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沿用這種思維方式去說理的時候,你想想情況會怎麼樣?抒情是可以的,說理就有局限性了。這對中國文化影響太大了。從說理的角度來說,我分成兩點來談,一個是對作品的理解,一個是對觀點的論證。
從文本理解說,春秋時期風行賦詩言誌,在盟會燕饗席間引詩言誌,溫文爾雅,委婉含蓄。
“古人所作,今人可援為己作;彼人之詩,此人可賡為自作,期於‘言誌’而止。人無定詩,詩無定指。”(勞孝輿《春秋詩話》)不管古詩本義如何,隻要與己意之間存在相似點,便可斷章取義,類比聯想,臨時借用古詩比喻己意。別人的詩,我可以把它拿過來當做自己的作品,因為目的就在“期於言誌而止”,目的就是為了表達我的意思。“人無定詩”,人沒有固定的詩,沒人考慮這個詩的作者是誰。更可怕的是“詩無定指”,一首詩沒有固定的主題,你怎麼理解都可以,隻要相似相關,沾邊就行。最讓人憂患的是這一點,這種現象一直延續到現在,隻要相似相關,就可以進行個性化的解釋。
孔子教學生《詩經》,重視修身養性,感發道德,也是沿用賦詩言誌的方法。如《詩經·碩人》描寫女子的美貌:“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孔子的高徒子夏都無法將女人的容貌美與道德修養聯係起來,找不到二者的相似相關點,就問孔子:“何謂也?”孔子啟發子夏說:“繪事後素。”女子美容要先有白淨的麵容,再化妝;繪畫要先有素絹,再畫最新最美的圖畫,女子美容與繪畫存在先後順序的相似。子夏在老師的啟發下,則感發出“禮後乎”,禮後於仁,道德修養也存在先後順序,要先有仁的內在自覺,再自覺遵守社會他律(禮)的約束(參見《論語·八佾》)。繪畫、道德修養與女子美容之間僅僅是時空順序的相似,並沒有必然的邏輯關聯。
由相似關係引發類比聯想,這並不是對作者本意的理解,隻是臨時的借用,但卻直接影響了後世經學家對經典著作的解釋觀念與方法。“以意逆誌”,以己意推求古人之誌。理論依據就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這僅僅是一種可能,而不是必然。
文學雖然是社會科學,它也要講究學理,不是隨便怎麼解釋都可以的。古人那種做法,從說理的角度來說,是有缺陷的,我們應該糾正。
現在某些教授的“心得”類於此,多是斷章取義的類比聯想,而不是作者本意的探尋。若是消遣娛樂,並無大礙,隻是怕對尚無鑒別能力的人產生誤導,以為作品原本就可以這樣讀解。
現在有些語文教材的作品讀解也類於此,也多是類比聯想的讀解。
莊子的《庖丁解牛》,大家都學過。高中教材裏有,說《庖丁解牛》是通過這個庖丁解牛的故事揭示一個道理,什麼道理呢?認識規律,掌握規律,精益求精。你稍微翻翻《莊子》,你就會知道莊子哪關心這事啊。
莊子實際就是沿用《周易》的類比聯想思維方式,就是取其相似相關,講個故事,打個比方,說一種道理。他生活在那種大動蕩、大變革的戰亂年代,他感到痛苦,對一切都不滿,又無力改變社會,最後隻能改變自己,走向內心世界的超越,追求逍遙,一種精神的自由、人格的獨立。
那怎樣才能做到這一點呢?《庖丁解牛》選自《養生主》,實際講的是養生的方法。《莊子》整個的思想邏輯,就是過程要逍遙,而且盡可能自然而然的,不能因為意外的災難而夭折,逍遙快樂地走完上天所安排的生命旅程,這叫“得盡天年”。
所以《庖丁解牛》實際也是在打比方,那把刀,就是人;那牛的肢經肯綮就是社會矛盾。你生活在一個矛盾叢生的社會當中,你怎麼生存?你要是跟它撞,折斷了;你要跟它有磨擦,磨鈍了。庖丁怎麼做?庖丁拿的這把刀,就是莊子的象征,“刀刃者無厚”,刀刃沒有厚度;“彼節者有間”,骨節之間有縫隙。社會製度再怎麼黑暗,還是有縫隙,我惹不起你,我躲得起,“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遊刃有餘啊,躲避矛盾,結果怎麼樣?“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族庖、良庖的刀要麼就折斷了,要麼就磨鈍了,而庖丁的刀使用十九年還像剛剛磨出來那麼鋒利,說明自己能不受政治的幹擾,快樂地逍遙地生存。莊子本來講的是實現逍遙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