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百花拚盤(3 / 3)

韋夫人仍在一旁傷心地哭泣著。

終於,韋編開口道:“事已至此,哭也是無益的,還是要趕緊想些辦法才是。”

韋夫人停止了哭泣,用期待的目光看著兒子。她自幼受的是三從四德的教育,現在丈夫被人抓走,就很自然地依靠起兒子來。

韋編開始變得冷靜起來,問母親道:“父親是為了什麼被抓起來的?”

韋夫人受到了兒子的感染,也停止了抽泣,低聲道:“不知是誰,在聖上麵前提起咱家的七寶如意燈,前日聖上便下旨征召,你父親便給了傳旨的楊公公,讓他代為轉交。不料昨晚楊公公出了柳州,便遭人搶劫,如意七寶燈被搶走,聖上以為是你父親舍不得祖傳之寶,命人暗中劫回的,便降旨問罪。”

韋編皺起眉頭道:“父親他,他真的做過這樣的事麼?”

韋夫人想了想,緩緩地搖了搖頭,道:“你父親一生愛虛名,愛高官,可是他是個講信用的人。我跟了他二十年,從未見他謀取過什麼不義的事情。”

韋編的眉頭擰成了個疙瘩,很艱難地道:“這麼說,父親是被人陷害了。”

韋夫人沉吟道:“你父親一生孤高自許,與人寡合。在官場上得罪的人可謂不計其數。你這樣說倒是很有可能的。”

韋編不再說話了,緊皺著眉頭,似乎在想些什麼。

韋夫人看見他為難的樣子,心中很是心疼,在一忙道:“編兒,我看,你還是去求一求你嶽父吧。”

韋編一下子變了臉,冷冷道:“我去求他做甚?”

韋夫人見他發了怒,便不再說話了。

三日後,韋編獲準去探望父親,看見父親戴著枷鎖,蹣跚著走過來時,他的心都要碎了。他給了看守的牢子一兩銀子,牢子便站到門外去了。他把帶來的衣物、熟食和父親所要的《南華經》交給父親後,父親的眼皮哆嗦著,終於還是老淚縱橫。韋編悄悄問父親可知是何人陷害了他。父親想了想,搖搖頭,顯示出一無所知的神情。

韋編從監獄出來,心情非常沉重,作為宦門子弟,他看慣了宦海沉浮,興亡衰敗,卻從未想過這樣的命運有朝一日會降臨到自己的身上。

這日,他在街頭賣自己的字畫,正在滿懷心事,忽見買辦張華迎麵走來。平日張華見了他,總是遠遠地就笑,一見麵就打千兒請安的。可是,這次,他臉上是一臉的冰霜,陌路人一樣揚長而過。

傍晚集市散了。韋編在人流中走到藥鋪,因為母親病了,要給母親買一劑藥。原來的銀庫房總管吳用正在藥鋪前和藥鋪老板說笑,一見他,笑容便僵住了。臉上露出尷尬來。遲疑了一會兒,終於還是轉過臉走了。

藥鋪的王老板,平日見了麵,總是一臉和氣的,今日見了韋編,臉色中也透出冷來。

天空中有細碎的雪花飄落,這是今冬的第一場雪。在漫天飛舞的銀白的雪花中,韋編有生以來,第一次嚐到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他在傷痛之餘,忽然想到了阿青,此時她若在身邊,定會安慰自己吧。不知,在這下雪的日子,阿青在做些什麼,想些什麼。

他懷著滿腹的心事回到家中,院子裏也是一片淒涼衰敗的景色。枯黃的葉子堆積得很厚,混雜著塵土,雪花正一點點地將它們覆蓋起來。

仆人們大多都已不辭而別,走時往往順手牽羊,使主人本已微薄的財物變得更加不值一提。

隻有襲人留了下來。正在給他們母子做飯。

韋夫人病倒在床上,不思飲食,心中隻是記掛著關在獄中的丈夫,心疼著四處奔走的兒子。

韋編生起爐火來,自己給母親煎藥。爐火熏得他一臉的黑煙,也熏得眼中流出淚來。

襲人看見,心中很是難受,忙過來道:“少爺,呆會兒我來吧。這是下人幹的活兒。”

韋編苦笑一聲道:“我再也不是少爺了。這些事我今後也要學會做的。”

他回過頭來,看見襲人眼裏含著淚水,於是又笑著道:“傻丫頭,大家都走了,你怎麼不走?做人可不能太死心眼兒。”

襲人以手拭淚道:“我,我舍不得少爺、、、、、、和夫人。”

韋編低頭淒慘地一笑,為的是掩飾自己眼中的淚水。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用一種悲涼的聲音道:“千裏搭長篷,沒有不散的筵席。你這孩子,真是太、、、、、、太傻了。”

晚上,淒涼的月色照在床上。夜已經很深了,韋編躺在床上,心事重重,毫無睡意。自己平日結交的宦門子弟,見到韋府敗落,非但沒人伸手援助,反而遠遠地避開了他。父親的冤仇何是才能洗清呢?茫茫黑夜中,哪裏可以找到出路呢?

八 愛恨生死劫

京城。黃昏。工部員外郎陳政的府第。

蘭珍正在垂淚。

陳政在一旁皺著眉頭道:“珍兒,你平日聰明絕頂,今日怎的這樣糊塗?現今朝廷正在大力整頓吏治,韋宣貪汙庫銀一案,證據確鑿,聖上對此十分生氣,若我再不知輕重地去為他求情,隻怕連我也會受到連累。”

蘭珍依舊流淚。

陳大人站起身來,踱了兩步,沉吟道:“聖人有雲: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依爹爹看,倒不如索性退掉這門親事。爹另外再替你選項一個乘龍快婿。珍兒,你看怎樣?”

蘭珍低頭不語。

陳大人不滿地皺起眉頭道:“你這孩子,也太癡情了。韋編那小子對你,哪裏有什麼夫妻之情?韋府的買辦張華來說:“前兩天他還在鬧著要休了你呢。這話可不是爹爹瞎說的。”

蘭珍的頭垂得更低了,她的身子也在微微顫抖著。

陳大人看她這樣,有些不忍心,嘴上卻又道:“天官府劉大人的二公子,品貌出眾,在爹爹麵前也曾流露出想結親的意思。你若願意、、、、、、。”他正在沉吟著怎麼說下去。蘭珍已霍地立起,冷冷道:“韋家的事,爹爹不願意費心,女兒也無話可說。隻是“退婚”二字,還望爹爹今後再不要在孩兒麵前提起。”說罷,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陳政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氣。

三日後,一個穿著騎裝的仆役打扮的人來到了破敗不堪的韋府。

韋編正坐在階前,看著牆腳未化的殘雪。見有人來,不甚驚訝。忙起身迎了上去。

來人見到韋編,立刻打千兒請安道:“韋姑爺金安。”

韋編此時方明白他是從京城來的陳府的家人,於是很奇怪地問:“你是誰?,我以前怎麼從未見過你。”

來人陪笑道:“小人是蘭珍小姐奶媽的兒子,名王貴。蘭珍小姐差小的來,有東西送給姑爺。”說完小心翼翼地從懷裏摸出一個極精致的錦囊來,雙手奉上。

韋編接過來,請他進屋喝茶,他卻立刻告知辭了。

韋編進入內室,一層層揭開錦囊,隻見一片耀眼奪目的光華,照射得屋子裏驟然變亮了。韋夫人湊過身來細看,隻見都是些貓兒眼、祖母綠、珍珠翡翠之類的奇珍異寶,價值連城,不覺驚呆了。韋編亦愣住了,心頭湧上一股說不清的滋味來,也不知是喜是悲。

韋夫人先開口念佛道:“蘭珍姑娘真是個重情重意的人。”又回過頭來嗔怪兒子道:“你這傻小子有眼不識金鑲玉,還吵著不要人家呢。”

韋編無言地苦笑著,一時間心潮起伏,這次自己是欠了蘭珍的人情。看來蘭珍真是個聰明的女子,也自有她打動人心的地方。

韋夫人把珠寶都小心翼翼地放在床頭小拜匣內,無意中一看,又驚叫道:“這錦囊上有字。”韋編一驚,急忙接過包裹寶物的錦綢,湊在窗前細看。隻見大紅的錦綢上,有不太顯眼的三個大字:徐小寶。韋夫人看到這三個字,不禁渾身一震。徐小寶是誰?韋編見母親神情異常,心中詫異,忙問:“徐小寶是誰?”韋夫人好一會兒才穩住心神,在床前坐下,對著韋編道:“編兒,你已長大成人,有些事我也不應瞞你。

於是韋夫人便把徐小寶和韋宣結下仇怨的事一一細講出來。

原來徐小寶是柳陽城名妓徐月兒與情郎所生,出生後便送給一戶貧寒的小戶人家做養子。十歲時就入一大戶人家張員外家作使喚的小童,因其聰明伶俐,被選中做公子的伴讀。因他天資聰穎,所以也學得了滿腹的文章。他平日乖巧異常,善於見風使舵,八麵玲瓏,;因此贏得了上上下下各色人物的歡心。主人因此許他和公子一起去考取功名。徐小寶平日素知張公子為人蠢笨,胸無點墨,想到自己身為奴仆,若自己考中而公子落榜,必然會受到主人的嫉恨,隨之而來的便是許多的麻煩,因此便慫恿主人買通監考官,把自己的試卷給公子抄襲,結果主仆二人雙考中舉人。張員外大喜,且心中十分感激,認徐小寶為義子,並贈送他一座華宅和五百兩雪花銀。後來徐小寶和張公子一起入京參加會試,因是京都,張老員外無法打通關節,張公子也就無法做弊。結果張公子便落了榜,徐小寶則中了二甲進士。放榜之後,徐小寶卻素衣素服,親自去張員外府上請罪,痛哭流涕,說自己有負義父大恩。張員外見他如此通情達理,知恩圖報,於是把一腔懊惱全拋,心中反覺十分受用,於是又贈送他紋銀五百兩,做他娶親的費用。徐小寶由此視張員外為再生父母,感激涕零。

後來徐小寶被選中做雲陽縣令,雲陽恰在韋宣管轄之下。

徐小寶一赴任,即去拜望韋宣。韋宣因他是妓女之子,奴仆出身,心中十分地瞧他不起。徐小寶在外麵足足等了半個時辰,韋宣才召見他。見麵寒喧落座後,韋宣神色冷漠,言語之間十分輕視。徐小寶知道是因為自己出身寒微,所以受人輕慢,出來時氣得臉色發青。

半年後,徐小寶的義兄張公子因爭買拐子販來的一女子作妾,與人發生口角,打死了對方。案子恰恰是韋宣所審,韋宣判其死罪。張員外托徐小寶去求情。徐小寶於是忍恥夜間去韋府求情,韋宣當時唯唯諾諾,不置可否,徐小寶心中無限猜疑。誰知第二天張公子便被斬首。為了這件事,徐小寶和韋宣結下了不解之仇,時時尋機報複。後來他調任揚州知府,鬥轉星移,韋宣漸漸也就淡忘了這個仇人。

韋夫人想起往事,沉吟道:“你父親這次入獄,定是他設下圈套陷害了。韋編聽到母親這般說來,略一沉吟道:“明日我去揚州探探風聲。”韋夫人想到兒子一人出門,開始有些擔憂,不允。後來韋編道:“母親隻是顧念兒子性命,不讓兒子出門,父親的冤仇何日得伸?”韋夫人想了想,覺得所言有理,這才無話。韋編想到自己孤身一人,恐怕誤事,幫寫信邀蕭峰同去。

第二日,韋編早早起身,背上韋夫人和襲人為他準備的行囊,迎著朝陽,在韋夫人和襲人的兩雙淚眼中,快步出了家門。

過了半盞茶的功夫,已來到了岸邊。

因時候尚早,岸上行人稀少。隻見蕭峰和一嫋嫋婷婷的少年女子正佇立在江邊等他,看那女子身形,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阿青。走近了一些,才發現二人正含笑望著自己,不禁又驚又喜道:“阿青,你怎在這裏?”

阿青不言語,在晨霧中隻是低頭一笑,如芙蓉出水,楊柳含煙,極是嬌媚。

蕭峰在一旁道:“我知你家中出了事,早想去探望,阿青卻說要你多受些人情冷暖的磨難,對你日後大有好處。昨日她知道我要跟你同去揚州,便一定也要同來。”

韋編聽後,方知阿青的良苦用心,心中頗為感動,卻說不出話來。

這時,一隻烏篷船已泊在岸邊。韋編和蕭峰便欲上船,阿青細看船主萬三,倒是一個本分人,這才跟著上了船。船開始行駛了。

萬三見籠絡到了好主顧,心中歡喜,便賣弄起自己駕船的好本事來,把小船駛得飛快。

韋編和蕭峰坐在中艙,臨窗觀望兩岸一閃而過的風景,不覺心曠神怡。三人把隨身所帶金銀細軟都拿出來,合計一下,倒也有千金之多,足夠路上花費。

到了午飯時分,孫二娘擺上酒菜,一碗清燉鮮魚,一碗紅燒臘肉,一碗青菜炒雞蛋,一碗幹蝦米。粗粗的幾樣菜蔬,碗筷也很粗糙,然而韋編和蕭峰乃出門在外之人,也顧不得許多,開懷大吃起來。阿青卻不動筷,隻從隨身佩帶的香囊中摸出一粒紫金丹來,放入口內含著,便算是午餐了。韋編和蕭峰知她不是凡人,也不為怪。過了一會兒,孫二娘提了滾燙的黃酒上來。韋編和蕭峰正覺有菜無酒,缺少風味,便欣然笑納。

三人倚窗看著水上岸邊的風景,隻見兩岸的小村莊在天光霧色中呈淡黑色,似水墨畫裏不經意間的勾描,倏忽間已向後隱去。水中的鳥兒被篙聲櫓影驚醒,緩緩地向天邊飛去,周圍山色竹影,因水的靈動而變為活的,橋頭人家已起炊煙。真是瑤池風日,世上人家,廣有人世風情。

韋編在欣喜之餘,目不轉睛地看著對麵的阿青。隻見阿青一語不發,側臉看著窗外風景,那沉靜地望著遠方的樣子,自有一種難以言說的風liu,韋編恍惚間覺得她像天上人。阿青無意中回過頭來,發現韋編正癡癡動情地看著她,不禁臉上一紅,含羞低下頭去。此時兩情相悅,隻覺日月麗於天,江河麗於地,世上的一切無有不好。

蕭峰看見阿青和韋編四目交投情意無限的樣子,不禁想起了死去的柳青,一時痛上心來。同樣的一個青春芳豔的人兒,怎會是不同的一顆心,愛的又是不同的人。悲傷消沉中,一個隱藏在心底的願望又浮上心頭。原來自柳青死後,蕭峰在哀痛中漸漸變得萬念俱灰,一直想斬斷塵念,遁入空門,卻又顧念著自己年邁的雙親,因此左右為難,愁腸百結。

此時斜陽西下,餘暉照衣裳,阿青的臉有一瞬間異常俊美,那神態也像極了以前的柳青。蕭峰出神地望著她的側影,隻見兩眼又黑又大,亮晶晶的,濃豔的黑發鬆鬆地挽著,越發襯得人如花如夢,風華絕代。不由想起一個夏日的下午,柳青曾在花園楓橋邊,倚欄獨立,悠閑地看著天上自由自在的浮雲,聽到他的腳步聲,就回過頭來,對他溫柔地一笑。此時回想起來,如殘照裏的風景。黃昏的太陽荒荒的,水麵上一望無際,風日行人無遮掩,四周的一切都空空落落的,越發使人覺得人生如夢,世間萬物都漂浮不定,人在塵世中,難以真正把握住什麼。

三人就這樣各懷心事地坐著,各有情懷,兩樣悲喜。

漸漸地,初十過後的月亮豔豔地從雲間照出,水中的浮草被月光分明地映出,青草的清新氣息隨風飄來,一時星稀月朗,水清月明。

韋編這時忽然生出一個古怪的念頭,希望這船兒不要停息,就這樣一直地行駛下去,就是到天盡頭,到從未聽說過的陌生地方,也是可以的。隻要能這樣,能這樣心無雜念地和自己的心上人親密無間地相守下去。忘卻塵世,忘卻那無足輕重的恩怨與煩憂,就這樣神仙似的快活。

可是,夢總有醒的時候,第二天早上,他們到了揚州。

三人略略商議了一下,決定晚上夜探徐小寶的知府衙門。

由於時間尚早,韋編便提議去街上轉轉。蕭峰因為一看見阿青,便會勾起心中的傷痛,於是自己坐在茶館裏喝茶。韋編隻好和阿青上街去。

兩人在街道上隨意地著,遇到什麼就看什麼,先是看了看老字號的燈籠鋪,又看了新開張的孟氏錢莊。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不知道什麼時候,兩人的手已緊緊地牽在了一起。

在一家金銀首飾店前,韋編停下了腳步。那些五色晶瑩、珠圓玉潤的女子飾物,深深地打動了他。他在鋪子裏細細地挑選了半日,方才選中了一枚二兩重的銀梅花簪。當他付過錢,舉起簪子想給阿青看時,卻發現阿青忽然麵如死灰,失神地看著他。

韋編看見她的眼睛異樣地清亮,似乎含著淚光。他心中好生奇怪,忙問阿青:“青兒,你怎麼了?”

阿青這才回過神來,掩飾地一笑,道:“看見你為我買頭飾,我心中歡喜。”

韋編便把簪子放入她手中,道:“你喜歡麼?”

阿青細細看了看,低頭道:“隻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歡。”

韋編含著歉意道:“這是用我賣字畫的錢買的。錢不多,隻買得起這個。”

阿青抬起眼睛,含淚一笑道:“隻要是你送的,哪怕是隻草簪兒,我也喜歡。”

韋編看她如此癡情,心中大是感動,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撫了撫她的臉。兩人在來來往往的行人麵前,在緋紅燦爛的斜陽中,含情脈脈地注視著。

到了晚上三更時分,三人穿上夜行衣,帶上迷魂香,便出發了。

韋編和蕭峰都是初次闖蕩江湖,做這樣神奇危險的事情,心情又緊張又興奮。

到了知府衙門,隻見高高的粉牆把整座房院圍了個水泄不通。因為天色已經很晚了,守門的衙役也在大門前昏睡。

韋編向蕭峰和阿青使了個眼色,三人一提氣便躍上牆頭,四處看了看,隻見幾重院落都昏昏暗暗的,隻有西院的南廂房裏還亮著燈火。三人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施展出飛雲穿月的功夫,一瞬間就上了臨牆的屋脊,又從屋頂輕輕落在西院中,輕輕潛入窗下。

阿青伸出手指蘸了些口水,輕輕在窗紙上捅出個小洞來。便從洞中向內偷看。韋編和蕭峰看見了,也照樣而行。

隻見一梨花小幾上放著一個光華奪目擊者的寶物,正是如意七寶燈,照得室內雖無燈燭卻亮如白晝。一個穿著玉色團花襖,腰係五色赤金條絛的三十多歲的瘦小男子正在和一個二十歲左右的灰衣女尼在燈下調笑。那青年女尼雖是出家人打扮,卻依舊肌膚勝雪,眉目如畫,遮不住的傾城絕色。

隻聽她嬌聲笑道:“你把這韋家的寶物奪來,就不怕韋家的人來報複你麼?”

徐小寶冷冷地奸笑一聲道:“韋宣這個老廢物現在已中了我的計入了大獄,韋編這個小雜種怕是早已嚇破了膽。”

灰衣女尼妖媚地一笑,道:“萬一他來了呢?”

徐小寶冷笑一聲,正欲說話,不料窗外的韋編已滿腔怒火,再也按捺不住,縱身躍窗而入。灰衣女尼一聲驚叫,頓時花容失色,渾身瑟縮起來。徐小寶臉上卻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陰險得意的笑容,他隨手按了按座椅上的機關,一時間,隻見從他身旁的香爐中射出萬道金光,卻是一枚又一枚的小雪花鏢。韋編知道中計,急忙向上一縱,身上卻已中了五六枚,隻覺一陣奇癢,接著是鑽心的頭痛,然後就昏了過去。

徐小寶又是一聲冷笑,提劍走到韋編身邊,舉劍欲砍韋編人頭,隻見屋頂兩道金光唰唰而來,兩枚無影無形針不偏不倚正好射中了他的兩眼,他發出了兩聲慘叫。這兩枚無影無形針正是阿青所發

阿青見徐小寶已中了暗算,便急忙縱身躍下,俯身去看韋編,隻見韋編雙目緊閉,麵如白紙,口鼻間已無呼吸。阿青一時肝腸寸斷,呆呆地站著。蕭峰在一旁看到,眼中頓時落下淚來。

過了好一會兒,阿青似乎才清醒過來,冷靜地向四周掃視了一下,道:“蕭大哥,你帶著韋兄先走,我來斷後。”

蕭峰此時又悲又痛,已亂了方寸,唯有聽命而行。立刻彎下腰,背負起韋編,從門口出去了。

阿青見他二人已走遠,方才走到梨花幾前,將如意七寶燈籠入袖中,一閃身便不見了。

灰衣女尼見他們都走了,忙爬到徐小寶身邊,顫聲道:“大,大人,他們都走了。”徐小寶聽了,忙大聲道:“抓刺客!抓刺客!”灰衣女尼奇怪道:“大人,你剛才怎麼不喊叫?”徐小寶罵道:“無用的賤人,我剛才若喊,隻怕現在早已沒命了。”

蕭峰背著韋編,在夜色中慌不擇路,走了約摸半個時辰,自覺體力不支,於是隻好停了下來,隱身在荒郊的樹林中。他伸手試了試韋編的額頭,覺得十分冰涼,自覺韋編已死,不覺淚如雨下。正哭得傷心,忽見阿青在夜色中吃力地走來。蕭峰哽咽道:“阿青姑娘,韋兄弟他、、、、、、,”阿青微微點了點頭,道:“蕭大哥不用說了,我都知道。”說罷皺著眉頭略一沉吟,便站起身來,從懷中摸出一個小小的白玉匣子,道:“蕭大哥,你在此好好照料韋兄,每隔半個時辰,便在他口中放入一粒聚神丸,不要讓他的屍身腐壞。別的事兒,我自會想辦法。”蕭峰正欲說話,卻見她身形一閃,便不見了。

九 無緣恨蒼天

阿青在雲頭隨著北風飄飛了半個時辰,方才在海中央的蓬萊仙島落下。

隻見一癩頭跣足的僧人和一跛足蓬頭的道人正在閉目盤腿打坐,在初升的紅色朝陽下,像兩個火紅的敦煌彩塑。

阿青走上前去,顧不得一身的疲憊,納頭便拜。

那僧人和道人卻似乎毫無察覺,兀自靜坐著。

過了好長時間,那僧人方睜開眼睛,看了看跪在麵前的阿青。一絲憐憫不易覺察地浮現在他幹枯淡漠的樹皮般的臉上。他微微點了點頭,毫無表情道:“你果然來了。”

阿青低聲道:“請仙師救救韋公子。”

僧人不答話,隻攤開巨大的手掌,略略掐指算了算,道:“這是天意。他命中當有此劫。”

阿青含淚央求道:“請仙師法外開恩。”

僧人又閉上眼睛,似乎入定了。

阿青哭道:“仙師若不救韋公子,阿青便長跪在此,永不離開。”

僧人仍是石頭般地靜默著。

阿青正在無計,忽聽旁邊的跛足道人道:“能救他的人倒有一個,隻怕他不肯。”

阿青忙道:“是誰?”

跛足道人詭異地一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阿青大驚道:“我?”

跛足道人點了點頭,道:“隻要姑娘肯獻出自己的凝魂忘情丹來,韋公子就有望活命了。”

阿青麵如白粉,一時沉吟不語。

跛足道人一笑,又道:”貧道知姑娘修煉千年,才煉得這凝魂忘情丹,實屬不易。這個犧牲也委實過大。姑娘就是不肯,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兒。”

阿青打斷他的話,滿腹疑惑地道:“但憑我的一顆凝魂忘情丹,就能救韋公子一命麼?”

跛足道人見她心存猜忌,不禁微微一笑,道:“到時候,我和渺渺大士再在此處念上兩卷還魂經咒,韋公子就無大礙了。”

阿青這才放下心來,忙叩頭道:“多謝大仙成全。”

一旁的僧人忽然開口道:“你若讓他吞咽了你的凝神忘情丹,你千年修積的功力便會化為煙灰,也不能再留在世上。”

阿青聽到最後一句,不禁身子一震。想了想,道:“待到韋公子生還,求大師給阿青兩個時辰,讓阿青給韋公子道個別。”

跛足道人看了看癩頭僧人,見他垂下了眼皮,便道:“這個無妨。”

阿青這才叩頭拜謝,懷著難以言說的心情離開了蓬萊仙島。

卻說韋編的靈魂離開了肉身,在夜風中恍恍惚惚地飄蕩著,四處找尋著阿青,不知不覺地來到了鬼門關前,看到許多鬼魂從關口進去,自己便也身不由己迷迷茫茫地跟著。不料守門的厲鬼大聲道:“你的肉身尚未入土,不能進去。”韋編的魂魄便在鬼門關前徘徊。忽見一牛頭人身的大鬼過來大聲道:“你陽奉未盡,來此做甚?”韋編正欲分辯,卻見他一棒打來,便將自己送入雲霄,隨後又緩緩下落,墜入了無底的深淵。心中一驚,便昏了過去。

待他醒來時,卻隻見一個女子纖細的小手正在喂他喝水。仔細一看,正是阿青,不禁又悲又喜道:“青兒,我隻道再也見不到你。”

阿青臉色灰白,神情似悲似喜,並不答話,隻回頭道:“蕭大哥,我有話要跟韋兄講,請先到林子那邊看看風景。”

蕭峰會意,便向遠方走去。

韋編看見阿青突然變得十分消瘦和憔悴,一雙黑亮的眸子裏也隱含著解不開的愁怨,不由心中萬種憐惜,脫口而出道:“青兒,咱們這次脫了難,我定要娶你。”

阿青聽了這句話,一言不發,隻怔怔地出神。

韋編見她這樣,以為她是太過勞累,忍不住起身把她攬進懷中,低聲道:“今後我再也不會離開你半步,也不許你離開我半步。”

阿青還是沉默著,她的身子卻在韋編懷中瑟瑟發抖。

韋編感覺很奇怪,便扳起阿青的臉來,隻見她滿麵淚痕,忙問:“青兒,你怎麼不說話?”

阿青垂下眼睛,半響突然抬起頭來,恨恨地大聲道:“你是蘭珍的。你命在裏注定是蘭珍的。”

韋編聽到她這樣說,越發奇怪了,心中也隱隱約約有些不快,忍不住生氣道:“我韋編凡事自有主見。我要把自己給你。誰也休想從你這裏把我奪走。”

阿青突然間淚如雨下。

韋編見她這樣,心中好生怪異,忙問:“青兒,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阿青流著淚道:“再過一個半時辰,我就要離開人世間,永不回還。”

韋編聽了這話,不覺轟去魂魄,目瞪口呆,狐疑地抬起頭來,細細看了阿青她的臉,見她眼睛紅紅的,滿含著哀傷和絕望,情知是真,心灰了大半,眼中慢慢地湧出淚來,兩手緊緊摟住蘭珍道:“任誰來,我隻是不放你走,他能怎樣?”

阿青滿含哀怨,低聲道:“這是天意,違背天意,必有天打雷劈的懲罰。”

韋編倔強地昂起頭,滿臉淚痕道:“就是天打雷劈,我也不怕。和你死在一起,也沒什麼可抱怨的。”

阿青早已是五內俱傷,聽了這話,由不得又滾下淚來。神情淒慘地看了他很長時間,方正色道:“你不怕死,我卻怕。我要好好地活著。”

韋編道:“青兒,這不是你的真心話,你在騙人。”

阿青眼裏淚光瑩瑩,肝腸寸斷,卻掙紮著狠心道:“真話也罷,騙人也罷,我要你好好地在這世上活著。”

韋編難過地低下頭,過了很長時間,才絕望地道:“你什麼時候走?”

阿青用很微弱的聲音道:“還有一個時辰。”

韋編點頭喃喃道:“還來得及。謝天謝地,還來得及。”說罷便在身旁采拔起野花來。

阿青不解地問:“你要做什麼?”

韋編道:“我要在這裏,跟你拜花堂,做夫妻。”

阿青眼睛圈兒一紅,垂下頭去。過了一會兒,她走到韋編麵前,拉著他的手道:“你何苦要這樣?”

韋編恨恨道:“我韋編今生不能娶青兒,天上地下,陽世陰間,都是一個怨鬼。”

阿青難過地低下去,眼睛又紅了好一會兒,才抬起眼睛直視著韋編,正色道:“我不辭辛苦來到人間,原為的是對韋兄的一份癡情。今日既能和韋兄相知相愛,心中已十分滿足。阿青雖是狐類,多年來卻一直潔身自愛,也一直希望自己鍾情的男子,能夠守身如玉。”

韋編聽了,又是生氣,又是傷心,怒道:“青兒,難道此刻你還不知道我的心麼?我既娶了你,難道今生還會再親近別的女子麼?”

阿青見他生了氣,便走到他身邊,緊緊握著他冰冷的手指,柔聲道:“我和韋兄性命相知,怎能不知你的心意?韋兄所說的話,自然會做到。隻是、、、、、、,”她略一停頓,才接著道:“我不想看到韋兄孤零零活在人世間,為了阿青而倍受苦痛。若是那樣,阿青縱在仙界,心裏也會不安,也會傷痛。”

韋編見左右無計,一時間心痛如刀割,隻覺肝腸寸斷。淚眼模糊中,正掙紮著想說些什麼,忽見天上刮起一陣狂風,一時間遮蔽了萬物,什麼也看不見了。

過了好一會兒,風停了下來,阿青卻消失了。

十 人間有情癡

三個月後,韋家的如意七寶燈由韋編上京獻給了皇上,龍顏大悅。韋宣不僅從放獄中放出,還官升三級。

第二年,韋編考中了進士,在稍後的殿試中又考中狀元。後來又娶了蘭珍。

第四年,蘭珍產一子。

韋編赴湖洲刺史任。途中風雪交加,路途泥濘難行。

韋編欲改行水路,正欲登舟,忽見一絕美的白裘少年在茫茫積雪中縱馬而來,笑道:“阿青請韋大從及寶眷上岸敘話。韋編一聽“阿青”二字,心魂俱失,蘭珍卻不高興,隻是竭力掩飾著。

一行人隨少年入了酒館,卻並未見阿青人影,急忙詢問少年。少年卻並不答話,隻注視韋編道:“兄果軒昂男子,也難怪阿青姐姐如此癡情。言語間頗有妒意。韋編見其言語無忌,恐其泄露自己與阿青私情,忙以他話引之。並再次問起阿青為何不見。少年淡淡道:“阿青姐姐有事要辦,恐明早方到。

韋編蘭珍頗覺失望,隻得停留等候。

少年令小二上了許多山珍海味並一壇陳年女兒紅,從懷中取出兩隻夜光杯來,一隻給韋編,一隻留作已用。兩人對飲起來。韋編見少年俊美飄逸,與阿青堪為雙璧,疑其為阿青未婚夫婿,然少年自稱是阿青表弟,說起阿青,神情落寞,顯然未得其心。少年失意間放懷豪飲,韋編素有好酒量,且亦為有心事之人,兩人推杯換盞,一壇酒頃刻俱盡,雙雙醉倒在桌前。

夜晚,韋編在睡夢中恍惚間覺得有女子的纖手在撫mo自己的麵容,從那蕩人魂魄的幽香,他猜出她是阿青。漸漸地一滴滴冰冷的淚珠落在他臉上,他自己的眼中也不禁熱辣辣的,可是他強忍著,不讓自己的眼淚落下來。

他知道有一類女子,隻喜歡在暗處或在夢中,去撫mo自己愛人的臉。

他生怕阿青一觸到他的眼淚,便會倏忽間消失。

他暗暗地希望能夠多享受一些阿青的愛撫,哪怕是多一點點,隻多一點點。

次日,韋編醒來,已是滿室陽光,原來天已放晴。昨夜的美少年已不見蹤跡。

韋編無限惆悵之際,吩咐蘭珍收拾行裝上路。途中聽人說起,昨日欲乘之舟途中傾覆,無一人生還,始悟阿青之意。

十一 綿綿恨無盡

後來,韋編和蘭珍共生四子,四子皆中進士。韋編官至兵部尚書,蘭珍被聖上封為一品誥命夫人。

韋編八十歲那年,身染重病,奄奄一息,蘭珍在一旁伏侍。

韋編躺在病床上,看著身旁的蘭珍,早已是紅顏褪盡,無限蒼老,想到這些年她在自己麵前的賢淑溫順,心中無限思量,兩句評語突然間襲上心頭:縱然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他看到床前立著兩個灰白的影子,知道是勾命的無常來了,不禁想:我付出了一生的代價,使蘭珍得到了幸福,可我,卻失去了一生中最寶貴的東西。也許我早就應該死了。當那綿綿的黃士覆蓋了我的身子,我也許就會忘掉阿青,也許就不會這樣心中一直隱隱作痛了吧。

蘭珍看著無力地躺在床榻上的衰弱不堪的韋編,心中暗暗想:“我能夠嫁給世上最俊俏最有本事的男人,並且他一直沒有姬妾,因而受到天下女人的豔羨,人人都以為我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可誰知道我內心深處說不出口的苦痛與尷尬。我的丈夫給了我富貴與名分,可他從未給過他的心,我所能得到的,隻是一個空空的軀殼。我所謂的尊貴與愛情,說到底隻不過是些空虛與浮豔罷了。如果有來生,我還願意做今生這個陳蘭珍麼?不,不,我再也不願做這個幸福的木偶,我甚至再也不要做女人。

終於,韋編閉上了眼睛。

在那混混沌沌的天地交接處,他的靈魂幸福地與阿青結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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