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百花拚盤(1 / 3)

二 桃園續舊情

夜半時分,書生韋編辭別朋友,在如水月色中踏上回旅館的路途。行至一荒丘,有幾十座舊墳,恍惚間看見有三五個灰白的影子在風中飄動,漸漸來到韋編的身邊,似乎想纏繞住他。韋編知道這是冥國中的鬼魂在遊移,心中並不懼怕,反而笑著大聲道:“良夜獨行,很是寂寞,泉下諸友,可有願暢懷一敘的?”聲音響亮若洪鍾,在草間月色中回蕩。一時間四周寂寂無聲,那些晦暗的影子漸漸化作青煙,又漸漸在風中消失了痕跡。

韋編帶著少許得意,繼續趕路。不多一會兒,到了一條小河邊,隻見許多的熒火蟲在河邊的雜草間、蘆葦旁飛舞,閃閃爍爍,明明滅滅,奇幻無比。韋編眼尖,遠遠就看見一白衣女子獨自坐在河邊青草茂密處,不時向他走過來的方向張望著,似乎在等什麼人。她是在等情郎吧?這月下幽會倒有些情趣。韋編暗暗地想。

走到近處,女子側過頭來看他,她的容顏,雖然在月色中看得不太分明,然而從那異常動人的輪廓上,也可以推斷出是一個絕美少女。在夜色和月光掩映下,七八隻繭火蟲分別停留在她的發間和衣袖上,亮亮閃閃的,韋編心中不禁一動。然而他的理智立刻提醒他,這個女子極有可能是野鬼變幻出來害人性命的。

韋編於是嘻嘻一笑,歪著頭注視著女子道:“是女鬼麼?”

白衣女子微微一怔,輕輕搖了搖頭。

韋編又笑了笑,接著道:“是妖怪麼?”

白衣女子似乎生了氣,起身疾走。她一走動,那些螢火蟲就離開了她,在星空中飛散了。

韋編暗暗注視著她,心中產生了一種很奇怪的感覺:自己跟她似曾相識,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相知相契,可是自己從未見過她呀。莫非她是自己三年前死去的小妹變幻出來的?他用疑惑的眼光打量著她,看見月光下有淡黑的影子隨著她的身形移動,才確信她是人間女子。

她行走時衣袖間散發出一種難以形容的幽香,清清冷冷,卻又令人銷魂。似乎是花香,卻又說不出是由什麼樣的花上得來。

看樣子她真的生了氣,韋編隻好快走了幾步,深施一禮道:“姑娘休要生氣,韋某方才遇見幾個鬼魂顯形,此時不得不防。”

白衣女子似乎略有些吃驚,又似乎有些不相信,低聲道:“此處果真有鬼麼?”

韋編見她不相信,心中略有些不快,忿忿道:“姑娘認為在下是在說謊麼?”

白衣女子十分聰敏,見他生了氣,笑了笑道:“公子是讀書之人,焉能騙我,我不過是受了驚嚇罷了。”

韋編見她如此通情達理,不覺轉怒為喜。

白衣女子趁機又道:“公子若不嫌棄,阿青願結伴同行。”

韋編點頭應允。狐女阿青邊走邊借著月色偷偷打量韋編。隻見他比數年前已長高了許多,兩道細黑的眉毛,一雙怒時如笑嗔視有情的美目,麵如團粉,唇若施脂;轉盼多情,言語常笑;身材俊俏,人物風liu。走起路來衣帶隨風飄動,顯得落拓不拘又瀟灑飄逸。月光下好一個不染塵埃的美少年。心中不禁又喜又悲,無限思量。

阿青正在無邊無際地想著心事,忽見韋編回過頭來問道:“半夜三更,你一個年少女子,怎麼獨自跑到這荒郊曠野來。”

阿青一怔,支吾道:“我見今晚月色甚好,若在床上昏睡,實在可惜,所以就偷著跑了出來。”

韋編點了點頭,又忍不住責備道:“你出來遊玩賞月,也應帶著養娘侍女同來。今日是遇著了我,若是遇見壞人,還不知要生出怎樣的禍事來。”

阿青轉過臉來,看了看韋編,忽然咯咯笑了起來。

韋編覺得有些莫明其妙,忍不住問道:“姑娘為何發笑?”

阿青止住笑,一本正經地道:“公子難道看不出我自己就是侍女麼?”

韋編細細打量了她一下,月光下隻見她穿著家常的素白衣衫,一尺多長的黑發鬆鬆地挽成一個仙女髻,容顏清美絕俗,舉止從容飄逸,似畫中人,更似月中仙子。韋編心中又是一動,為穩住心神,忙笑道:“姑娘神仙似的人品,怎會是女仆?能用得起姑娘這樣女仆的女子,塵世間怕是不會有的。”

阿青也笑了笑,低下頭幽幽說道:“你日後自會明白。”

韋編聽她所言,似乎大有深意。正要問個究竟,忽見一道流星從天空一劃而過。阿青忙低下頭去,雙手合什,口中念念有詞。

韋編知她在許願,待她念完,忍住笑問:“你剛才在禱告什麼?”

阿青不答,卻仰起臉來,望著星空。

韋編有些奇怪,也舉頭望去,他看見了銀河。

銀河好像近在咫尺,明亮得似乎要將韋編輕輕托起。光潔的銀河,似乎要把黑夜中的大地卷裹進去,低垂到幾乎伸手可及的地步。真是明豔照人。韋編甚至以為自己渺小的身影,會從地上倒映入銀河。阿青的臉被銀河的亮光映襯得格外動人,像是要溶入星河中,溶入月色中。韋編生怕她會突然間飛上天空。

過了好一會,兩人才從夢幻中醒來,若有所失地繼續行路。兩人好象約好了似的,都不再開口。夜色寂寂,月色溶溶。在這少有人跡的荒郊曠野,這對青年男女之間似乎遙不可及,又似乎親密無間。

韋編有一種奇怪的直覺,這個美奐絕倫的陌生女子非但一點也不懼怕他,反而還十分信賴他。而自己對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似乎也十分熟悉,卻怎麼也想不起自己是何時,在何地見過她。

不覺間已來到了十裏桃林。正是桃花盛開的季節。一望無際的桃花在黑暗中變為淡黑色,風姿搖曳,有的下垂,有的舒展,枝葉形態各異。月光中隻見花影拂動,淡淡的花香裹著夜色撲麵而來。

一串小巧的白色掐紗燈籠正在桃花枝上搖搖擺擺。

阿青抬起手來,很靈巧地從枝上取下了燈籠。她提著小燈籠的姿態真是美妙無比。

韋編曾到過無數的燈籠店鋪,也見過無數的燈籠,卻從未見過如此小巧雅致令人愛不釋手的照明器具,忍不住開口道:“阿青姑娘,這燈籠我來提罷。”

阿青停下腳步,看了韋編一眼,道:“這勞什子輕巧得很,提著它一點也不覺得累。”

韋編見她會錯了意,忙道:“姑娘休要誤會,我是喜它玲瓏可愛。”

阿青便把燈籠遞給他,同時低下了頭,過了好一會,才幽幽道:“公子真是直爽人,就不曉得給女子留些臉麵麼?”

韋編見她不快,自悔失禮,於是笑道:“在下說話一向直來直去,還請姑娘見諒。”

阿青飛快地瞥了他一眼,抿嘴嘻嘻一笑道:“我哪裏會生氣,我是逗你玩呢。”她那笑吟吟的樣子,在燈火之下,十分動人。

韋編心中又是一動,隨即暗暗罵起自己來,已是訂了親的人,怎能對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子如此心動神搖呢,真是輕狂。這一念之下,歡喜和快樂煙消雲散,一縷淡淡的苦澀和惆悵在心間悄悄萌生。自己為什麼是一個訂了親的人呢?在悵然若失的同時,一個不應該有的念頭又油然而生:自己若能娶這位女子作妻,日日把酒臨風,觀花賞月,那麼自己這一生將會是何等快樂和滿足。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阿青忽然停下腳步,目光直視韋編道:“韋公子是在想入非非麼?”

韋編被她道破心事,不禁大窘,一瞬間臉已脹得通紅,幸喜此時是三更天,雖有月色和燈光,阿青姑娘也未必能瞧得清楚。

阿青樣子似乎很生氣,恨恨道:“怪道人說世間男子皆三心二意,見異思遷,就連韋公子這樣的男子竟也、、、、、、,”正說著,忽然止住了,直視著前方,神情十分驚恐,韋編舉目一看,隻見一隻巨大的黑狗正張牙舞爪地朝阿青疾奔而來。阿青驚叫一聲,轉身就跑。

韋編急忙挺身上前,準備攔住這隻凶惡的獵狗,可是已經晚了。

隻聽一聲慘叫,阿青已倒在地上。

韋編轉過身來,阿青已經不見了,地上一襲白衣裹著一個簌簌發抖的小東西。韋編心中大驚,舉著燈籠走上前去,撩起空空的衣衫一看,隻見一隻青黑色的狐狸在燈火下顫動。

原來她是狐狸,原來阿青是狐狸。

看著它瑟瑟發抖的樣子,韋編心中不禁一動,不由想起了自己幼年曾救過並撫養過的一隻小青狐。

韋編正在癡癡呆呆時,一個身背弓箭手持獵槍的獵人已飛快地跑了過來,三下兩下,很利索地把阿青放進了自己隨身帶著的皮囊裏。

韋編癡立在原處,還似在夢中,然而,當他看見獵戶背上的皮囊在瑟縮和抖動時,終於清醒了。他大聲呼喚獵人轉來,獵人很不情願地轉了過來,用疑惑的眼神看著他。

韋編道:“你捉了它去,打算做什麼?”

獵人冷冷道;“剝下毛皮,拿到集市上去賣。”

韋編打了個冷顫,急忙道:“你放了它罷”。

獵人又是吃驚又是憤怒地望著他,疑心他是得了失心瘋,終於他斷定韋編並沒有瘋,於是很激動地說:“像這種害人的妖怪,怎能留它性命?今日幸虧是遇見了我,遇見了我的好狗黑虎,若是遇見了尋常的獵人,尋常的獵狗,隻怕還捉它不住。”

韋編見他這樣,心中很是不快,冷冷道:“它是善狐,我與它相處很長時間,它並未害我。我也並未看見它做過什麼壞事。”

獵人怒道:“你這書生太不通情理。妖怪害人時怎能讓你看見?”

韋編被激起火來,湊到他耳邊輕聲道:“貴縣的縣尊丁太爺是家父的至交,隻要我一封書信,丁太爺就會請你去吃茶,你要不要到縣衙門去吃茶?”

獵人大吃一驚,臉上現出恐怖的神情來。他躊躇著,打算讓步,卻又並甘心就此屈服。

終於,他開口道:“少、、、、、、少爺,小的在此守了三天三夜,才獵到這隻狐狸。我們打獵的人,最是辛苦,難道少爺忍心讓小的一無所獲麼?”

韋編聽出了他的意思,笑了一笑道:“你想要多少錢?”

獵人滿臉堆笑道:“少爺果真是個聰明人。看在丁縣尊丁太爺的麵子上,小的隻想讓少爺破費上二十兩銀子,就當是少爺賞小的兩壇子酒喝。”

韋編見他要二十兩銀子,倒也不算太多,於是慷慨應允。伸手去腰間要摸出褡褳來,猛然間想起自己昨天出門時匆忙,忘記帶錢出來。一時呆若木雞,冷汗淋漓。

獵人見他摸不出銀兩來,頓時翻了臉,冷笑道:“堂堂丁縣尊丁太爺的世侄竟拿不出二十兩銀子來,看來十有八九是個冒認的官親。彎腰提起皮囊,重新放在肩上,又道:“就是丁太爺本人,也沒有個白要別人東西的理兒。”

韋編又羞又氣又急,在袖間亂摸了兩下,猛然想起了一樣東西。於是從頭上取下帽子,摘下帽頂所鑲的冠玉,用右手舉著,大喝道:“蠢材,你可認識這個?”

獵人湊上前來,隻見韋編手中握著一塊晶瑩剔透的美玉,在月色照耀下發出柔各朦朧的光。他因平素結交過一些采玉的工匠,因此識得這是塊寶物,又驚又喜,像做夢似的,小心翼翼道:“大人,你、、、、、、你要拿這塊祖母綠跟我換狐狸?”

韋編不屑地看了看他,點了點頭。

獵人閃電似地放下皮囊,從韋編手上搶過美玉,飛奔而去,很快就不見了蹤影。

韋編急忙解開皮囊,隻見一隻青黑色的小狐狸正蜷縮成一團,隻用兩隻淚光瑩瑩的眼睛凝視著他。此情此景使韋編心中生出萬種憐惜,於是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了地上,隻聽它用阿青的聲音低聲道:“你轉過身去。”韋編依言背轉身去。片刻間,又聽到阿青的聲音叫道:“韋兄。”聲音十分清脆嬌媚。

韋編回轉身來,隻見狐女已回複成美麗動人的模樣,隻是神色間還有幾分狼狽。

她抬起清亮如水晶的黑色眸子看了看韋編,幽幽道:“這是韋兄第二次救我性命了。”

韋編微微一怔,道:“第二次?”

阿青低下頭去,默默不語,心中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片刻後潛入桃林,不見了蹤跡。

韋編悵然若失地低下頭,看到自己手中的燈籠,急忙大聲道:“阿青姑娘,燈籠,燈籠、、、、、、,”隻聽桃花深處傳來阿青的聲音:“留給你的,留給你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可聞,在一望無際的桃花叢中起伏回響,隱隱約約而又綿綿不絕。

韋編在月色和燈火中癡了過去。這是怎樣的一個女子?不,這是怎樣的一個、、、、、、狐狸?

三 最苦是情結

半月後,韋編踏上了歸家之路。

一路的春草,一路的斜陽,一路的風霜。到家門時,已是滿身塵土,夕陽染紅了他的衣衫。

不知院中的花木,現在開的怎樣?他一邊下馬,一邊想。

剛踏入大門,門上的小廝們立刻飛奔進去傳報。

韋編依照素日的規矩,先去外書房拜見父親韋宣韋府尊。他一邊磨磨蹭蹭地走著,一邊暗暗希望父親不在。

遠遠地看到韋宣的貼身奴仆李貴正在書房門口垂手侍立,見到韋編走來,忙上前一把抱住,笑道:“哥兒總算回來了。”韋編衝他吐了吐舌頭,笑著問道:“老爺呢?”李貴伸手向內一指。韋編隻好硬著頭皮走了進去。

已近老年的韋宣穿著件寬博的灰色道袍,手裏捧著本《南華經》,正在祖傳的已變得烏黑的太師椅上正襟危坐。據說韋宣的太公曾做過相國,這把檀香木的太師椅就是尊貴的帝王所賜。它代表著韋氏家族的無尚榮光。由於後來族中再無人做過顯赫的高官,這把太師椅就越發顯得珍貴。雖然曆經滄桑,它早就腐朽不堪,也十分醜陋。可是韋宣不惜重金,請名師精心修補,所花的銀兩足夠買一百個同樣的椅子,所以韋宣如今依然能安坐在這把危機四伏的坐具上。

以前,韋宣隻是在家中來了重要的客人時,才坐上這足以顯示韋家昔日身份的寶座,以衰落貴族的姿態接見那些有些地位的貴賓。可是後來,隨著韋宣仕途的失意,隨著他出將入相夢想的破滅,他開始越來越依戀這把太師椅了。他隻要在家,就必定在它上麵坐著。也許它能撫慰韋宣飽經滄桑的心靈,讓他再做些飛黃騰達的舊夢吧。

韋編堅定不移地相信,父親將來必定是在這把太師上咽氣,然後把它帶入墳中。

這把迂腐可笑的椅子及它所代表的傳說故事,成了全城的笑料。

韋編有一次也因為它而受到朋友們的譏笑,一怒之下痛砍了它三板斧,並把它扔到了後花園。韋宣回來,找不到自己的靈魂附著物,急得要吐血,好不容易找到後,看見自己寶貝的悲慘模樣,急怒交加,昏了過去。後來,韋宣花了一百兩銀子才挽救了自己的夢想與至愛。韋編這個不孝子在寒風中被罰跪三日,頭上還頂著一個青磁花盆。若不小心打破了花盆,就要加罰三日。

此時,韋編跪在父親麵前,一麵請安,一麵以仇敵的眼光打量著父親的愛物。

韋宣已經老了,人一進入老年,對於自己所愛的東西會更加珍惜。申洲城的人都知道,他們的太爺韋府尊一生中最愛的有三件:官帽子、太師椅子和兒子。此時,韋宣見到自己久別的三愛之一,他那張鐵木瓜似的老臉情不自禁地舒展開來,可是,為了維護自己做父親的尊嚴和他一向自以為擁有的高高在上的難以侵犯的權威,他在極力壓抑著自己的感情。兩方麵鬥爭的結果,使他變成了一隻模樣古怪的老猴子。

韋宣竭力用一種平淡的、不動聲色的口氣問道:“你這次遊學,見到朱老學士了麼?”

韋編心中暗笑,他去見朱老學士時,朱老學士正在病床上,已經八十歲的人,再加上疾病的折磨,大有即將入土之勢,可他卻硬撐著給韋編講了兩個時辰的“存天理,滅人欲”的大道理,要求韋編一心一意做聖人的門徒,消滅各種各樣醜陋的yu望,尤其要做到不近女色,方能成為朝廷之柱石。韋編聽著他恕恕叨叨,心中暗暗叫苦,不知他這篇長篇大論何時能做個了結。最後,朱老學士支撐不住,昏了過去,這場精神上的苦役才告結束。

韋編平日對朱老學士就頗為反感,在父親的逼迫下,千裏迢迢去拜見他,見過一麵後由反感變為痛恨。第二天就來了個不辭而別。隻是修書一封,說是不宜打攪病人修養。他連祝朱老學士早日康複的吉祥話都不敢說,生怕萬一祝福生效,朱老學士康複過來,會去毒害更多的無辜學子。

他借著這次出遊的良機,去拜望了自己幾個江湖上的朋友,過了三個月悠閑自在的神仙生活,這才帶著一肚子的不情願,回到這個死氣沉沉的家中。

他在歸家途中,騎在驢背上或躺在旅館中百無聊賴時,也曾編了一套頭頭是道的謊話,此時正好用來對付父親。於是連忙道:“孩兒此次求學,蒙朱老學士帶病接見,傳授了許多做人上進的道理,實在是受益匪淺。”邊說邊偷看父親的表情。隻見父親神情嚴肅,拈著幾根稀疏的白胡須,連連點頭,酷似病床上的朱老學士,韋編險些笑出聲來。好不容易才忍住笑道:“後來,孩兒見朱老先生病勢沉重,不宜打擾,就自己選擇了一處靜室,日日苦讀聖賢的文章。”韋宣臉上露出笑容,道:“這才是大家子弟的風範。你也總算懂得了些事理。”

後來,韋宣便不再說話了,韋編在父親麵前向來無言,父子呆呆地枯坐著。隻聽著忽忽的涼風吹來又吹去。

韋編聽見遠處黃鶯在梨樹枝頭自在地啼叫,很想起身離開,到慈愛的母親身邊,或者回到自己的房中,可是父親不開口讓他走,他便不敢走。

過了很長時間,韋宣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開口道:“我前日入京麵聖,和你嶽父商量了一下你們的事兒。”

韋編知道父親的習慣,他突然想起來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

父親口中的“你嶽父”三個字,令他想起了未來嶽父——工部員外郎陳政那雙總帶著幾分傲氣和輕侮的冷酷的眼睛,心中覺得很不自在,也無意中勾起了他的隱痛和心事。他低著頭,隻冷冷應了一句,道:“是麼?”

他想起了阿青,那個月夜偶遇的少女,那隻神秘的、令人難以忘懷的小狐狸。

父親的聲音依然在耳邊回響:“你和蘭珍都已成人,我和你嶽父打算讓你們在年底成親。”

過了好一會兒,韋宣似乎想到了什麼,於是用一種垂詢的口氣問道:“你可有什麼想法?”

韋宣用一種近乎慈愛的眼光凝視著兒子,也可以說是審視著兒子。

父親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征詢自己的意見,韋編心裏產生出一種強烈的衝動,想說出自己的真心話來:“他不喜歡陳蘭珍,他要和蘭珍退婚。可是憑著自己多年以來對父親的了解,他明白父親這樣做不過是一種姿態罷了,以此來表明對已成年兒子的尊重,若他果真說出自己的想法,這種大逆不道的念頭準會讓父親驚怒交加,結果非但於事無補,還會受到嚴厲的懲罰,那時候若還能罰跪頂花盆,倒是件很值得慶幸的事了。

韋編默默無言地從父親書房中退出,便往東轉彎,穿過一個東西穿堂,,又繞過一道假山,便來往回到自己房中,無精打采地躺在床上,想起自己自幼就訂下的妻子——蘭珍。

蘭珍的父親陳政和自己的父親是幼年讀私塾的同窗,私交很深。恰好他和蘭珍二人在同一天出生,於是雙方父母都認為這是天作之合,就訂下了這門親事。後來,蘭珍的父親精通權術,慣於逢迎,很快就飛黃騰達,地位顯赫。他的官越大,臉色就越冷,越看不起仕途不順的親家翁。韋編少年氣盛,受不了這口窩囊氣,更何況他一直不喜歡蘭珍,多次在母親麵前鬧著要退婚,每次都受到父親的怒斥。

他記得自己幼年很頑皮,總愛爬樹摸鳥,偷貓捉狗,渾身髒呼呼的。蘭珍卻總是穿得幹幹淨淨漂漂亮亮的,像一個雍容華貴的小公主,自己有時惡作劇,捉住她白淨的小手,她總是皺著眉頭,裂開小嘴,然後放聲大哭,結果總是自己被父親一番怒斥或是一頓暴打。為了這個,他自幼就不喜蘭珍。

三年前,他隨著父親去陳府為未來嶽父賀壽,酒席間發覺有人在門簾後偷看自己,從那嫋娜動人的體形上,他猜出那是蘭珍。

其實蘭珍長得相當不錯,現在成人,應該是更具姿容了,可他就是不喜歡她。由於說不出理由來,這種厭惡就因為無法消解而變得根深蒂固了。每次母親從陳府回來,得意洋洋地在他麵前誇耀蘭珍是如何地溫柔賢淑時,他心裏總是止不住地厭煩,甚至於想掩耳疾走。

他知道自己和蘭珍成親是遲早的事,但由於婚期遙遙無期,卻也並不怎麼煩悶。有時想起此事時,甚至安慰自己:自己雖不怎麼中意蘭珍,卻也並不十分討厭她。以後成了親,日久生情,說不定還會喜歡上她呢。

那天晚上,他和阿青相遇之後,才真正認識了自己,真正知道了自己喜歡什麼樣的女子。

夢想中那個朦朧模糊的影子,在那個螢蟲飛舞的夜晚,才真正變得清晰起來。

現在婚事已近,冷酷無情的現實開始逼迫起他來,他再也無法自欺了。

想到自己成親以後,每天早晨給父母請安時,就會和冷酷古板的父親相對無言地枯坐著。回到自己的小天地,臥室內又有一個溫良恭儉的妻子,和自己相對無言地枯坐著。這樣的人生將會是何等地無趣,何等地恐怖,倒不如一頭撞死在花園的東牆上。

可是,他不要死,他不想死。他知道這世上還有很多美好可愛的事物,值得他去追求。他朝氣蓬勃的青春就像是春天花園裏初開的奇花,他不允許任何人去摧殘和毀滅它,更不會毫不留戀地舍棄它。

他又想到了阿青。這世間眾多的女子中,他隻喜歡一個,就是阿青。在短短的瞬間能吸引住他的女子,這世上,恐怕也隻有阿青了。

可是阿青喜歡他嗎?

他正在又煩悶又憂傷地胡思亂想時,猛然又想到了一個可怕的問題:阿青是個狐狸呀。退一萬步想,就算父母同意他和蘭珍退婚的事,他們會同意自己的兒子娶一隻狐狸麼?再說,自己真的有勇氣去追求一隻狐狸麼?如果自己也是隻狐狸,那麼和阿青相愛是順理成章的事。物以類聚,同類之間相愛既順乎天理,又合乎人情。可自己是個有血有肉的人,若和異類的狐狸結為姻親,那麼麵對的敵人將會是整個人類。

他真的有勇氣為了愛情和所有的人抗爭麼?

他歎了一口氣,忽然又對自己心目中的愛情產生了極大的懷疑。這真的是愛情嗎?它極有可能隻是一種可笑的單相思罷了。就像是人在初春,在溫暖曖mei的陽光裏,在引人想入非非的鳥語花香裏,做的一場說出來會讓自己臉紅的chun夢。

chun夢往往是不留下任何痕跡的。

如果阿青真的喜歡他,她為什麼從那個月夜後就無影無蹤了呢?

他很後悔自己當時太傻,沒有問阿青的住處。即使不能相愛,三天兩天見上一麵,也能安慰這可憐的相思吧。

阿青現在在哪裏呢?也許,自己今生今世再也無緣親近芳澤。

阿青會想念他嗎?阿青會想起他嗎?

他躺在床上,一時間柔腸百結,憂愁無限。忽然又對自己這種軟弱無力的精神狀態痛恨起來。自己怎變得如此小兒女態?這就是愛情麼?如果真正的愛情隻能讓一個豪爽少年變得六神無主,變得多愁善感。這樣的愛情不要也罷。

他為自己心中生出的這種豪邁而感到振奮,趁勢決定去看看庭院裏自己親手栽種的花草。很長時間不見,現在應該是開得很美很豔了吧?

韋編坐在庭前,一邊飲酒,一邊觀賞庭中在夕陽下盛開的牡丹。

白色的牡丹在即將西沉的夕陽的渲染下,忽而金黃,忽而緋紅,忽而豔紫,變換著各種的顏色和姿態。若在往日,此情此景下,韋編不知道會有多麼開心。可是,今日,也許是韋編的心事太沉重了吧,如夢似幻的花中之王,施展出自己所有的美麗與風情,也無法舒展開少年那緊緊皺著的眉頭。

那串玲瓏的細紗燈籠,被掛在了韋編的碧紗帳前。在隔窗吹來的夜風中,出現在少年惆悵的夢中。

四 聚散兩依依

中秋節。

今天,韋編是世上最不幸的人。他要去京都陳府拜見自己未來的嶽父嶽母大人。

他騎著馬,旁邊亦騎馬緊緊相隨的,是他的貼身男仆韋安。身後跟著五六個抬著各種節禮的仆人。仆役們全都是歡天喜地的,因為他們想到了陳府的肥雞胖鵝和沉甸甸的賞銀。然而在官道上來來往往的行人中,他們的主人卻是最無精打采的一個。

韋編使勁地拉緊韁繩,想讓座下的小白馬放慢速度。可是調皮的小白馬也許是受到了節日喜慶氣氛的感染,撒開四蹄,奔馳如風。韋編又氣又恨又無可奈何,隻好由它去了。

韋編知道蘭珍是喜歡自己的。

每次他在陳府,阿紫總是躲躲閃閃的,有時在珠簾後,有時在紗窗前,有時在花叢中,有時在藤蘿架下,偷偷地看上他一眼。她這種黃花少女特有的羞澀與狡黠,總使韋編想起了李清照的兩句詩詞: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最近幾年蘭珍似乎已經情竇初開了。韋編每次入陳府內室,與陳夫人敘談時,總會有一個靈秀的小丫環端來一個小巧的朱紅食盒,裏麵放著四樣精致的小菜。小丫環叫鶯兒,是服侍蘭珍的。那些小菜也都是韋編生平最愛吃的。他敢斷定它們都是蘭珍親手做的。一想到尊榮嬌貴的蘭珍,懷著無限柔情,在廚房裏細心地為自己烹製精美的食物,韋編總是愧上心來。對於這位閨閣少女的溫情愛意,他實在無法回報,並且還覺得很不自在。

將近午時,韋編一行人夾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進了京城,從馬上瞧去,其街市之繁華,人煙之茂集,自與別處不同。又能行了一盞茶的功夫,見到街北蹲著兩個大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門前列坐著幾個華冠麗服之人。這便是氣勢威嚴的陳府了。

陳府府門前的兩隻石獅子已掛上了上好的紅綢繡球,數十個精巧的紅燈籠更把喜慶熱鬧的氣氛推到了極限,守門的仆役也穿上了過節時的新裝。韋編感到今年更不同於往年。

剛進府門,他就發現高高的藏書樓上,有一扇暗紅的窄窗半開著,直覺告訴他有人正在窗後張望。他不及多想,就在迎賓仆人的引領下進了客廳,蘭珍的哥哥陳仙滿麵笑容地迎了上來。

晚上的酒宴尚未開席,大家坐在那裏笑語喧嘩,說些庸碌不堪的話語,韋編心中很不耐煩,正準備溜走,突然響起了清冷的琴聲。

這聲音不知是從何處而來,亦不知是何人演奏。可是它在不經意中,把人的心靈帶到了白雪覆蓋的山峰上,四周空寂無人,唯有暗藍的星空,清冷絕俗的月光,塵世的浮華被徹底洗去,靈魂最深處的傷口和隱痛在夜色中無遮掩地顯露出來。

接著又響起了叮叮咚咚的箏聲和清脆動人的琵琶聲。

隨著一道燦爛奪目的亮光,一行身著各色衣裳的青春年少的女子姍姍而來。女子是花。豆蔻年華的少女更是初綻的蓓蕾。她們都很嬌豔動人。而其中最美的,最讓人傾心的,自然就是領舞的少女。她是百花中的牡丹,百鳥中的鳳凰。

當她步履輕盈地走到舞池中央,慢慢地抬起略略有些吊梢的烏黑的大眼睛時,韋編終於忍不住熱淚盈眶。

原本以為今生無緣再見的女子,如今又夢一般地出現在他麵前。

今晚的阿青,匆匆梳就的飛燕髻,淡淡妝成的新月麵,依舊是一襲白衣,隻不過衣領和裙帶上點綴著閃閃放光的水晶石和晶瑩潤澤的珍珠。燈火照耀處,明暗相間,閃爍不定,清豔中透出幾分高貴,像一位神奇的夢中仙子。

她的眼睛向四周掃視了一下,目光在韋編身上停留了一會兒,臉上帶著一種說不出淡漠嬌媚的神情。

韋編的心不禁狂跳起來,一種甜蜜與痛苦混雜的滋味湧上心頭。阿青果真對自己有情意麼?

少女們開始跳舞了。

韋編的目光卻一直停留在阿青的身上。癡了一般。這逃不過的情緣,夾雜著甜蜜與痛苦,在滾滾紅塵中,以難以抵擋之勢,向人撲麵襲來。

眾少女中的阿青,衣袖飄飄,輕巧婉轉,舞衫歌扇,儀態萬方。如含煙的柳絲,又似無定的飛絮。隻恐人間留不住,乘風歸去明月中。

韋編簡直不敢相信這碌碌塵世間竟有如此清雅脫俗的舞姿。一時間,似乎靈魂已脫離了身體,恍恍惚惚上了雲霄,在星光月色中徘徊。

眾人也都瞠目結舌,似乎傻了一樣。陳仙的眼睛也瞪得很大,大得快要迸裂開了。

直到眾少女在青煙紫霧中慢慢隱去,眾人方如夢初醒,轟然叫好。

韋編更是如夢如癡。他問身邊伏侍的仆人,才知道這些女子多是從樂坊中請來的。不禁心中暗暗疑惑:阿青混身於樂坊,意欲何為呀?

舞罷,陳仙特意命方才跳舞的那些少女入席陪飲。

管家早已帶著人擺設整齊,緊挨著宴席分設著左右兩榻,榻上都鋪著錦茵蓉簟,每一榻前兩張雕漆幾,也有海棠式的,也有梅花式的,也有荷葉式的,也有葵花式的,也有方的,也有圓的,其式不一。每一個上麵都放著一分爐瓶,一個攢盒。上麵兩榻四幾,是阿青和第二美女白玉蘭。餘者都是一椅一幾。

大家坐定,陳仙先笑道:“咱們先吃一杯,今日也行一個令,才有意思。”

白玉蘭笑道:“陳公子自然有好酒令,我們如何會呢!安心叫我們醉了,我們多吃兩杯就有了。”

韋編見她說話聰明得體,八麵玲瓏,便借著燈光看了她一眼,隻見她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麵,俊眼修眉,顧盼神飛,單從容貌打扮看,很不像是風塵歌妓。年紀隻有十八九歲,蔥白的排扣綢衫,外麵披著淡綠色的羅紗,顯得十分嬌豔動人。

陳政見她嬌腔婉轉,似喜似嗔,早已不勝其情,便笑道:“白姑娘今兒也過謙起來,想是厭我了。”

白玉蘭笑道:“不是謙,隻怕行不上來,到是笑話了。”

陳仙忙笑道:“便說不上來,隻多吃一杯酒,醉了睡覺去,還有誰笑話不成!”

白玉蘭這才點頭笑道:“依令,陳公子到底吃一杯令酒才是。”

陳仙笑道:“這個自然。”說著便吃了一杯,道:“如今要說‘悲’‘愁’‘喜’‘樂’四個字,卻要說出‘女兒’來,還要注明這四字的原故。說完了,喝門盅。還要唱一個新鮮時樣曲兒。說完自己先道:“女兒悲,京都放榜夫不歸;女兒愁,坐守空閨淚雙流;女兒喜,洞房花燭朝慵起;女兒樂,夫唱婦隨兒登科。”

眾人聽了,都說道:“好!”

又聽陳仙唱道:可喜你容顏美如畫,恰便似八月開的紫薇花。姻緣巧,享榮華,配鸞鳳,桂枝發。呀,金川河裏把蘭舟劃,聽笛管弦索心愛煞,穿回廊細看月色佳。唱完,飲了門杯,完了令。

下該巡鹽禦史二公子劉如海。劉如海站起來道:“我不來,別算我。”

陳仙也站起來,推他坐下,笑道:“怕什麼?這還虧你天天喝酒呢!難道連我也不及?”

眾人都拍手道:“妙!”

劉如海無法,隻得道:“實在不能遵命。若必定叫我喝,拿大盅來,我領兩杯就是了。”

眾人聽說,隻昨罷了,陳仙執壺,白玉蘭把盞,斟了兩大海碗。劉如海站著,一氣而盡。

輪到韋編了。

韋編想了想,說道:“女兒喜,桂花樹下結連理;女兒樂,花香鳥語春衫薄;女兒悲,情緣逝去不可追;女兒愁,隔窗聽雨心煩憂。”說畢,端起酒來,唱道:“萍蹤浮影,似流雲飄忽不定,不知是有情還是無心?月下夢裏,細細思量,悲喜反複百結腸。恰便似看不透的霧中花,剪不斷的情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