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圓圓打了個寒顫,這就是她相濡以沫近二十年的丈夫,是她以為值得依賴的親人。在剛剛重逢時,他在噩夢中驚嚎,是她,摟著他的肩膀輕聲安慰,在蜀地征戰時,也是她,為他縫衣補被,噓寒問暖。她一直以為命運善待自己,錯過了冒襄,擺脫了田畹,就是為了要讓自己遇到吳三桂,從此半世相許,永不離棄。這二十年,她確實得到了這樣的禮遇,可是,二十年後她才發現,她並未看懂他的內心。
不久,吳三桂納正妻,此女得知陳圓圓的存在,嫉妒非常。此時陳圓圓已年過四十,容顏老去,加上並無子女,正妻免不了冷嘲熱諷,橫加指責。自從那日交談後,吳三桂對陳圓圓也冷淡了許多,想到回蘇州無望,留在府中遭受白眼異常難受,陳圓圓幹脆獨居別院,不久自請出家,在五華山華國寺剃發做了女道士,整日長齋繡佛,不問世事。
四、黃昏後
“我真是不明白,您何苦過起這樣的日子,”在昏暗的房間裏,為陳圓圓收拾床鋪的小道姑喋喋不休,“換做是我,便是賴也要在那王府裏呢。”她知道陳圓圓的身份,因此分外不解。
“富貴榮華,不過過眼雲煙,”陳圓圓靠在窗邊,就著窗外的光亮繡著經文。“未曾看破的,總是不舍。”
“我聽聞王爺對您極好,不過是那王妃憤懣,不能容您,可仗著王爺的恩寵,您何必怕她?”小道姑知道陳圓圓平日親厚,倒也不懼怕,照實說道,“我聽聞貴人老爺家中都是妻妾無數,便不見得所有主母都宅心仁厚,那些妾侍寵姬未必都要如您一般,離了那過不盡的好日子?爭來鬥去,總要給別人幾分顏色,才算值得。”
“你還小,不懂這些,便是說了你也不明白,讓我清淨些吧。”陳圓圓揮了揮手,讓小道姑出去,自己擱下了手中的繡布,站起身來。
窗外秋意正濃,她的灰色道袍有些單薄,攏了攏頭發,陳圓圓走出房間,任憑外麵的寒風吹打著自己的身體。南方此時還溫暖著,也不知秦淮河邊的熱鬧繁華是否依舊。“總要給別人幾分顏色,才算值得?”她回味著小道姑的話,忍不住苦笑,“為了一句值得,料不準會送了性命去,到時便連這清淨日子也沒得過了。”
康熙十二年,清廷下令撤藩,吳三桂聞訊判清。自稱周王,發布檄文,並聯合平南王世子尚之信、靖南王耿精忠等以反清複明為號召起兵反清。康熙十七年,吳三桂在湖南衡州稱帝,國號大周。當年秋天,吳三桂在長沙病死。其孫吳世璠繼位,退據雲南。三年後,昆明被圍,吳世璠自殺,他的死並未能打消康熙的怒氣,他下旨將吳家子孫徹底殺光,甚至沒有放過繈褓中的嬰兒。陳圓圓因早已出家,得以幸免。
“早知會有今日,隻是聽聞終究舍不得,”得知噩耗的陳圓圓,麵對著自己描繪的吳三桂畫像,喃喃自語,自出家之後,吳三桂便再未見過他,他的府中,多了更多的嬌妻美妾,他早已忘了當年在田畹府中一見傾心的佳人,也忘了戰亂中的同生共死。或許在三十多年前相遇時,吳三桂對陳圓圓是有情的,他為了她不惜重金,他為了他盡顯英雄氣,可是三十年後,有太多的東西分去了他的注意力。他忙著複仇,他忙著攬權,他甚至忙著稱帝。在年邁的吳三桂眼中,有了太多重要的東西,而陳圓圓,已不過是自己閑暇時一段綺麗的回憶。
冒襄是有情的,那是陳圓圓少女時的甜蜜,所以再次相逢,仍有傾訴的話語;田畹是有勢的,他許她衣食無憂,但卻是陳圓圓不願回首的一段經曆;這兩個人,都隻是她記憶的殘餘,唯有吳三桂,才讓陳圓圓傾心相許。吳三桂深愛陳圓圓,但隻是深愛過,衝冠一怒所為的,隻有二十年的時光。但是對於陳圓圓,在亂世中飄零半生,吳三桂已經成為她的全部。
美麗的蘇州城,讓十八歲的陳圓圓離去時淚雨滂沱,盡管這座城市沒有帶給她幸福和歡樂,但是她在這裏長大,在這裏與父親離別,為了吳三桂,她永遠地離開蘇州,再也不能回去,蘇州城從此沒有了讓聽者為之魂斷的南曲。三十二年後,昆明國華寺外,聽聞吳三桂噩耗的陳圓圓,自沉於蓮花池內。他愛過她,卻棄了她,她也愛過他,終舍命相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