焦尾琴。阿琴閑來無事時,時常會彈上一曲消遣愁緒。時不時會有清冷如流泉的琴聲從室內傳出,窗外的春花秋月也會被這含著無盡情思的美妙樂音打動,輕輕歎息起來。

這華室的主人蘭珍,生得姿容出眾,性情溫婉,鮮花一樣的人品。

少女蘭珍在內心深處深深地愛著韋編。

她每次在香爐裏焚香時,必定會為韋編祈禱。

她每晚臨睡前,必定會苦苦思念遠在他鄉的韋編。直到三更天,才在月色中懷著惆悵和甜蜜的心情慢慢入睡。

每逢佳節或父母的壽辰,蘭珍知道韋編會來,必定會早早起床,匆匆梳洗過,草草吃些早點,就躲藏在事先想好的一個秘密的角落,可以隱匿自己,又可以清清楚楚地窺見從府門前進來的每一個人。每當看見自己的心上人,輕裘寶馬,美冠華服,在七彩的陽光下,騎著白色的高頭大馬,在盛裝的奴仆的陪伴下,從不可知的遠方風塵仆仆地趕來,蘭珍總是忍不住歡喜地落淚。

可是,他的臉色為什麼總是那麼沉鬱?他的眼睛裏為什麼總是藏著幾分——不情願?當他在母親麵前問起自己時神情為什麼總是淡淡的?他為什麼總是躲躲閃閃地,不願意和自己相見?還有,他到自己家中來的次數為什麼這麼稀少?這無數的疑問折磨著這位沉浸於相思中的多情少女,使她無限苦惱。然而矜持的閨閣女子從未向任何人吐露自己靈魂最深處的秘密,這種隱秘的苦情唯有床前燈和窗外月知道罷了。如果說身邊的母親或侍女知道她喜歡那個騎著白馬的少年郎的話,那也隻是她們暗中觀察或猜測到的罷了。

這次的中秋節早上,蘭珍又早早地隱身在藏書樓的暗窗後,眼巴巴地盼望著,直到中午,才盼來了那個日思夜想的人兒。這次,她沒有落淚。想到他很快就會來迎娶自己,洞房裏喝過交杯酒後,自己就會成為他的妻子,與他朝朝暮暮地相伴相守,蘭珍的心中湧現出無限的歡喜。

可是,到了晚上,她的歡喜煙消雲散了。

阿青領著那些少女們跳舞時,蘭珍在客廳西側的暗室裏彈琴。其它的樂女則在東側的暗室友裏演奏琵琶與古箏。起初的那些琴音。她是特意為韋編彈奏的,含著無盡的情意輕撫瑤琴,希望清雅的琴聲能夠代訴相思。

阿青等眾女子退場後,蘭珍依然留在暗室中,從一個很小很小的,不為人知的圓洞裏癡癡地偷看著自己的未來的夫婿。

愛情有時使人變得異常糊塗,有時又使人變得異常聰明。墜入情網的女子,為了見到自己魂牽夢縈的情郎,總能想出許多巧妙的甚至匪夷所思的辦法來。

蘭珍發現燈光下的韋編,越發地俊秀脫俗,既有少年才子的書卷氣,又有著灑脫不拘的豪邁氣質,真是個難畫難描的翩翩美少年。不禁越看越喜,一時間心神俱醉。

可是,後來,當阿青出來跳舞時,她發現在場的男人都被阿青的青春美麗驚呆了。而其中最癡迷的一個,竟是她的心上人韋編。蘭珍很不快地想:他已經是一個訂了親的人了,怎麼還會這樣?莫非他根本就不喜歡自己?莫非自己在他心目中根本就無足輕重?

後來,她從藏書樓窗後又能窺見韋編在府門前等待阿青的場麵。當她看見兩人相視而笑時,她的心像被針紮了一下似的。她看到了真正的兩情相悅。一瞬間她也看到了自己多年相思的真相:思念的竟是一個對自己毫無情意的人。秋閨女怨女拭啼痕,倦倚西風夜已昏。如此看來,自己所日夜憧憬的夫唱婦隨恩愛美滿的婚姻生活是注定要落空了。一瞬間,她恨起蒼天來。蒼天既肯把他安排給自己,為什麼不把他的心也給自己?難道自己得到的竟是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嗎?她坐在梳妝台前,思潮起伏。無意中看見菱花鏡中的自己,臉若銀盆,眼如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更有那鑲金嵌玉的玫瑰紫綾羅衫兒平添幾分嬌豔。一時觸動了心事,胸中又是無限思量。自己若和韋編退了婚,憑著自己工部員外郎千金小姐的身分,再加上自己的花容月貌,才女美名,定會有許多王孫公子前來求親。父親一直嫌棄韋府地位低微,也定會一口應承。可是,可是這整個京都裏能找出一個象韋編那樣才貌雙全的美少年麼?韋編不僅相貌俊俏,才華出眾,而且為人也潔身自好,人品高尚。而那些輕裘寶帶美冠華服的貴公子們,平日裏倒也像個人物,其實都是些養尊處優百無一用的繡花枕頭。而且個個鬥雞走狗,眠花宿柳,家中侍妾成群,跟他們一比,越發顯出了韋編的可貴與可愛。

蘭珍正想得出神,鶯兒捧著一個小小的填漆茶盤走了進來,盤內一個小蓋鍾。

蘭珍也不接茶,也不抬頭,隻管望著窗處出神地想著心事。窗外的梧桐上已滿是細心的鶯兒見她神情不悅,便一言不發地帶著兩個小丫頭退下了。

蘭珍在心中反複權衡後,終於拿定了主意:絕不放棄韋編。

她雖然外表溫靜寬厚,內心裏卻是個極聰明極有主見的人。心中略一盤算,立刻就決定了應該先走哪一招棋。她要先摸清阿青的底細,看看她究竟是何方神聖。

半個時辰後,蘭珍的奶娘王姆姆帶著自己的表妹——樂坊的張媽媽來到了陳府。

先到了倒廳,王姆姆道:“妹妹在那裏略等一等。自己先過了影壁,進了院門,去蘭珍小姐麵前通報。

過了很長時間,才又出來領她進入院來。

上了正房台階,小丫頭打起來了撒花軟簾,隻聞一陣香撲了臉來,竟不辨是何氣味,身子如在雲端一般。南邊窗下,一個穿著簇新的藕紗衫,插金帶銀的青年女子,粉光脂豔,端端正正坐在那裏。身旁簇擁著幾個極清俊極體麵的丫頭。

張媽媽心知這便是陳府的蘭珍小姐了。忙在地上拜了數拜,道:“老奴問姐兒金安。”

蘭珍忙道:“鶯兒,快些扶起來,別拜罷,請坐。”聲音嬌媚中透出幾分柔弱。王姆姆忙回道:“這就是我才回的張媽媽。蘭珍點頭。張媽媽已在下首坐下。

蘭珍衝著鶯兒使了個眼色,鶯兒會意,端過來兩個小掐絲盒子來,先揭開一個,裏麵裝的是兩樣鮮果,又揭開那個,是一碟子桂花糖蒸的栗粉糕。蘭珍笑道:“這都是今年園子裏新結的果子和新做的糕點,媽媽嚐嚐。張媽媽喜笑顏開,忙念佛道:“ 姑娘費心了。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吃罷,舔舌咂嘴地道謝。

蘭珍這才慢悠悠地開口道:“媽媽手下共有幾個女兒?張媽媽笑嘻嘻地伸出雙手道:“不多不少,共十個。蘭珍不慌不忙地呷了一口茶,又道:“昨晚領舞的阿青,以前怎麼從未見過,媽媽是從何處得來的?”張媽媽眼中閃出驚慌的神情,為了掩飾,她急忙低下了頭。這一切都沒有逃過蘭珍的眼睛。

她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於是淡淡一笑道:“ 昨晚已有人把她的情況告訴了爹爹。爹爹覺得很奇怪,因為媽媽跟奶娘是親戚,這才先讓我把媽媽叫來問問。媽媽願說就說,不願說我也絕不勉強。” 張媽媽遲疑著,欲言又止。蘭珍又笑道:“ 媽媽既信不過我,我也不想多問了。隻怕、、、、、,”說著,她故意停頓了一下。張媽媽充滿恐懼地望著她。她卻隻管慢騰騰地吃茶,出了半日的神,方又笑道:“ 日後若出了什麼差錯,媽媽可休怪我沒先打招呼。”

張媽媽被徹底擊垮了,忙跪在地上道:“ 姑娘休怪,老奴這就實話實說。那阿青姑娘,實不是我的女兒。昨兒上午她自來坊中見我,說是想到陳府來跳舞。我因見她不是樂坊女子,恐怕招來麻煩,便沒有應允。可她說隻是來府上跳舞開開心,並無別的意圖,並給了我十兩黃金。我見她生得十分好看,又是孤身一人,便想把她留在坊中,這才應允的。”

蘭珍聽了,沉吟道:“原來是這樣。”過了片刻,又側過臉來問:“她現在在哪裏?”張媽媽道:“說來姑娘肯定不相信,昨晚跳完舞後,她就再也沒露麵了。”蘭珍正在喝茶,聽到這句話,眼睛隔著茶盞看了張媽媽好一會兒,斷定她沒說謊,這才道:“這阿青姑娘來無影,去無蹤,好生奇怪呀。”張媽媽也道:“不瞞姑娘說,我在樂坊混了三十年,見過奇人怪事無數,像她這般俊俏又這麼捉摸不透的人,卻從未見過。蘭珍想了想,又試探著問道:“她會不會是其他樂坊的女子?”張媽媽搖搖頭到:“象她這般出色的容貌,在哪裏都藏不住。我看她十有八九,是第一次到京城來。”

蘭珍不再說話了。在茶水冒出的淡淡霧氣中,她的臉變得朦朧模糊而又深不可測。

六 悲喜女兒心

韋府。

韋宣正在大發雷霆。原因是兒子韋編要退婚。

當時韋宣正在太師椅上品嚐今年新製的梨花茶,正在悠然自得,神遊太虛時,韋編進來請安,韋宣淡淡地點了點頭,然後讓兒子起來。可是兒子卻依舊跪在地上。

韋宣正感到奇怪,韋編忽然鼓起勇氣道:“我要退婚。”韋宣聽到這句話,大感驚詫,手中的白磁杯都掉到了地上。茶水濺到了韋編的額頭上。

韋宣很快鎮定下來,希望那剛剛犧牲掉的白磁茶盞兒能把兒子嚇倒,免得自己再開口。可是韋編舉起衣袖拭了拭額頭,又鎮定地道:“我要跟蘭珍退婚。”

韋宣模樣古怪地看了看兒子,對他表現出的勇敢和鎮定感到驚奇。

半響,他才用自己在公堂上審犯人時常用的口氣漫不經心地問道:“你,為什麼要退婚呀?”

韋編抬起頭,大膽道:“我不喜歡蘭珍。”

韋宣見他如此膽大妄為,狂妄無禮,心中生出怒火來,他勉強抑製住自己,用一種很冷漠的聲音問道:“你不喜歡蘭珍,那你究竟喜歡誰呀?”

韋編漲紅了臉,半響才道:“我就是要退婚。”

韋宣俯下身去,看著自己倔強的兒子,眼中噴射著怒火道:“你眼中還有沒有我這個父親呀?”

韋編一言不發地扭過頭去。

韋宣恨恨道:“去,到後花園頂花盆去吧。”

後花園,悲涼的秋風中,韋編頭上頂著一個碧綠的磁花盆兒,硬挺挺地一動不動。

時間長了,脖子開始訴苦了,渾身又酸又痛。可是韋編一點兒也不感到痛苦。他的心情甚至很輕鬆很愉快。他終於說出了自己的心裏話。他終於實現了自己的做人準則:要做一個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人。

午飯時,韋夫人帶著韋編的貼身伏侍丫頭襲人緩緩而來。襲人端著一個朱紅的捧盒兒。

韋夫人看見兒子的可憐樣子,心中一酸,便以手帕拭淚。襲人的眼淚亦撲簌簌墜落下來。襲人生得不算漂亮,屬中等姿色。這正是韋宣選中她伏侍韋編的隱衷。但她性情溫順,忠心耿耿,所以主仆間頗為相得。韋夫人忙命襲人移去韋編頭上的花盆,自己則親手揭開食盒兒,隻見裏麵是一碟鴨信,一碟鵝掌,一碗雞皮酸筍湯,一碗碧粳米飯。俱是韋編平日愛吃之物。

韋夫人用慈愛的目光看著著兒子風卷殘雲地吃光了湯物。這才道:“編兒,去到你父親麵前認個錯,他會原諒你的。”

韋編低下頭去,一言不發。

韋夫人細細地看了看他,輕聲道:“你,是不是有了喜歡的人?”

韋編紅著臉點了點頭。

韋夫人道:“你很喜歡她,是麼?”

韋編垂下頭,低聲道:“我便是此刻為她死了,也是甘心的。”

韋夫人見兒子如此癡情,不禁暗暗感歎。沉吟半響才道:“她是哪位大人的千金?”

韋編抬起眼睛直視著母親,道:“她、、、、、、她不是千金小姐。”

韋夫人不由鬆了口氣,很大度地道:“既然這樣,你索性把她娶了過來吧。”

韋編叫母親如此通情達理,不禁又驚又喜。誰料韋夫人又道:“不過你既娶了她做妾,日後斷不可再鬧什麼退婚了。”

韋編聽到這句話,才知道母親的態度,不禁氣得臉色煞白。韋夫人猶在一旁絮絮叨叨,韋編卻冷著臉,再不說話了。

韋夫人討了個沒趣,就站起身準備離去。

臨走時,她麵色蒼白地對兒子道:“你父親平日行事,我多看不過眼。不過,今天這件事,他倒是做對了。”說完,便含著怒氣走了。襲人準備留下來安慰韋編,不料韋夫人回頭冷冷道:“襲人,他愛跪,就讓他一個人跪著好了。你留在這裏做甚?”襲人無奈,也隻得走了。

韋編被罰三日,韋宣卻依然怒氣未消,見了兒子卻依舊是冷冰冰的。

韋編呆在家中,覺得十分無趣。

這日,想到好友蕭峰已多日未見。便想去拜望他,也好趁此消解滿懷愁緒。若從上房後角門過去,又恐遇見別事纏繞,再或可巧遇見他父親,更為不安,寧可繞遠路罷。當下眾姆姆丫鬟伺候他換衣服,見他不換,仍出二門去了,眾姆姆小丫鬟隻得跟隨出去。還隻當他是去庭院看花呢,誰知到了穿堂便向東向北繞廳後而去。轉彎向北梨香院來。可巧銀庫房總管名喚吳用,與倉上的頭目名喚王仁的,還有幾個管事的頭目,共有六人從帳房裏出來,一見了韋編,都一齊垂手站立。獨有一個買辦名喚張華,他因多日未見韋編,忙上前來打千兒請安,韋編忙含笑攜他起來。眾人都笑說:“前兒在一處看見少爺寫的鬥方兒,字法越發好了,多早晚賞我們幾張貼貼。韋編笑道:“在哪裏看見了?眾人道:“好幾處都有,誇的了不得。還和我們尋呢。韋編笑道:“不值什麼,你們說給我的小麼兒們就是了。一麵說一麵走,眾人待他過去,方都各自散了。

閑話少說,且說韋編來到了蕭府,先入孟夫人室中。正見孟夫人打點針指與丫鬟們呢。韋編忙請了安。孟夫人笑道:“這麼熱的天,我的兒,難為你想著來”。忙命人倒上冰香露來與他散熱,又令人從水晶缸裏取出涼果子與他吃。

韋編因問:“哥哥不在家?”

孟夫人低下頭,半響才長歎了聲,道:“你哥哥這幾日的情形實在不好。你今日來,正好勸解勸解他。”說著便命小四兒給他帶路。

小四兒便領了韋編,從後門穿夾道過來,越過西花牆進了西角門來至院中。

行至園中,隻見鳳仙花石榴花各色落花,錦重重地鋪了一地。韋編一邊看花,一邊東瞧西望,隻見西南角上遊廊下下欄杆上有一個人倚在那裏,卻為前一株海棠花所遮,看不真切。隻得又近前一步仔細一看,正是蕭峰,執著酒杯,兩隻眼睛卻望著遠處,怔怔地出神。看見韋編,他那滿含著悲苦與絕望的眼睛裏才露出了幾分喜色。遂命令小四兒和身邊的幾位丫鬟都退下。自己親自跑去關閉了角站。回過頭來笑道:“韋兄弟,陪我打一架吧。”

原來蕭峰自少林高僧處得到武功秘笈後,因他與韋編情投意和,曾私下裏結為兄弟,所以在韋編麵前也並不隱瞞,兩人於是同時開始習武,並時常在一起切磋。

當下蕭峰稍一運氣,施展飛燕入雲的輕功來,身形已立在了梧桐枝頭。韋編脫去儒服,露出了裏麵的石青色箭衣,騰身一躍,也輕輕地落在了花枝上,兩人在梧桐樹上比試了一番內功。又在地麵上煉了一番拳腳功夫,已是滿頭大汗,衣服也濕了大半。蕭峰的神情這才開朗了些。

練完武功,兩人又在花樹下喝起酒來。

韋編因道:“蕭大哥,你這幾日是怎如此消瘦?有甚不開心的事,說出來,小弟或許能開導一二。”

蕭峰長歎一聲,略一遲疑,便把夏天裏所做的那個惡夢講給韋編聽。

韋編聽了,心中也暗暗吃驚,因他所夢之事與自己的以前經曆相合。自己以前確實是救過一隻小青狐,並喂養了它三年。原來阿青就是自己喜愛的那隻小青狐變的。難怪自己初見到她,就覺得說不出的熟悉與親切。也難怪她第一次見到自己,就對自己如此的信賴,後來又對自己如此愛慕和依戀。如此看來,蕭大哥未過門的妻子確是已死,蕭大哥心中明白,卻無法對世人明言,也難怪他如此痛苦消沉。原來阿青現在住在柳太守府上。他轉過臉來,隻見蕭峰麵色慘白,表情痛苦不堪。心中頗為同情。有心安慰他,卻又不知如何說起。

兩人於是沉默著。

過了好大一會兒,蕭峰才道:“那隻小狐狸借著柳姑娘的肉身幻形為人,是為著你而來的。她去找過你嗎?”韋編點了點頭。

蕭峰一雙虎目直視著韋編道:“你現在想見她麼?”

韋編本想點頭,可是想到阿青在名分上是蕭峰的未婚妻,遲疑了一會兒,才道:“不想。”

蕭峰目光灼灼地直視著韋編,又問:“真的不想?”

韋編避開蕭峰銳利的眼神,硬朗朗地答道:“不想見。一點兒也不想見。”

蕭峰一笑,就不再說什麼了。

快到午時,一頂四人抬的小竹轎停在了蕭府門前。卻原來是阿青帶著貼身丫鬟韶秀姍姍而來。

孟夫人迎出門來,見到阿青,不禁喜出望外,笑道:“今兒是個什麼好日子,怎的接連來了兩位貴客。”一邊說,一邊看阿青家常穿著水綠色綢衫,玫瑰紫二色比肩褂,蔥綠綾裙,一色半舊不新,看上去不覺奢華。卻越發襯得麵如芙蓉,身似楊柳。

阿青見了孟夫人,含笑施禮。孟氏忙攜手親自接了進去,並命身邊一個未留頭的小丫環去喚蕭峰。

丫環婆子們簇擁著阿青進東房門,孟氏讓阿青坐下,阿青度其坐次,便隻向西邊椅上坐了。丫鬟們忙捧上上好的茶果細點來。孟夫人記得柳青昔日最愛吃紅雞豆,便挑了一個好的。親手遞與阿青,阿青接過來,吃得卻很勉強。

孟夫人奇道:“我記得你昔日最愛吃這個,今兒是怎麼了?”

阿青忙笑道:“這幾日身體不適,有些不愛飲食。”

孟夫人這才釋然,又關切地道:“孩子,你年紀小,要好好保養才是。”

阿青低下頭去,輕聲道:“姨媽說的很是。”

阿青一麵吃茶,一麵與孟夫人敘話。孟夫人看見阿青,想起自己的兒子,心中萬千煩悶,於是道:“我兒,你這次來,是再好不過了。借這次機會,好好勸勸你蕭哥哥。”

阿青抬起頭,機警地看了孟夫人一眼,隻見孟夫人長歎一聲,流下淚來。阿青忙上前來,邊用羅帕幫孟夫人拭淚,邊低聲道:“蕭哥哥他、、、、、、,他近來有什麼不好麼?”

孟夫人眼中含著淚,欲言又止,過了好大一會兒,才道:“你哥哥他,自你患重病那日起,便有些失魂落魄,時常念叨著說你早已死了。”停了一會兒,見阿青低頭不語,若有所思,便接著道:“我兒,你看他說的不是瘋話麼?”

阿青淡淡一笑,道:“蕭哥哥他是個性情中人,我想他說話做事自有他的道理,姨媽也不必太在意。”

孟氏點了點頭,含淚一笑,道:“青兒說的也有理,隻是這孩子也實在是太癡情了。”

兩人正說著話,隻見蕭峰和韋編一前一後走了進來。

孟氏看見韋編也來了,心中好生詫異,隱隱覺得有些不妥,便略含責備地看了蕭峰一眼。

蕭峰見母親不高興,忙笑道:“韋兄與我如親兄弟,不妨事的。”

蕭峰一麵回頭看著韋編,隻見他一顆心都在阿青身上,一時竟有些忘情。看見阿青亦羞亦喜的眼神,蕭峰心中一瞬間有萬般難言的滋味,眼淚立刻湧了上來。又生怕母親看見起疑心,連忙垂下眼睛,然後一閃身遮住了韋編,。阿青頓時紅了臉,含羞低下頭去。

夜半時分,韋編正睡得香甜,忽然聽到有人在敲花窗。心中好生疑惑。披衣起身,推窗一看。隻見阿青含笑站在昏暗的花叢中。不禁又驚又喜。急忙穿好衣服,推門走出。

月光下隻見阿青膚光勝雪,眉目如畫,月光下很是嬌媚。又想起蕭大哥所言,不由心中湧出了無限情意。一時間卻又不知如何說起。隻好紅著臉道:“你,你怎曉得我在這裏?

阿青笑而不答,卻幽幽道:“你既知我的住處,為何不去看我,反要我來尋你?”

韋編見她生了氣,覺得她生氣的樣子十分可愛,笑道:“我一知道你的事情。就想立刻去柳太守府上拜望。隻是,我怕勾起蕭大哥的傷心事來。”

阿青亦輕輕歎了一口氣道:“蕭大哥如此多情,為人又是這等仗義,卻落得如此不堪的情緣,真是天道不公。我早有心助他,隻可惜心有餘而力不足。”

韋編亦唏噓不已。因見外麵夜風很大,四周寒意很濃,就邀阿青進屋敘談。

兩人進屋後,阿青剛在臨窗的東坡椅上坐下,韋編便把自己在家鬧退婚的事講了出來。他本以為阿青聽了會高興,不料阿青聽後,卻沉默不語。韋編覺得很奇怪,看到他對自己為愛情所做的努力如此冷淡處之,心中生出不快來。

過了很長時間,阿青才低聲道:“你為什麼要退婚呢?”

韋編道:“我心中既然喜歡上了你,又怎能再娶別的女子?”接著又正視著阿青,很嚴肅地道:“我不會輕易地喜歡誰。可是若是喜歡上了,就會認認真真地,全心全意地去喜歡。我心裏一直想:隻有退了婚,我才能以自由之身,光明正大地愛你。”

阿青的眼睛在黑暗中亮閃閃地晃動著,過了很長時間,才慘然一笑,幽幽道:“我是狐類,焉能與你成為夫妻?”

韋編聽她這樣說,心中不禁痛如刀割,半響,才恨恨道:“誰說人狐不能成親?韋編今生若不能娶到你,死不瞑目。”

阿青的眼裏閃出淚光,勉強一笑,道:“咱們就這樣你來我往,兩情相悅,不是很好麼?何必定要成親呢?”

韋編一笑道:“結成夫妻,方能花前月下,朝夕相伴,生前恩恩愛愛,死後長眠時,也是心心相映,永不分離。”

阿青見他說得如此動情,心中也大為所動,眼睛裏露出悲喜交加的神情,嘴上卻道:“隻怕相處時間長了,彼此都會厭倦的吧。世間的男子多是喜新厭舊的。”

韋編一笑道:“我韋編對天發誓:若能娶阿青為妻,定當一生一世,愛她如珍寶。若違此誓,願遭天打雷劈。”

阿青忙以手掩其口,笑道:“此是世間薄情男子常掛在嘴邊哄人的俗話,你怎的也學會了這個?”

韋編也嘻嘻一笑道:“我是生平第一次發誓,確是出自真心。隻恨那幫愛說謊的小人連累了我。”

兩人說到這裏,覺得有趣,互相看著,開懷大笑起來。

自此後,阿青夜夜來蕭府和幽會,合府上下,除蕭峰外,卻無人知曉。兩人的感情與日俱增。

這一日,韋編正在與蕭峰切磋武藝,忽見家人韋安帶著幾個小廝兒喜氣洋洋地騎馬而來,不禁大為怪異。韋安下馬,打千兒請過安後,告訴他韋府尊讓他火速回府。

七 家敗知炎涼

韋府。韋府上下一片喜慶。

韋府少爺和工部員外郎的千金小姐的婚期定於本月十八。離現在還有十天了。

韋編回到府中時,暮色已經越來越濃了。然而裏麵仍是喜氣洋洋忙忙碌碌的。

他去花廳拜見父親時,父親正在精神抖擻地和銀庫房總管吳用、倉上的頭目王仁、買辦陳華以及幾個管事的頭目商量著成親所需的費用和購辦絲綢果酒花燭的人選等雜事。見他進來,吳用等人忙笑著站起身來見禮。韋宣臉上很難得地露出了笑意,擺擺手讓吳用等下去。

韋編卻直直地站在花廳裏,冷冷道:“我要退婚。”

韋宣聽了,沒有說話,可是他臉上的肌肉卻在劇烈地抖動著。

韋編又大聲地重複道:“我要退婚。”

韋宣用陰冷的目光逼視著韋編,半響才道:“別耍孩子脾氣了。”

韋編又第三次大聲道:“我要退婚。”

韋宣冷冷道:“要退婚,你自己去。我是不會同你去的。”

韋編轉身就朝外走。到了門口,大聲吩咐道:“韋安,備馬。”韋安有些莫名其妙,少爺風剛回來,怎麼又要出去?正準備去馬棚裏牽馬,忽然聽到花廳裏傳來韋宣雷鳴般的吼聲:“韋安,把這個逆子給我關起來。”韋安嚇得一哆嗦,忙大聲道:“是。小的這就去辦。”

韋編在西院平日擱置雜物的屋子裏已被關了三天了,每日隻能喝些稀粥度日。母親似乎也生了他的氣,這次也並未私下庇護他。隻有貼身丫鬟襲人,每夜三更天,偷偷溜進西院來,給他送些熟肉來。韋編平日嬌生慣養,養尊處優,這次是平生第一次受這樣的罪。可是,他一點兒也不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為了愛情,為了心愛的阿青,他還準備付出更多。

第四日早上,很早他就聽到被外麵嘈雜的吵鬧聲給驚醒了。

由於要籌辦喜事,府中日日都是熱鬧非凡,所以韋編也不太在意。可是,紅豔豔的日頭已照在了粉牆上,早過了吃早飯的時間,還沒人來給他送湯飯來。他的心中起了一種不祥的預感:該不會出了什麼事吧。隨著太陽越升越高,他的肚子響得越來越厲害,他這種不好的預感就變得越來越強烈。

果然,快到中午時,母親哭哭啼啼地來了,沒有帶一個丫鬟婆子。她臉上的脂粉被眼淚衝成了一道一道的白溝渠,使她的模樣顯得很滑稽,也更增添了幾分狼狽。

編兒,他們把你父親押走了。把家產也查封了。韋夫人流著淚,嗚咽道。

韋編的心一沉:韋府禍從天降了。

他呆呆地望著窗前那枯萎的白菊,在很長時間裏,腦海裏都是一片空白。心裏說不出是喜還是悲。後來,一個讓他羞愧的念頭像是蚯蚓鑽過土壤似的慢慢浮現了出來:現在不用退婚了。他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