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物第三
惠子謂莊子曰:子言無用。莊子曰:知無用始可與言用矣。夫地非不廣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則厠足而墊之致黃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無用。莊子曰:然則無用之為用也明矣。莊子曰:人有能遊且得不遊乎,人而不能遊且得遊乎?夫流循之誌,決絕之行,噫,其非至知厚德之任與!覆墜而不反,火馳而不顧,雖相與為君臣,時也,易世而無以相賤。故曰至人不流行焉。夫尊古而卑今,學者之流也。且以稀韋氏之流觀今之世,夫孰能不波,唯至人乃能遊於世而不僻,順人而不失己。彼教不學,承意不彼。
郭註:聖應其內,當事而發;己言其外,以暢事情。情暢則事通,外明則內用,相須之理然也。性之所能,不得不為;性所不能,不可強為。唯莫之製,則同焉皆得,而不知所以得也。德非至厚,則莫能任其誌行而信其殊能。人之所好,不避是非,死生以之,易世無以相賤,所以為大齊同。唯所遇而因之,胡能與化俱。而學者尊古卑今,失其原矣寢物各全其我矣。
呂註:世情以有知有能者為有用,無知無能者為無用,而不知無用者,乃有用之所自出也。自道觀之,則世所謂知能有用者,其小曷啻容足之於地耶?
列子雲:至遊者不知所適,至觀者不知所視。物物皆遊,物物皆觀。此我之所謂遊,我之所謂觀也。莊子之遊亦若是而已。得道者物無非道,則物物皆遊,物物皆觀,雖欲不遊,不可得也。人而不得道,雖欲遊之不可得也。流遁之誌,因俗而為卑。決絕之行,離世而為高。皆非至知厚德之任,蓋蔽於一曲,以至覆墜,火馳而不顧,則雖相與為君臣,亦時而已。易世無以相賤,其不當於道則一也。有至知厚德者,卑不為流遁,高不為次絕,唯道之從而已。故至人不流行,無轍跡也。若遵古而卑今,則以豨韋氏之流觀今世濂薄,其心孰能平而不波乎?唯至人乃能遊世而不為僻異之行,外順人而內不失己。因於彼而教之,非學也;達其意而承之,不彼也。所教者,彼之所有,非教以所無也。不能通天下之意,則彼是生矣;達其意而承之,何彼之有?此至人之所遊也。
疑獨註:有用之用,器也。無用之用,道也。器有極,其用小。道無窮,其用大。莊子論道,其言浩博,故惠子疑其無用。告以知無用而始可與言用,譬行地雖至廣,人之所用容足耳,足外若無餘地,恐墊溺而不敢行。然則無用之為用明矣。《逍遙遊》論大檸大瓠,皆此意。遊者,有行有止,而自在者也。人皆有自在之性,有能有不能者,在學與不學之間,學而至於反本,則能遊矣。雖不務外觀,亦無不自在,此能遊也。不學而為物所蔽,雖日務外觀,亦不能自在矣。流者,逐物而不反,遁者,防息而不進;次者,果於動絕者滅其跡,皆滯於一偏。以之為知,則有所不知,以之為德,則有所不載。故靈氣覆墜,心情火馳,雖與為君臣時,適然耳!何貴何賤哉!至人唯變所適,遇則因之,不留行焉。以三皇已前觀今之世,孰不為風波之民?唯至人隨世而遊,出於天性,故能順物而不失己。彼來則教之,未嘗有事於學;承彼之意而從之,不以彼為彼也。
《內篇》曰:彼且為嬰兄,亦與之為嬰兒,是也。碧虛註:人以跳蹈之外為無用之地,若掘之墊下至於黃泉,獨存容足地,則不能珪步矣!譬之種植,又多空地,斯能蕃茂,則無用之為用明矣。人能遊學於道,性自然也,安得使不遊乎?.不能遊學於道,亦性自然,安得使之遊乎?世人不知分量,妄役流蕩遁逃之誌。果次,卓絕之行,刻意以為高亢,皆非至知厚德所因任也。覆墜,謂不遊學而廢業。火馳,謂苦遊學而進益,各務所趨而不反顧在時所尚,遞為君臣而已。 何分貴賤哉!唯至人出處有道,各行其誌。而學者貴遠忽近,其弊已久。以上古聖賢觀今之世,無不波蕩失性者。至人則隨世汙隆,外應物而內全真,彼之所教我者世道不必學也,然亦承其意而不彼外之,所以得全於世,此之謂能遊。
《鬳齋口義》:墊,掘也。若容足之外皆深淵,則不可行,故曰無用之用,遊者自樂之意。有能有不能,喻有達有不達。流遁,逐物。決絕,自異。至知厚德,修自然之人,任為也。覆墜,陷溺。世故火馳奔逐利名,此皆不能自反者,雖時間有君臣貴賤之分,身沒何有?唯至人所行與世無留戀,以古今為一。學者尊古卑今,不知世變,若以上古觀今日,則皆為波蕩失性者矣。遊世而不僻,則不以古今為是非。順人不失已,外混世而內有所存。彼之所教,自以為是,我固不學之亦順承其意而無彼我之分,此即《齊物論》因是之意。遊者,逍遙自適於無用之地。以全己之大用,唯達道之士能之。能之者不得不遊,不能者不可強也。蓋謂時俗逐物而流遁者多,否則又為決絕之行刻厲矯亢而不自適,則視人世如鼎擭陷弈,至於負石自況,抱木燔死者有之,何望乎逍遙遊哉!故皆非至知厚德者之所因任,類多顛覆奔馳於名利以求慰其心。雖一時有君臣之分,若易此一時,則無以相貴賤。唯道為天下貴,悖道則無以取重於世也,故至人聽物流行而不遏,與之同遊乎天地之一氣耳。古往今來,乃其常理,我能轉物,則可反今為古,豈貴耳賤目,妄有尊卑分別哉!且以上古觀今之世,孰不為波蕩之人?心忘古今,遊世而不為僻異之行,順人不失已,以衆心為心而我心得矣,是謂反今成古,何尊何卑。仲尼答冉求以古猶今也,即此意。是以人來學者,因彼性而教之,不學其所不能;承彼意而順之,不以彼為異也。如是,則古今物我同遊一天,雖相後千萬年,相去千萬裏,相處千萬人,無異合堂同席於漆園夫子之門而樂黃帝、老聃之道也。此言至人應世,非唯能自遊於道,又能與物同遊,所以貫百王於一道,參萬世而成純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