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9 我會為你,阻擋一切(3 / 3)

林娉然本身愛美,養起女兒來更是麵麵俱到,她每年都會為時小多準備一套首飾,項鏈手鏈耳釘戒指,做工和形狀都十分精巧。

時小多找出一對珍珠耳釘,細膩瑩潤的光澤極襯膚色,整個人都明亮起來,還帶著點楚楚動人的味道。

時小多提前下樓,她怕裙子會皺,更怕臉上的妝容花掉,不敢隨便亂動,筆直地站在小區門口的樹影下。

最開始心情自然是雀躍的,滿心歡喜地期待著季星臨會送她什麼樣的禮物,眼角眉梢全是快樂,藏都藏不住。

後來天色暗了,路燈漸次亮起,時小多站得腿都軟了,還是沒看到季星臨的影子。

小區保安從崗亭裏出來,走到時小多身邊問她是不是忘帶鑰匙了,需不需要幫助。

時小多落寞地搖頭,低聲說:“我在等人。”

我已經等他三個小時了。

晚飯沒吃,時小多餓得厲害,她怕弄壞精心化好的咬唇妝,連水都不敢喝一口。其間也撥過季星臨的電話,最開始是無人接聽,後來就變成了關機。

不知過了多久,一道車燈突然掃過來,正落在時小多臉上,晃得她眼花。

時小多有一瞬的雀躍,接著她聽到有人嗬了一聲:“大半夜的不回家,蹲這兒抓耗子呢?”

是時遇,不是季星臨。

時小多低頭看了眼腕表,她整整等了五個小時。

不吃不喝不敢亂動,更不敢蹲下,可臉上的妝還是花了,精心搭配的鞋和裙子也沾了灰。

一綹碎發落下來,時小多抬手攏了攏,順便抹掉了溢出眼眶的濕潤。

〔134〕

季星臨和池樹是在第二天清晨抵達晉城的,機場大廳裏一片空曠,天還沒亮,整座城市都在沉睡。

季星臨臉上血色全無,連嘴唇都是白的。池樹掰了一小塊巧克力塞進季星臨嘴裏,強行讓他補充點糖分。

甜膩的味道在舌尖散開,季星臨狠狠閉了下眼睛,他覺得很累,好像隨時都會垮掉,可壓在他肩膀上的東西太多太重,讓他連崩潰的機會都沒有。

池樹在他背上拍了拍,極輕地歎了口氣。

星曜的病房在十三樓,電梯慢慢升上去,廂門打開的一刹那,季星臨聽見淒厲的嘶喊。

是羅燕的聲音,季星臨熟悉。

邁出去的腳步生生頓在半空,若不是池樹拽了他一下,他可能會被廂門直接夾住。

眼前浮起漫無邊際的冷光,慘白、刺骨,腿有點兒軟,季星臨強迫自己站住、站穩,脊背繃得筆直,像鑄著鋼條。他推開池樹的攙扶,慢慢走出電梯。

羅燕哭得崩潰,嗓子徹底啞了,癱在地上站不起來,小護士急忙去扶她,走廊裏亂成一團。主治醫生和季星臨有點兒私交,看見他走過來,立即迎上去,低聲說:“兩點三十分走的,節哀。”

星曜,隻比他小了兩歲的小星曜,剛剛過完十五歲生日的小星曜,在床上躺了近十年,沒看過大海,也沒見過長城,就這樣草草地睡著了,再不會醒過來。

季星臨睫毛低垂著,像是回不過神,池樹代他向主治醫生道了聲謝。

說話的工夫,張姨看到季星臨,她咒罵著撲過來,揚手要打,池樹連忙將她隔開,走廊裏亂上加亂。

羅燕一直在邊哭便喊:“我的兒子,我的星曜。”

那些聲音近在耳邊,又好像隔得很遠,季星臨有點兒聽不清,他放輕腳步,走到羅燕身邊,在她麵前蹲下去。

羅燕眼神呆滯,過了好一會兒才認出麵前的人是誰,抬手就是一巴掌。季星臨不躲不閃,被打得側過臉去。

羅燕雙目通紅,裏麵帶著鮮明的恨,她已經罵不出來了,抖著手連甩了季星臨兩個耳光。可惜她渾身無力,耳光抽在臉上,幾乎沒有聲音。

池樹衝過來要攔,被季星臨推開了。

季星臨看著羅燕,眼睛如深黑的山脈,他說:“你是我爸爸的妻子、星曜的媽媽,無論發生什麼,你都是我的親人,以後我會照顧你。”

羅燕捂著臉,放聲痛哭。

季星臨站起來,問一旁的護士:“我能去看看我弟弟嗎?”

護士點點頭,把他領到一個陰冷的小房間。

貼牆的地方有一張床,星曜躺在上麵,白布一直蓋過頭頂。

臥床十年,季星曜早就瘦得不成樣子,白布貼在身上,勾出身形,像一截枯瘦的樹枝。

季星臨在床前站了好一會兒,他沒敢揭開蒙臉的白布,隻是俯下身去,在星曜耳邊說:“放心吧,哥哥會照顧羅阿姨的,你放心……”

季星臨忽然有些恍惚,他想起爸爸去世的時候,他也是這樣貼在爸爸耳邊,說:“你放心,我會照顧星曜,我會照顧他……”

可是,他誰都沒有照顧好,他害了星曜一輩子,他讓爸爸至死都在難過。

都是因為他,全是他害的。

淚水在那一刻湧上眼眶,季星臨狠狠咬住嘴唇,咽下了所有哽咽和哭泣。

〔135〕

時小多在小區門口站了半宿,臉上化著妝,情緒卻是低落的。當著保安的麵,時遇沒多問,打開了副駕駛那側的車門,時小多低頭爬上去。

時遇一手握著方向盤,一手在時小多的腦袋上敲了一下,挑眉道:“發生什麼事了?要聊聊嗎?”

時小多覺得眼角有點兒癢,她化著妝呢,不能揉,抽出紙巾按在上麵,輕聲說:“我也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等我弄明白,我會告訴你的。”

時遇點點頭:“好。”

睡覺前,時小多再次撥打季星臨的電話,依然關機。她忽然害怕,打開電腦刷了一遍本地新聞,沒看到有關車禍或是惡性事件的報道,才略略放了心。

關上電腦,時小多打開微信,給季星臨發了條消息:“聯係不上你我很擔心,以後不要再這樣了。”

綠色的對話框懸在屏幕上,一直沒有回複。

時小多歎了口氣,突然覺得無奈。

一直以來,都是她跟在季星臨身後,追著他跑,他似乎從沒想過停下來等等她,或者回頭看看她。

就好像,她不在他的世界裏,也不在他需要顧慮的範疇之內。

夜裏失眠,早上就起得遲了,時小多是踩著預備鈴進教室的,第一眼先看向季星臨的位置,空的,沒人。

遲到了?還是曠課?

時小多又忐忑起來。

一個上午季星臨都沒出現,化學老師來上課時把董雲叫了起來,問她知不知道缺席的那位是什麼情況。董雲搖頭說不知道,化學老師歎了口氣。

時小多跟著歎氣。

放學鈴聲一響,時小多第一個衝出教室,打車直奔藍田居。可她沒見到池樹,也沒見到季星臨,隻看到一扇緊閉厚重的卷簾門。

藍田居沒營業。

時小多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她從隔壁店主那裏要到了池樹的家庭住址,一路找了過去。

站在池樹家門口敲門時,時小多才發現自己的手一直在抖,冰涼冰涼的,幾乎沒有血色。她將手掌握成拳頭,壓住那股自心底湧上來的恐慌感。

來開門的是個坐輪椅的女人,皮膚很白,氣質嫻靜。時小多剛報上自己的名字,女人就笑了,她推著輪椅向後退了退:“快進來吧,小臨跟我提起過你,他說你們是很好的朋友。”

〔136〕

季懷書是個精致的女人,家裏也收拾得整齊幹淨,地板茶幾俱是一塵不染。她給時小多倒了一杯檸檬水,然後推著輪椅進了另一間屋子,再出來時膝蓋上擱著一個紙袋。

季懷書將袋子遞給時小多,笑著說:“打開看看。”

紅裙子妥帖地收在方形盒子裏,時小多一眼看過去愣了愣。

“這應該是小臨為你準備的禮物,”季懷書指了指擱在裙子上的卡片,“隻不過他走得太匆忙,沒來得及親手送給你。”

卡片是折疊的,時小多將它打開,看見姓名欄裏寫著“To時念”,底下的寄語欄裏寫著一個短語——My Prayer.

My Prayer。

她和季星臨共用一副耳機聽過的歌,她還記得那首歌的開端有一段溫柔至極的吟誦——

Dear God

I know that she''''s out there

the one I''''m suppose to share my whole life with.

And in time

you''''ll show her to me

Will you take care of her

comfort her,and protect her

until that day we meet

……

親愛的上帝,我知道她就在那裏

那個我願為之奉獻一生的女孩

終有一天,你會把她帶到我身邊

在那之前,你要好好照顧她

在她傷心的時候安慰她,保護她

直到我們見麵的那一天

這就是季星臨要送她的禮物吧,那個一貫沉默內斂的少年,連示好都帶著小心翼翼、含蓄隱忍的味道。別人總說他性格古怪,難以親近,其實,他們不知道,當冰冷的少年變得柔軟時,有著多溫暖的眼神。

一念至此,時小多有種想哭的衝動。

季懷書適時開口:“小臨的弟弟病逝了,他和池樹回了晉城老家,沒能當麵把禮物送給你,希望你不要介意。”

果然是星曜,時小多歎息著想,那個可憐的孩子,到底沒能熬過這一關。

“阿姨,您不用幫他解釋,我都明白。”時小多覺得嘴裏隱隱泛苦,她說,“我知道這段時間他會很難熬,不過,您放心,無論他的狀態有多糟糕,我都不會放棄他。他那麼聰明,一定會有很好的未來。”

季懷書推著輪椅靠過來,她的掌心很軟,搭在時小多的手背上,她說:“人在年少時往往喜歡鑽牛角尖,小臨性格又悶,不愛說話,你多勸勸他。”

〔137〕

見過季懷書後,時小多反而冷靜下來,她不再反複聯係季星臨,而是踏踏實實地認真上課,各科筆記都是一式兩份,一份自己用,一份留給缺了好幾天課的季星臨。

一整個周末時小多都格外安靜,看書做題,吃飯睡覺,時遇問她是不是有心事。

時小多笑著搖頭說沒有。

雖然她還沒見到人,但是想一想也知道,季星臨現在的狀態一定很糟糕,所以,她不能再自亂陣腳。她要以飽滿的精神狀態去麵對他,要用最直觀的方式告訴他:別怕!

別怕,我在呢,無論多難,我都會陪你熬過去。

做題做累了,時小多就會把那首My Prayer找出來,反複地聽。

親愛的上帝,你要幫我照顧他,在我們未見麵之前。

按照晉城的習俗,白發人送黑發人,葬禮要一切從簡。星曜病了這麼多年,家裏的親戚唯恐避之不及,早就不來往了,羅燕沒有通知任何人,她堅決不許池樹和季星臨插手,也不許他們參加追悼會,在張姨的幫襯下,獨自送走了小星曜。

池樹租了一輛車,停在殯儀館門口,季星臨坐在副駕駛上,他沒有下車,也沒有進去。

天氣不好,下著小雨,陰冷陰冷的,季星臨揉了揉臉,看向窗外。

池樹扳過季星臨的腦袋把他按在自己肩膀上,輕聲說:“哭吧。”

季星臨降下車窗,手伸出去,雨水一滴接一滴地落在手背上,他極輕地歎了口氣,說:“你看,老天替我哭呢。”

那天,到最後池樹也沒看見季星臨哭出來,那個一貫隱忍的少年沉默著將所有悲痛與指責悉數扛下,用蒼白的臉色掩蓋了所有痕跡。沒人知道他心上的傷口已經潰爛成什麼樣子,沒人知道那些經年的傷口被反複撕裂時,他有多疼。

星曜的骨灰存放在壁葬牆裏,季星臨去看過。羅燕選的位置很好,朝陽,幹淨,也方便祭拜。上麵的照片是季星曜沒生病時拍的,小男孩帶著點嬰兒肥,笑得陽光燦爛。

以前,總能聽見附近的鄰居說季家的兩個小孩長得好看,大的嚴肅,小的愛笑,一靜一動,站在一塊,像畫裏走出來似的。

後來,星耀病了,他再沒看過那樣燦爛的笑容,也再不會有人跟在他身後,“哥哥、哥哥”地喊個不停。

離開晉城時,季星臨試著撥羅燕的電話號碼,一直占線,無法接通,應該是羅燕把他的號碼拉黑了。季星臨又撥了老房子的座機,是張姨接的,她聽見季星臨的聲音就是一通哭罵和詛咒。

季星臨沒回嘴,等她罵夠了,才說:“您留一個銀行賬戶給我吧,以後每個月我都會按時彙錢過來,您和羅阿姨多保重。”

掛斷電話後,一條短信飛進季星臨的手機裏,是個陌生號碼,怒斥著:“季星臨,你害了我們母子一輩子,你會有報應的,你一定會有報應!”

季星臨迅速將短信刪除,不敢多看一眼,點擊屏幕時手指不聽使喚,有點兒發抖。

他將拇指遞到唇邊狠狠咬住,尖銳的刺痛蓋住了那點顫抖。

四天後,時小多吃過午飯回到教室,看見季星臨坐在位置上,他瘦了些,神情裏帶著明顯的疲憊。時小多怔在教室門口,那一刻,周遭的一切仿佛都離她遠去了,隻剩季星臨的動作和表情還停在她的視線裏,被定格被拉長,像電影裏那些經典華麗的慢鏡頭。

好半天時小多才回過神,她放輕了腳步慢慢走過去。

季星臨側著頭看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什麼,脖子到鎖骨,劃出一條漂亮的弧線。

“季星臨。”時小多叫了他一聲,聲音很低,柔柔的。

季星臨抬眸看她一眼,神情裏的疲憊近乎蒼涼。

教室裏沒人,時小多將手伸到他麵前:“可以抱你一下嗎?”

時小多努力讓自己微笑,眼神亮晶晶的,滿懷期待。

季星臨沒有動,半晌,他忽然低下頭,將臉埋在時小多的掌心裏。

時間仿佛靜止了,時小多連自己的心跳聲都聽不見,隻能感受到季星臨埋在她掌心裏的重量,時間很短暫,也很溫柔,還有淡淡的疲憊。

時小多突然覺得難過,心尖上狠狠一疼。

季星臨沒有哭,隻是用很輕的聲音說:“我的媽媽和爸爸都去世了,如今,連弟弟也沒了。小多,我沒有至親了,他們都走了,都不要我了。”

時小多捧起季星臨的臉,用自己的額頭碰了碰他的。

教室裏很靜,陽光輕飄飄地落進來,季星臨閉上眼睛,他呼吸平穩,卻不踏實,仿佛壓抑著某些沉重的東西。

時小多的指尖拂過季星臨的眉心和鼻梁,最後,落在嘴角處,她深深地看著他,眼神溫軟,輕聲說:“我在呢,哪兒都不去,隻陪著你,好不好?”

季星臨沒說話,握住時小多的手,緊緊地貼在臉側。

時小多用拇指摩挲著季星臨的臉:“那條紅裙子就是兒童節禮物嗎?我收到了,很喜歡,謝謝你。”

季星臨側過頭,臉頰在時小多的指尖上蹭了蹭:“喜歡就好。”

“你知道夏天裏最開心的事是什麼嗎?”時小多看著他,笑容柔軟,“就是能穿著漂亮的小裙子去見喜歡的人。喜歡的人、好看的小裙子,我都有了,謝謝你給了我一個完美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