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真真假假的江湖:從天地會與紅花會說起(2 / 3)

這樣的慘狀,當時確實不罕見。

在生產技術沒有突破的條件下,單位麵積的土地上勞動力的增加,並不能帶來多少產量上的提升。所以,即使不考慮土地兼並之類的因素,也會產生大量離開土地的農民。這些流動人口,固有的社會結構和人際關係很少會為之提供什麼保障,所以他們必須緊密團結在一起保護自己,於是也就產生了所謂的“江湖義氣”。正是這些人,構成了幫會的主體。

時代的另一個不穩定因素和科舉製有關。科舉本是社會重要的穩定閥,為社會下層提供了向上流動的通道。但“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巨大誘惑刺激了無數人讀書求官,而古代簡單的官僚體製根本容納不了如此之多的識字人口,大批人被阻隔在官場大門之外。而就像現在擴招之後的大學生,即使“畢業即失業”也往往不願意去從事體力勞動一樣,這些古代的讀書人大多也回不到躬耕生活中去了。

尤其是考取了初級功名,但並不能因此進入統治階層的秀才,這個自命不凡而並未獲得多少特權的群體,自然也傾向於惹是生非。《書劍恩仇錄》第二回裏有這樣一段:

餘魚同乃江南望族子弟,中過秀才。他父親因和一家豪門爭一塊墳地,官司打得傾家蕩產,又被豪門借故陷害,瘐死獄中。餘魚同一氣出走,得遇機緣,拜馬真為師,棄文習武,回來把土豪刺死,從此亡命江湖,後來入了紅花會。

這是站在餘魚同的立場上敘事,即使屬實,這種極端案例也未必有多大代表性。事實上在當時很多人看來,這些秀才們是一個相當令人厭惡的群體。顧炎武曾評論說:當今天下之出入公門阻撓官府行政的,是秀才;仗勢欺人武斷鄉裏的,是秀才;官府一旦沒有滿足他們的要求,就群起而哄之的,是秀才;拿住官員見不得人的陰私,而和官員搞利益交換的,是秀才;一個秀才鼓噪,一夥秀才起哄,一個秀才行動,一夥秀才跟進;政府管也沒法管,抓也沒法抓,對秀才們稍微不客氣一點,秀才們就喊上了:這是殺士,這是坑儒。(《生員論》)

今天罵“公知”的詞兒,這裏基本齊了。

自然,太平的年月越久,考試的次數越多,積壓的秀才也就越多,“去庫存”的壓力也就越大。他們也很容易滑向幫會,扮演狗頭軍師一類的角色。總之,多餘的讀書人和多餘的農民源源不斷的產生,遂構成了幫會發育生長的豐沃土壤。

三這個幫會有點假

金庸小說好看,但不是了解古代幫會的好材料。天地會寫得真實,是因為曲折反映了一般的社會生活,跟江湖的距離反而比較遠;紅花會作風俊爽,心態陽光,思維中二,結局悲壯,體現的是一個年輕的(寫《書劍恩仇錄》時金庸剛三十出頭)現代文人的俠客夢,跟事實無關。

這一層,跟雖然也經過美化,但還保留著較多遊民社會真實生態的《水滸傳》一比,一目了然。

這裏簡單捋四點:對殺戮的態度,對女人的態度,對富貴的態度,對皇帝的態度。

今人讀《水滸傳》,往往震驚於其中描寫的殺戮之瘋狂,更受不了作者對殺人、吃人的細節那種津津樂道的態度。金庸小說無疑要人道主義得多,涉及大規模的死亡時,筆下必帶悲憫。《書劍恩仇錄》的最後,紅花會群雄明明已將乾隆逼入絕境,卻為了保全一個嬰兒的性命,而功虧一簣。這是孟子說的,“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的情懷,按照今日的網絡輿論,要被罵“聖母”的。對比《水滸傳》裏為了賺朱仝上山,李逵可以一斧子把一個可愛男孩兒的腦袋一劈兩半的行徑,真是不啻霄壤。

金庸也常被現在的讀者批,說是男權視角,女性角色都是按照男人的品味塑造的。這當然也不無道理,因為把女人當珍寶,把女人當玩物,把女人當工具,把女人當毒品,把女人當毒蛇猛獸……都可以叫作“物化女人”,但就從前麵的羅列也可以看出,同屬物化,區別也還是很大的。

《水滸傳》裏,潘金蓮、潘巧雲是毒蛇,顧大嫂、孫二娘是猛獸,湊上一個木雕泥塑的扈三娘,對女人真是惡意滿滿。但從遊民社會的角度說,產生這樣的價值觀其實很自然。因為幫會組織強調資源共有,所謂有福共享有難同當,大碗喝酒大秤分金,而女人偏偏很難分享,所以極容易造成兄弟情義的破裂,而對本就處身社會邊緣的江湖好漢來說,這種破裂的後果往往是致命的。所以要保證組織效率,就非得歧視女人不可。金庸要提供現代讀者喜聞樂見的故事,也就不能如實反映這樣的事實,恰恰相反,紅花會群雄常常就得以讚賞的心態扮演好女人的保護者的角色——駱冰少奶奶的年歲也不小了,不是全會上上下下都捧著,哪能那麼完好的保存著一顆少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