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真真假假的江湖:從天地會與紅花會說起(3 / 3)

早有人指出,所謂及時雨宋江,其實就是及時的銀子。要被江湖稱頌為“有義氣”的好漢,撒錢必須個頂個的麻利。相應的,好漢貪財也不被認為是缺陷:武鬆在張都監手下的時候,幫人走後門收受了許多賄賂,對這種行徑,施耐庵大爺寫了四個字——“不在話下”,再正常也沒有了。

在金庸這裏可不行。英雄好漢當然要視金錢如糞土。《飛狐外傳》裏,紅花會三當家趙半山要資助窮小子胡斐,錢是這麼給的:

趙半山哈哈大笑,翹起大拇指讚道:“好!”飛身上馬,向西疾馳而去,隻聽他遠遠說道:“石上的小包,哥哥送了給你。”

胡斐回過頭來,隻見大石上放著一個包裹,本來是趙半山掛在白馬背上的。他伸手一提,隻覺沉甸甸的有些壓手,急忙解開,但見金光耀眼,卻是二十枚二十兩重的金錠,一共是黃金四百兩。胡斐哈哈一笑,心道:“我貧你富,若是贈我黃金,我也不能拒卻。三哥怕我推辭,贈金之後急急馳走,未免將我胡斐當作小孩子了。”(第四章)

金錢往來,無論接受還是贈予,都不是什麼體麵的事。胡斐“你給我錢我就要了”的態度,反而要算不拘小節的名士風。《笑傲江湖》裏麵,莫大和劉正風師兄弟失和,原因竟是“本來朋友都有通財之誼,何況是師兄弟?但莫師哥由此見嫌,絕足不上小弟之門”,似乎是劉正風想讚助莫大,莫大因此覺得受到了侮辱,所以兩人就掰了。

這其實都是讀書人的矯情,真實的江湖好漢哪講究這個?

對皇帝的態度不必多說,梁山好漢是“貪官汙吏都殺盡,忠心報答趙官家”,梁山好漢對體製始終是既仇恨又羨慕,所以最大最終的理想是招安夢。紅花會為了利用乾隆排滿興漢,那一陣對皇帝客氣一點,就陷入遇到其他江湖好漢,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的窘境。

《神雕俠侶》裏,郭靖講述“為國為民,俠之大者”的道理時,刻意把皇帝和國家兩者做了區分:

不錯,理宗皇帝乃無道昏君,宰相賈似道是個大大的奸臣……郭某縱然不肖,豈能為昏君奸臣所用?隻是心憤蒙古殘暴,侵我疆土,殺我同胞,郭某滿腔熱血,是為我神州千萬老百姓而灑。(第二十一回)

十五部金庸小說串起來,非常明顯,鄙視廟堂,乃是江湖的核心價值觀。

四花兒為什麼這樣紅

以上,都是說不同,不是論高下。

說到底,金庸小說和《水滸傳》,是性質完全不同的兩種作品,不能用同一套標準來衡量。做個簡單化的劃分:

精英階級寫給精英階級看的,是雅文學。

草根階級寫給草根階級看的,是俗文學。

精英階級寫給草根階級看的,是通俗文學。

俗文學對精英階級可能有陌生化的效果,也就顯得格外有趣;通俗文學滿足草根的同時,可以保留一些精英的趣味,所以它們都有可能做到雅俗共賞。

但雅對俗文學的賞,正是因為它“俗”;雅對通俗文學的賞,卻是因為它“不俗”,所以仍有本質不同。

《水滸傳》是俗文學,本質上是遊民社會的產物,雖然經過金聖歎這樣的文人改造,無關大體。所以小說中今人視為奇葩的事實和價值觀比比皆是。然而它也提醒我們,不管你喜不喜歡,這種暴力與血腥是真實存在的,這也是教你直麵慘淡的人生。

金庸小說是通俗文學。金庸國學,深淺幾何?固然是網友常常爭論的話題,但金庸無論家庭出身還是自身履曆,都屬於精英階級。他自稱寫小說是娛人兼自娛,既然要自娛,那實際上就充當著“把關人”的角色:大眾喜歡,自己也不反感的,這個可以有;大眾喜歡,自己不能接受的,這個過濾掉;自己喜歡而大眾本來未必關注的,也可用巧妙的手法放進來。最後這一層,喜歡的,管這叫提升格調;討厭的,管這叫大塞私貨。

俗還是通俗,換著看看,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