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田大夫接受了我的道歉,還說了一句讓我很感動的話:
“我有個女兒,比你大兩歲,她來信對我說:‘爸爸,你好好給中國人治病,我和媽媽都愛你,支持你。’戰爭結束了,你們這一代,將來會成為朋友。”四
六月初,我回到宣傳隊。
師部駐紮在長江北岸的河南信陽。信陽是一座有八千年悠久曆史的古城,是華夏文明的發祥地之一,是中原地區一個非常富庶的城市。
信陽有一條橫跨淮河的鐵路橋,國民黨撤退時炸毀了橋梁,還在橋兩側埋下地雷。南下大軍的大批軍用物資亟待南運,橋梁團接受任務後,首先排雷清理工地,動員全團精銳,實行三班倒,以枕木搭建臨時橋樁,夜以繼日地搶修橋梁。打樁的戰士要把橋樁打到水下幾米深,二三十個人握著繩索,放聲唱著夯歌,一起一落,一寸一寸地往下夯。那夯歌生動有趣:
大軍要過江啊/咳——喲咳呀,
快快架橋梁/哎咳喲啊。
英雄鐵道兵啊/咳——喲咳呀,
修橋不打仗/哎咳喲啊。
為了新中國啊/咳——喲咳呀,
吃苦賽蜜糖/哎咳喲啊。
一夯千斤重啊/咳——喲咳呀,
砸爛蔣匪幫/哎咳喲啊。
今日多流汗啊/咳——喲咳呀,
明天把福享/哎咳喲啊。
革命成功後啊/咳——喲咳呀,
咱坐上火車逛蘇杭/哎咳喲啊……
宣傳隊正在排練的兩出大戲,角色都已經分完,我被分派下工地做宣傳鼓動。熱火朝天的勞動場景,使我深受感染,我又是唱歌,又是說快板,很快活躍了工地的氣氛,鼓舞了士氣。
這天下午,整個橋梁工地人聲鼎沸,車水馬龍,運枕木的戰士,個個像下山的猛虎,扛的扛,抬的抬,一路小跑。掄大錘的戰士,清一色光著膀子,汗珠從脊背上滾到腰間,褲腰都濕透了。掄錘的戰士運足了氣,脖子、手臂上一根根青筋凸露。今天打最後一座橋樁,士氣高昂,夯歌唱得格外嘹亮。遠處運輸的小火車,吐著黑糊糊的濃煙,汽笛不停地尖聲呼叫,穿梭於貨場與工地之間,把修橋用的各種材料,源源不斷地送到工地。
大約下午四時左右,太陽仍然很毒,沒有風,樹葉一動不動。我和金玉廷正在工地給戰士們說對口快板《誇誇新兵連》,就聽見轟隆一聲巨響,夾著泥沙的水柱衝向空中。人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頓時人心慌亂。這時,有線廣播傳出緊急喊話,命令全體指戰員迅速撤離現場,聽候指揮,不要驚慌,不要亂跑。
那一聲巨響,是沒有排淨的地雷,被運送材料的戰士踩著了。指揮部很快清理了現場,發現這次爆炸共有一人犧牲,十二人受傷,二人重傷。我距爆炸點較遠,但也未能幸免,一小塊彈片,正崩到我闌尾手術的刀口處,流了不少血。起初我一點感覺也沒有,直到金玉廷喊“血!血”!我低頭一看,眼前一陣眩暈,馬上感到疼痛了,雖然還不知傷勢輕重,卻本能地哭喊:
“我受傷了!疼死我了!疼……”
人們急忙把我抬到衛生隊,醫生仔細檢查,用鑷子夾出一小塊彈片,連連寬慰我:
“沒事,沒事,彈片取出來就好了。”醫生拍拍我,“不過你也算是光榮負傷了,上些藥,小心別感染,想著到衛生處填張登記表,好好休息幾天。”
說老實話,我還是很感激這次“負傷”的,它給了我軍旅生涯一個安慰。當了幾年兵,沒上過前線打仗,總覺著是軍人的一個缺憾。這次負傷,好歹也算流過血,掛過彩,做過幾天傷兵。將來談起這段少年從軍記來,總有點“光榮曆史”可以回顧了。
就在正式通車的前一天,上午十一時許,從鄭州方向駛來一輛單機,車頭後麵隻掛了一節車廂,前後車門各站著一個身穿藍製服、挎著盒子槍的人。
這天碧空如洗,已經竣工的工地顯得格外寧靜,遠處傳來的一陣陣鳥鳴,讓戰士們感受到一種愜意的和平心境。
師首長一個不少,全體到車廂門前迎接。來者一行十幾人,下車後與師首長一一握手,師首長們伸出手之前,都把右手舉到帽簷邊虔敬地敬禮。然後陪同客人徑直走進蘇聯專家的住勤車廂。大家猜測,可能是鄭州鐵路局的領導來驗收工程,並沒有在意這夥人的來頭。
大約兩個小時後,單機返回鄭州方向。火車剛剛開走,有線廣播先播放了一曲歡慶的鼓樂,然後以極其興奮的口吻播報:
“全體指戰員注意,報告大家一件喜訊,剛才野戰軍林總、劉亞樓及鄭州鐵路局的首長,到工地看望大家,慰問我師全體指戰員。野戰軍首長接見了師領導、蘇聯專家和英模代表。首長對我師提前完成橋梁搶修任務,表示熱烈祝賀,並給予嘉獎,慰問每一名指戰員一條毛巾、一隻搪瓷缸子、一斤豆瓣醬。野戰軍首長鼓勵全師將士乘勝前進,跨過長江,奪取更大的勝利!”
從工地到營房,到處是一片沸騰的聲浪。人們情不自禁地呼起口號,放聲歌唱《將革命進行到底》,還有那首四野戰士最熟悉的歌曲:“……總司令命令往下傳/紅旗一展大軍衝向前/人民解放軍像猛虎下了山/猛打(那個)猛衝一個勁地猛追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