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群孩子,一點也不知道奈槻灌注在徽章裏的感受呢。」
「別提了啦,很糗耶。」
和剛剛判若兩人,奈槻發出自然的微笑用手拄著臉頰。
「櫂原優毅和高出水勇生,他們是很單純的。」
「是啊……真的很單純。」
奈槻回答著米亞。
那兩個人的確很單純。不管是一意孤行地相信自己的正義的勇生,還是一直無法忘懷自己罪惡的優毅。另一方麵,兩人都不夠圓滑的心態令人擔心。或許比隻是耽溺於〈幻槍〉的其他獵人還要危險也說不定。
把刀子磨利,這同時也代表變得更薄、更容易折斷。
「我覺得奈槻的作法很好啊。畢竟宛如越戰時代一樣的方法論並沒有用嘛。」
越南戰爭──或許對她的祖國而言曾有過一段不甚光彩的曆史關係,米亞誇張地聳了下肩膀。雖然那對她來說是出生前所發生的事,但考慮現代史與軍事模範的演變,是一項不可或缺的重點。
在現代社會,教育主張殺人是絕對的邪惡。但是,一旦進入戰爭狀態的話,可以身後俐落毫不遲疑地殺害敵人才是優秀的戰士。所以說,為了把生活於和平日子的市民改造成士兵,必先徹底地破壞了過去所建立的常識之後,再重新教育成不把敵方士兵當人看的樣子。這是在電影裏頭被描寫過無數次的題材。
不過,價值觀因來自外部的強製力而為之崩潰,被教導成殺人是正確的人類要完全地回到原先的模樣是極其困難的。更何況,從戰場回來之後自由主義份子和愛國者會以異樣的眼光來看待他們。前者會把軍隊上層所命令的殺人當成是個人的惡行一般予以譴責,後者則責難敗戰的事實。
就這樣一直遍尋不著可安息之地──隻有曾經殺害過人的事實、以及一顆被命令殺人的心永無止境地緊纏著自己──這就是卸役士兵裏頭反社會人格者會屈出不窮的其中一個原因。
「*波灣戰爭中武器的高科技化有所進展,透過畫麵即可殺人的手法被批評像是在打電玩一樣。但是,做出如此批評的那些人,難道以為直接麵對麵殺人的方法就比較高級嗎?明明不管是哪種方法都一樣糟糕啊。」(譯注:一九九〇年伊拉克入侵科威特)
用著假裝邪惡的微笑,米亞拔下眼鏡用羚羊皮擦拭鏡片。
遠距離操作的武器並非單純隻是守護美國士兵的安全。同時也是為了減輕戰爭所帶來的心理壓力。
「不過,對付屍人就不能用這套方法了……」
破壞屍人的唯一手段並無法遠距離操作。能直接目擊敵人、聽見聲音、噴出的鮮血──正確地說那並不是血──也會沾附上的距離才是有效射程,更無法憑靠性格上的適合度來選擇使用者。
而且,屍人也是和他們年紀相去不遠的年輕人。
因此奈槻便心想。在以規律來管理的同時,藉著模擬遊戲的樣子守護他們。
徽章和代號都是為了讓〈STAB〉和日常生活區隔開來的措施。在這層意義之下,勇生的推測是正確的。才十五歲就能解讀到這種地步,給予他肯定也不為過吧。
隻是,真正的目的則和他的推測完全相反。徽章之類的用途並非為了讓他們作為〈STAB〉的一員引誘進組織的深處,而是從殺戮與戰鬥中保護好平穩的生活。
作為一名超法規機構的人員和怪物戰鬥的,並不是名叫高出水勇生的個人,而是奧格爾。這麼一來身為「高出水勇生」的生活就不會受到任何汙染。當然,要完全地分離是不可能的,但是不管怎麼細微,隻要覺得有效果的話就去實行。
設計誇張的徽章還有感覺不自然的組織命名製度,都是為了控製獵人們心理狀態的設計。勾起像是扮演電玩或漫畫裏英雄的氣氛,以求將這個死鬥變成一種「扮家家酒遊戲」。
不過這又能發揮多少的效果呢。
獵人裏頭存在有明顯沉浸於特別的地位、享受著戰鬥與破壞,並醉心於〈幻槍〉所帶來快感的人。
也隻能在他們「作廢」之前讓屍人事件告一段落才行。可是,為了這個目的隻有讓獵人們繼續擊發〈幻槍〉。但這麼一來就變成教導禁斷的快樂給小孩子們。
這是一條莫可奈何的矛盾循環。
「奈槻,我要進去了。」
敲門之後,在奈槻回答之前門就先打了開來。
黑色的長發、黑色的戰鬥服,以及平穩端莊中帶有一絲冷漠的臉龐──是貝妮朵拉堤。
「我在這裏似乎會打擾到你們呢。」
米亞在貝妮朵拉堤進來後便離開刻意。貝妮朵拉堤確認她出去之後,就把門鎖上。
「……你又在觀察了?」
邊看著排列在一起的監視畫麵,貝妮朵拉堤淡淡地低語道。
「是啊。」
「說不定你隻是在白費功夫。」
她穿著和肌膚緊緊貼合的戰鬥服,一屁股坐在事務桌上。
「隻要一旦嚐過箇中滋味,就無法回到普通的生活。」
「誰說不行的!」
奈槻強烈地向貝妮朵拉堤那平靜、缺乏抑揚頓挫的聲音反駁道。
「奈槻你也沒能回歸普通的生活吧?已經沒辦法對普通感到滿足了,已經不能普通地活下去。」
她那還戴著手套的手忽然伸出,食指輕撫著奈槻的臉頰。洋裝的脊縫一瞬間發出痙攣隨即變得僵硬。
「〈幻槍〉感覺有那麼好嗎?」
「別問我那麼多次,因為我想忘記。」
「對不起……」
因為奈槻的回答,貝妮朵拉堤露出了些微的苦笑。
「……要做到完美或許是不可能。不過,能多一個是一個,我要讓他們存活下來然後推回普通生活的軌道上……那是我唯一能辦到的事情啊。」
至今獵人當中已經出現一名殉職者。也讓數名強襲班隊員為了保護獵人而喪失生命。
「還有我也一樣喔。」
一道淺淺的微笑浮現在貝妮朵拉堤的嘴角上。
「貝妮朵拉堤……」
「不要緊。我沒有放在心上。我隻要能盡量多打倒屍人,用我這隻手將那家夥……〈起源者〉超渡到那個世界去就夠了。」
貝妮朵拉堤的聲音裏籠罩著一股熱意。
〈起源者〉──指的是並非藉由其他人的「傳染」,而是自然發生的屍人。
「不過目前為止所驅除的屍人裏頭混有〈起源者〉的可能性也不完全是零。萬一它現在還存在著的話,那可就是恐怖的對手了。」
奈槻操作著桌上的電腦叫出了七年前的資料。
即使在美國,最初自然發生的〈起源者〉也曾經存在。為何、基於什麼樣的原因所出現至今依舊未明。嚴格說起來也沒有證據。隻能從零星的發言窺知並非從其他人身上受到感染,而是某一天就突然變化成屍人。
那名男子在七年前的一連串事件當中被當作第四匹屍人給處理掉了。那是最初的事件接獲證實以來一個月以後的事情。而受到那個〈起源者〉所感染的屍人其後從它身上傳開了第二波、第三波被害者的感染,最後總共證實了有十八匹的屍人。
可是,現今日本所發生的案例早已經過半年以上的時間,盡管已經驅除了將近三十匹的屍人,但還是沒有找到〈起源者〉。
有一假說是,若屍人化的期間拖長,相對的墮壞時就會變身成強大的怪物。這假說是從櫂原優毅第一次成功發射,並接下希利烏斯此代號的那次事件所推測而出的。
如果〈起源者〉依然存在的話,那將會是前所未有的強敵。
「沒關係。隻要在墮壞前就把它解決掉就好了。萬一就算它墮壞了,我也會把它收拾掉的。如果是由我出馬的話,一定可以打倒它沒有問題。」
「我信任你,貝妮朵拉堤。」
「……奈槻……」
被〈黑革〉所包覆的右手扯開了脖子的扣子。她微微地拉下拉鏈,敞開了胸口。在兩片黑布之間,白皙肌膚的區域依稀可見。
「想要的話就做吧,貝妮朵拉堤。」
「抱歉喔。因為我對這──就這件事情沒辦法忍耐……」
「我懂,貝妮朵拉堤。你的渴望,我來承擔。這也是為了彼此呀。」
聽奈槻這麼說,貝妮朵拉堤突然壓下了視線,然後隨即抬起臉來。
奈槻觸碰控製台關掉燈光之後,兩手拄著桌子抬高了上半身。
貝妮朵拉堤的臉從上方緩緩地向她靠近。
既不纏著胳膊。也不用手指相扣。即使如此動作依舊沒有一絲遲疑,正確,並且纖細。
四唇相接之後,動作暫停了下來。
以微妙地變化著亮度持續播放的監視畫麵為背景,兩個黑色的剪影互相交纏、疊合、交合融化後凝固在一起。
資料差不多收集完全了,可是並不代表這樣就能變出什麼把戲。
鴨誌田在圖書館大廳的沙發上坐了下來,大大地歎了一口氣。
「……做這些事,也隻是在自我滿足罷了。」
他發出聲音喃喃自語。他打從一開始就心裏有數。事到如今,做什麼都隻是枉然。
與其把時間浪費在這種沒有意義的行為上,還不如多打點工算了。至少要是可以和高出水勇生聊聊的話,或許多少心情可以放開一點吧。最近兩、三天他都沒來圖書館。以前他曾經說過還有其他事情要忙,大概被那方麵的事情拖住時間了吧。
如果是勇生的話,或許他會願意以那率直的正義感完成自己所未完成的事情吧。即使他站在那樣的立場──不對,應該說正因為是那樣的立場,他才會願意做吧。
沒有時間了!心有餘而力不足。
多虧預定變更的關係,不小心把騰出來的時間浪費在這種調查事物上,結果也隻有體會到自己的無力而已。
「鴨誌田學長。」
鴨誌田抬頭一看,眼前站著一名穿著創倫製服的男子。
「是雨月……鎮啊。謝謝你幾天前的招待。」
「不客氣。」
鎮露出平穩的笑容回答道。
「方便的話,今晚要不要也一起用餐呢?再由我請客唷。」
「不用啦!我和你之前也才見過一次麵而已。如果是請高出水順便請我的話也就算了,我沒有理由一個人接受你的招待。」
「光就我很欣賞你這一點也無法做為理由嗎?比如說,我欣賞你那恬淡寡欲又公正的個性。」
一瞬間鴨誌田的視線緊盯鎮的笑臉不放。
不光隻是五官端正。他的微笑仿佛在綻放著芳香似的,引誘著耳目──不、是引誘著五感全部。
「不用跟我客氣也沒有關係。雖然我這樣的說法或許反而會讓你覺得不愉快,可是我的手頭很寬裕。甚至可以說感覺多到滿出來了,我正在尋找一個可以接受的花錢之道。」
「雨月……難不成你的父親是……」
「沒錯,就是陶藝家的雨月啟倖。」
「原來是有錢人家的大少爺啊,也難怪會荷包鼓鼓的嘛。」
雖說比起一般人還要博學為其自負之處,但鴨誌田對藝術十分陌生。雨月啟倖是一名代表現代日本的藝術家,連鴨誌田這麼疏於藝術的人都知道這號人物的大名。他並以散文家的身分出版了多數的著作。在海外的日本美術愛好家之間深獲極高評價,一個盤子喊上數千萬日圓也不足以為奇。
「啊、不是啦。不好意思,我本來沒有說這種話的意思……」
可能是泛情緒化的關係吧,一時之間無謂的諷刺便脫口而出。
明明勇生在的當時,還拚命地克製了自己的嘴巴。
「不會,我沒放在心上的。」
從頭到尾感覺依舊穩健、柔和,鎮並沒有垮下笑臉。
「如果在金錢方麵有所餘裕的話,總有其他比請我吃飯還要有意義的用途吧?」
對自己的境遇並不感到滿足。因為鴨誌田目前的狀況並非單純的時運不濟,而是社會體係的不完善與他人的惡意及欲望所招致的結果。但既使如此也不是表示他正挨餓受凍,若從世界的平均來看,他明白自己現在是非常地幸福的。
「在自己的眼睛看得見的範圍、伸手可及的範圍、負得起責任的範圍填滿善意也很好吧?就算捐錢給慈善團體,也不能保證一定能把錢送到真正需要幫助的人手上。我雖說這是自我滿足,不過這點程度的事還是要注意的唷。」
「拜托你不要濫用那半吊子的同情心好嗎。你負不起責任吧!」
即使被請了一、二次吃飯,問題也不會解決。
陷鴨誌田於水深火熱的問題,不是老爸有錢的高中生隨性的出手就能幫忙解決的。
「失禮了。我說一起吃個飯,也隻不過是為了找你聊聊的理由。老實說,我也沒有那種以為四處灑白花花的銀子就能助人一臂之力的大頭症。而且我對那種程度就能實現的願望也沒有興趣。」
鎮的笑臉甚至可以稱得上充滿一種蠱惑性。
「他人經濟上的支援並不能對真正的夢想提供太大的幫助。懷著心願的本人──我這麼比喻好了,長著粗大根部的樹幹,如果沒有能自行收受光線製造營養的樹葉的話,就算從外注入再多的肥料也沒有意義。」
鎮那雙顏色鮮濃、仿佛要將人吸引進去的瞳孔宛如一池汲滿了清澈湖水的深邃湖泊般。
鴨誌田無法將視線移開。
隻能愣愣地呆站在一步接著一步向著自己走近的鎮麵前。
「我喜歡心急的人。」
「心急……我?……別胡說。」
這是誤會。自己才沒有心急、焦躁。因為已經不管什麼事都感到放棄了。
「已經放棄的人不會心生憤慨。」
仿佛看穿了鴨誌田的內心一樣,鎮低語道。
「一個人會抱著憤怒,表示他懷有某種願望。真正溫和柔善的人,唯有感到滿足,或者是──感到絕望的人而已啊。隻要沒有任何願望、對任何事都不抱期待的話,不管身在何處都可以變得溫柔。憎恨與憤怒,跟願望隻是一體兩麵。」
鴨誌田感到呼吸困難,喉頭一陣哽咽。
「若隻剩下能將善意化作喜悅的人,以及深感絕望的人的話,這個世上會變得更好居住吧……唉呀,這可不行。我太多嘴了。與其我自己滔滔不絕,應該要聽聽你的意見才對呢。」
鎮朝著呆站不動,間隔短促地抖動著嘴唇的鴨誌田大大地展開了雙臂。
「你懷有夢想嗎?你真的非常重視的夢想,如果你懷有哪怕得犧牲其他一切事物,也想要實現的心願的話,將其實現的手段──其實是存在的。」
「犧牲一切事物……?」
「沒錯,一切事物。包含過去、現在、未來、友情、恩義、還有生命。隻管讓自己淨化,為了一個心願獻出所有。就如同經過千錘百煉的鋼鐵第一次磨成刀刃一般。就如同被聚焦的光線把紙燒焦一般。就如同加速的水流穿透了鐵板一般。」
鎮的一言一語就像首詩,聲音就如同歌聲。
「真的有那種手段嗎?」
「是的!我知道方法,也能把它提供給你。」
不知何時笑容從迫近到跟前的鎮臉上消失了。他隻是以著嚴肅且感覺透明、除去了一切不潔之物的眼神凝視著鴨誌田。若要說將多餘之物給舍棄殆盡是什麼意思,這個視線正是最好的範本。
裏頭隻存在著將對方的真心、回答給引出的意誌而已。除此之外的感情則完全沒有包含在內。
「鴨誌田雅文,你的選擇呢?你擁有機會,我認為你有那個資格掌握機會喔!你所具有的單純符合那個價值。」
緩緩地。對著那隻緩緩地向自己的臉伸長而來的手,鴨誌田的嘴唇仿佛著了魔一般開始張合。
簡短的答案隨著明確的意誌從中一同被吐露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