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記》,康熙年間的故事,寫了天地會反清。
《書劍恩仇錄》,乾隆年間的故事,寫了紅花會反清。
實則康熙年間未必有天地會,乾隆年間也並沒有紅花會。但天地會自述曆史,確實喜歡追溯到康熙年間;乾隆年間雖無紅花會,卻確實是幫會大發展的時期。這都是虛虛實實的地方。
一誰創立了天地會
《鹿鼎記》第八回,韋小寶加入天地會,金庸借蓮花堂香主蔡德忠之口,介紹了鄭成功創立天地會的緣由與經過:
當初國姓爺率領義師,進攻江南,圍困江寧,功敗垂成,在退回台灣之前,接納總舵主的創議,設立了這個天地會……咱們大軍留在江南的甚多,無法都退回台灣,有些退到廈門,那也隻是一小部分,因此總舵主奉國姓爺之命,留在中土,成立天地會,聯絡國姓爺的舊部。凡是曾隨同國姓爺攻打江浙的兵將,自然都成為會中兄弟……
這一說,大約是辛亥革命前後提出,民國年間開始流行。20世紀50年代到70年代,也就是金庸創作他的十五部武俠小說的時代,許多台灣的學者和政治人物對這個設定尤其喜歡。
實際上,鄭成功創立天地會的可能性很小。學者們早已對關於鄭成功的史料,做過廣泛深入的收集,但沒有什麼材料提到鄭成功創立過天地會;清代官方記錄裏關於天地會的內容也不少,也沒哪條記錄說天地會是鄭成功創立的。
甚至於,康熙時有沒有天地會存在,都很可疑。因為學者們所找到的最早的關於天地會的官方記錄,是乾隆年間的,這些材料追溯創會時間,也隻到乾隆前期。
所以,要麼就是康熙時尚無天地會——幫會自述來曆時把曆史拉長,那是屢見不鮮的事情;要麼就是天地會雖然已經有了,但尚不足以引起官方的注意。總之,絕不可能有《鹿鼎記》裏那麼大的聲勢。
畢竟,組織幫會創業,是需要特定的社會環境做基礎的。康熙年間,剛經曆了改朝換代的喪亂,人民群眾的生存狀態,是賈誼所謂的“寒者利裋褐,而饑者甘糟糠”,所以“天下之嗷嗷,新主之資也。此言勞民之易為仁也”。(《過秦論》)
這種情況下,在家過安生日子,特別符合“經濟人”的理性訴求。相反,偏要學人家反清複明,那是非常有情懷的事。
從這個角度說,《鹿鼎記》裏虛構的天地會,寫得非常真實。它把陳近南這樣真有情懷者的奔波憔悴徒勞無功寫得可欽可敬,也寫了這種情懷在家國與人道之間難以麵對的道德困境:
白衣尼見到這兩個白骨骷髏,不禁打一個突,再見到遠處又有三名喇嘛的屍體,不禁長歎,抬起頭來。此刻太陽西沉,映得半邊天色血也似紅,心想這夕陽所照之處,千關萬山,盡屬胡虜,若要複國,不知又將殺傷多少人命,堆下多少白骨,到底該是不該?(第二十六回)
同時,金庸還寫了理想大旗下的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天地會和沐王府之間的蠅營狗苟嘰嘰歪歪,把無聊問題上升到大義的高度從而陷入相互攻擊的死循環,其間真包含著無窮的世俗人生。
到了乾隆年間,情況則大不一樣了。
二乾隆年間幫會多
有些變化,和皇帝的個人素質未必有多大的關係。
先列兩個數據:康熙十八年(1679年),天下人口一億六千萬,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人口則是三億一千一百五十萬。——不到一百年的時間,人口增加了幾乎一倍。
這時的中國,能開發的土地都已經開發,還引進了來自美洲的番薯、玉米等作物,但無論如何跟不上人口增長的速度。所以乾隆朝這個盛世,看經濟總量確實很可觀,但一算人均,則非常難看。有學者推算,唐宋盛世,人均原糧占有量都在600千克左右,清代中葉,則僅剩314千克。《書劍恩仇錄》第六回,描寫了這樣的景象:
眾人走了一夜,天明時已近黃河決口之處,隻見河水濁浪滔天,奔流滾滾,再走幾個時辰,大片平原已成澤國。低處人家田舍早已漂沒。災民都露宿在山野高處,有些被困在屋頂樹巔,遍地汪洋,野無炊煙,到處都是哀鳴求救之聲,時見成群浮屍,夾著箱籠木料,隨浪飄浮。群雄繞道從高地上東行,當晚在山地上露宿了一宵,次日兜了個大圈子才到杜良寨,真是哀鴻遍野,慘不忍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