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別說是睡著了,就算是昏迷了,也該被敲醒了。
季星臨“嘶”了一聲,顯然是被敲疼了。他揉著後腦自臂彎裏抬起頭,眉毛緊皺著,有點兒煩躁,看起來心情極度不佳。
時小多半是愧疚半是尷尬,將牛奶瓶子向前遞了遞,語無倫次地說:“牛請你喝奶!”
季星臨:“……”
時小多也察覺到不對勁,連連擺手:“不對不對,我的意思是,喝點舒服吧,能奶牛點……”
這句聽著還不如上一句呢,都不怎麼像人話。
時小多頓時泄氣:“沒事,你接著睡吧,我今天出門帶錯嘴了,不宜說話。”
她正要轉過去,季星臨抽走了時小多手裏的牛奶瓶,他擰開瓶蓋喝了一口,含混不清地說了聲“謝謝”。
不過是一句“謝謝”,時小多卻沒出息地紅了臉。
〔130〕
下午有節體育課,天氣熱,陽光烈得厲害。體育老師找了個有樹蔭的地方,鋪上墊子,讓大家做仰臥起坐。男生做滿三十個算合格,女生二十五個。
季星臨和體委一組,體委幫他壓腿,時小多偷瞄了一眼,季星臨快得驚人,三十個做完,用時不到半分鍾。他動作太快,衣擺卷起來,露出一截勁瘦的腰,肌肉緊湊,線條精致。
時小多又想到那一句——季星臨的腰,奪命的刀……
男生組進程很快,女生這邊就比較慘烈了。時小多做到第二十個就開始使不上勁,憋著一口氣掙紮到二十五個,拉扯得肚皮生疼。她和老師請了假,回教室休息。
其他班還在上課,走廊裏很空,陽光落進來,亮得晃眼。時小多從後門進去,她沒想到教室裏還有人,推開門的瞬間,不由得一愣。
季星臨站在角落裏,兩手握住T恤的下擺正要脫下,開門聲突然響起,他動作一頓。
時小多立即背過身,磕磕巴巴地說對不起,季星臨快速換好衣服,說:“轉過來吧。”
時小多聽見“咚咚”的心跳聲,緊張得莫名其妙,她控製著自己不去看他,回到位置上打開書本開始做題。
教室裏靜悄悄的,能聽見筆尖劃過紙頁的摩擦聲。數學題解到一半沒了思路,進退不得地卡在那兒,別提多難受了,時小多懊喪地摔了筆,趴在桌子上和自己生悶氣。
一片陰影兜頭罩下來,時小多慢慢抬頭,看見季星臨站在她身側。依舊是白T恤、黑色的校服褲子,大概是個子太高,別人穿總顯得有點兒窩囊,他卻帶著股挺拔的味道。
季星臨垂眸掃了一眼:“這道題顧老師講過類似的,還不止一遍,你該認真聽。”
時小多抬手將卷子蓋住,悶聲說:“不用你管!”
季星臨屈指在她手背上一彈,時小多疼得縮了下手。
季星臨抽出她手中的筆,在卷子上勾出一條線:“看著——取中點,連結,因為E是中點,又因為直線AB平行於CD,所以……”
季星臨站在時小多身側,這一彎腰,大半個身子都罩在時小多頭上,她稍稍偏下頭,就能順著他微垂的衣領看進去。一股甜甜橘子味撲麵而來,應該是糖果的味道,時小多清了清喉嚨。
季星臨的字很漂亮,解題思路也幹淨利落,他很快推導出結論,轉頭看向時小多:“明白了嗎?”
離得太近,季星臨的氣息直接吐在時小多臉上,清爽的橘子香占據一切感官,時小多手指收緊,險些把卷子攥出個窟窿。她抵著季星臨的肩膀推了推,低聲說:“講題就講題,離那麼近幹什麼!”
季星臨被時小多慌亂的樣子逗笑了,嘴角彎起的弧度近乎柔軟。他擱下手中的鉛筆,在時小多腦門上輕輕一彈:“以前是你給我講題,現在換我給你講。一報還一報,也算扯平。”
時小多臉都紅了,嘴倒挺硬,嘀咕著:“不敢勞您大駕!”
話一出口,她又有點兒後悔,軟下語氣補了一句:“我隻怕哪天你一生氣又不理我了。”
說這話時,時小多的神色太過委屈,就像被遺棄的小奶貓。
季星臨說不清心裏是個什麼滋味,有點兒苦,還有點兒鈍鈍的疼。這是他從未體會過的感覺,一時間有些茫然。他看見時小多的鞋帶鬆了,於是蹲下去幫她係好。
鞋帶係好,他卻沒急著站起來。
時小多穿著校服褲子,褲腳移上去,露出一截腳踝,皮膚又白又細,瓷器般幹淨。
毫無預兆地,季星臨握了上去,五指圈住,微微收緊。
皮膚感受到自少年身上遞來的熱度,時小多有些慌神,不自覺地收了下腿,低聲道:“你幹什麼呀!”
季星臨用了些力氣握住她,半晌,慢慢開口:“之前的事情,是我不對,我不該把話說得那麼重,星曜的事情與你無關,我也從未怪過你,從來沒有。”
季星臨低著頭,肩胛骨輪廓清晰,透出單薄的味道。他繼續說:“我不是怪你,而是不敢靠近你。星曜治病需要很多錢,也欠了很多錢。羅燕的狀態你也看到了,她能照顧好自己已是勉強,更別說還債,所以,那些都將由我來承擔。還債很辛苦,我不想把你拽進來,更不想你可憐我,想辦法幫我籌錢,那還不如直接殺了我。
“時念,你不是不夠好,而是太好,可我有什麼——破碎的家、癱瘓的弟弟和一大筆債。”季星臨的聲音很輕,“所有人都告訴我,你很聰明,很厲害,你會有光明的未來。可是光到底在哪兒?為什麼我什麼都看不見?我隻能聽見醫療儀器的運作聲,嘀嗒嘀嗒,它們維係著星曜的生命,換句話說,它們就是星曜的命。
“時念,我才十七歲,我沒看起來那麼冷靜鎮定。我也會害怕,會茫然,也有自卑和懦弱。”
季星臨的手一直擱在時小多的腳踝上,他的指腹很冷,微微顫抖。
有生以來,季星臨第一次這樣直白地剖明自己,卸下盔甲,劃開皮肉,扭斷骨骼,露出一直被小心隱藏的最深的卑怯。這些話他都沒有跟心理醫生說過,更別提池樹和季懷書。
他把真正的自己暴曬在陽光下,不是想換得同情,而是想求一個解脫。
你都看到了,我有多糟糕多狼狽,所以,放手吧,去遇見更好的人。
我狠不下心真的將你推開,隻能告訴你全部的真相,希望你知難而退。
去吧,走向有光的地方,別困在我這裏。
〔131〕
時小多從小被家裏人養得太好,帶著點嬌氣,愛笑愛哭也愛臉紅。可是,這一次,聽了這樣悲傷的傾訴,她卻沒有掉眼淚。她抓著季星臨的手,牢牢握住。
季星臨的手指修長冰冷,時小多的手卻是暖的,將他緊緊包裹。她低下頭,手在季星臨的手背上輕輕碰了碰,說:“有些話說出來你可能會笑我天真,不知疾苦,我覺得生病也好,債務也罷,其實都沒有想象中那麼可怕。生病了,我就陪你看醫生,慢慢調理,總會好起來;欠了債,我們就用功讀書,賺錢去還。人生在世,有好日子,就會有壞日子,咬咬牙,別放棄,總會過去的。冬天縱然漫長,但春天不會不來,對不對?”
季星臨沒說話,他臉色蒼白,沒休息好似的,眼眶裏有一道深重的紅印。
教室的窗戶開著,能聽見其他班級讀書講課的聲音,陽光帶著熨帖又溫暖的氣息,靜靜地落在兩人肩膀上。
時小多歪頭笑了一下,她有一對小虎牙,平時看著不明顯,一笑就變得格外可愛。她張開手臂,說:“是不是很久都沒和人擁抱過了?讓我抱抱你好不好?抱一下,笑一笑,告訴自己放輕鬆,我們一起朝有光的地方走。”
季星臨沒動,時小多湊過去,大大方方地抱住了他。她攬著季星臨的肩膀,低聲說:“沒有哪種生命是絕對孤獨的個體,人總要借助一些力量才能真正長大,我希望我能給你勇氣,也很樂意成為你的勇氣。你也說過,你才十七歲,還有很多很多尚未到來的日子可以期待,總會好起來的。”
季星臨低著頭,靠在時小多肩上,像是累極了。時小多在他背上拍了拍,猶豫著說:“要不要我唱首兒歌之類的來哄哄你啊?小時候我做噩夢睡不著,林老師就是這麼哄我的。”
時小多身上有股甜甜的味道,季星臨吸了一口氣,啞聲說:“好哇,唱一個吧。”
時小多仰頭想了會兒歌詞,輕輕哼唱:“小小少年,很少煩惱,但願永遠這樣好。一年一年,時間飛跑,小小少年在長高……”
兒歌唱到一半,驀地頓住,時小多尷尬地抓抓頭發。
她想不起來後麵的歌詞了……
季星臨終於動了動,抬頭看了時小多一眼,眼睛裏竟然帶著點笑。
時小多一愣,聽見季星臨啞聲說:“你也太不負責了,唱首兒歌還忘詞。”他一邊說一邊站起來,“快下課了吧,我去洗個臉。”
時小多仔細觀察了一下,季星臨眼眶雖然有點兒紅,臉上卻是幹的,睫毛也沒有濕成一綹一綹的,看起來不像哭過。
季星臨朝走廊裏的衛生間走,時小多慢吞吞地跟在後麵,嘀咕著:“你要不要哭一場啊?鼻涕眼淚一把抓的那種,那樣哭一次可解壓了。小時候我被時遇欺負,吵架吵不過她,打架也打不過,我就蹲在牆角號啕大哭,誰勸都不行,非要哭痛快了才算。每次哭完都能多吃兩碗飯,畢竟那也是個體力活。”
“哭就免了。”季星臨站在衛生間門口,回頭看了時小多一眼,“你可以再唱首兒歌給我聽,不忘詞兒的那種。”
時小多無奈:“忘詞兒這頁翻不過去了是吧!”
時小多再怎麼厚臉皮也不可能跟進男衛生間,站在門口等了一會兒。季星臨很快出來,臉和頭發上都滴著水。時小多抽了張紙巾遞給他,他接過紙巾,順手在她腦袋上揉了一把,摸小貓似的。
兩個人並肩朝教室走,迎麵碰見一個穿著運動服的男生想把籃球拋給同伴,可惜準頭有點兒偏,籃球奔著時小多飛過去。時小多也不知道在想什麼,低著頭,心不在焉。季星臨握著她的手臂拽了她一下,她沒防備,險些一頭栽進季星臨懷裏。
季星臨把她拽到自己身邊,低聲說了句:“看路。”
時小多仰頭看他一眼,試探著問:“你的心情有沒有好一點兒?”
季星臨又在她腦袋上揉了一把,說:“好多了,謝謝你。”
時小多眼巴巴地看著他:“那以後你還會給我講題嗎?還會和我一塊去圖書館自習嗎?”
上課鈴響了,周圍的學生都在朝教室走,腳步匆匆。季星臨突然上前一步,將時小多困在轉彎處的角落裏。
他個子高,幾乎擋住了所有光,時小多整個人完全浸沒在他投下的陰影中,無措地眨了眨眼睛。
季星臨低聲說:“我給過你離開的機會,你不肯走,就別怪我不放手。”
〔132〕
兒童節當天,顧若楊自掏腰包買了一大堆糖果,說是給他的小朋友們過節,希望高二五班的小朋友永遠有糖吃有人疼。
發糖時季星臨不在,時小多幫他拿了一根橘子味的棒棒糖,拍照發給他,說顧老師請吃糖,節日快樂,小朋友。
“節日快樂”四個字一發送,屏幕上突然跳出一片小星星。時小多頓了兩秒,然後退出聊天界麵,將季星臨的微信備注名稱改成了“星星公主”。
小公主嬌氣得很,鬧脾氣時要人哄的,還得唱歌哄。
上課鈴響了季星臨才回來,手上拿著兩瓶奶茶,將其中一瓶放在了時小多的桌子上。時小多正埋頭琢磨物理公式,季星臨彈了下她的腦門。時小多“哎喲”一聲,抬起頭,正對上季星臨帶著點笑意的眼睛。
黑色的,深邃溫融。
物理課,老師在黑板上抄了兩道計算題。季星臨正犯困,被物理老師點名叫了起來,時小多作為前桌,慘遭連坐,和季星臨一道上去做題。
季星臨的板書很漂亮,思路也清晰,暢通無礙地解完了一道題,幾乎沒有停頓。
時小多就有點兒相形見絀,季星臨一道題都做完了,她才解了一半。老師轉身的工夫,季星臨點了點黑板,低聲說:“這裏,公式錯了。”
時小多偏了下頭,視線剛好落在季星臨的嘴唇上,季星臨的唇色偏淡,有種秀氣且冰冷的感覺。季星臨似乎感受到她的視線,故意抿了抿唇。時小多動作一頓,生生在黑板上按斷了一截粉筆,季星臨很低地笑了一聲。
最近美術教室增加了不少課程,鹿溪放了學就要扛著畫具去培訓,基本沒時間玩了。她踩著放學的鈴聲急匆匆地跑到五班,把一個DIY的十字繡零錢包往時小多懷裏一扔,丟下一句“兒童節禮物”之後,轉身就跑,腳下踩著風火輪似的。
時小多險些被砸到鼻子,哭笑不得。
班上的學生走光了,季星臨伸了個懶腰,對時小多說:“走吧,我送你到公交站。”
時小多攔了他一下,說“你先等等”,然後從書桌的抽屜裏拿出一個小掛件拴在了他的背包拉鏈上。
季星臨撈過來看了一眼,是隻小倉鼠掛件,灰背白肚,小爪爪抱在胸前。
季星臨笑了笑:“這也是兒童節禮物?”
時小多點頭:“這可是我親手從娃娃機裏抓出來的,要珍惜!”
“既然這麼貴重,我也要送份回禮才行啊,”季星臨笑著說,“不然多不禮貌。”
時小多正想說那就請我吃晚飯吧,季星臨在她腦門上輕輕一彈,說:“先回家,一個小時後在小區門口等我,有禮物給你。”
時小多一愣:“你還真準備了禮物啊!”
季星臨沒說話,又在她腦門上彈了一下。
〔133〕
季星臨打開家門時客廳裏一片安靜,季懷書的臥室門關著,隱約飄出來點昆曲的聲音。季星臨放輕腳步走過去,敲了敲門,說:“姑姑,我回來了。”
季懷書沒應聲,大概是睡著了。季星臨沒再打擾,轉身進了自己的房間,從衣櫃裏拿出一個紙袋,裏麵有個黑色的硬質紙盒。
盒蓋打開,紅裙子上映著傍晚時柔軟的天光,如同自夢裏飄來的顏色,美得難以形容。
季星臨低頭看了一會兒,然後直起身子靠在桌角上,輕輕舒了口氣。
他第一次送禮物給女孩,也是第一次試著去討人喜歡,這些都是他不擅長的,讓他有種茫然的緊張感。
他不曉得時小多會不會喜歡,也不曉得究竟該怎麼做,才能讓她更喜歡,隻能試探著向前走。
他這個人啊,寡言陰鬱、冷漠笨拙,能拿出手的,隻有這份赤誠的心意。
季星臨有點兒出神,電話響起時他幾乎沒聽見,鈴聲響到第二輪他才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地接聽,都沒顧上看一眼來電顯示。
電話是星曜的主治醫生打來的,醫生的語速很快,一字一句針一樣紮穿了季星臨的耳膜。
他的頭又開始疼起來,太陽穴一跳一跳的,腿有點兒軟,險些站不住。季星臨抬手在牆上撐了一下,防止自己摔倒,行動間撞翻了擱在床尾的黑色紙盒。
長裙從盒子裏掉出來,細軟的裙擺輕薄如煙,一同掉出來的還有一張卡片,上麵有一個手寫的英文短句——My Prayer.
掛斷電話後,季星臨轉身衝向門口,池樹剛好推門走進來,險些撞個滿懷。
池樹詫異地看他一眼,季星臨臉色蒼白,嘴唇有點兒抖,啞著嗓子喊了聲:“哥。”
哥哥,池樹是他的哥哥,他是小星曜的哥哥。
可惜,他沒有盡到做哥哥的責任,害了星曜一輩子。
季星臨說一個小時後在小區門口等他,時間太短,時小多來不及給自己洗個澡,隻能匆匆洗把臉,然後化了點淡妝。粉底質地輕薄,口紅和眼影選了甜美清新的色係,再掃上一些腮紅,少女獨有的元氣感便透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