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不抽煙,不喝酒,麻醉得快。”
聽了這些話,我漸漸記起來了,剛才是叫我數數來著,我並沒有逃到哪裏去,隻是麻醉過去了。
手術還算成功。對外科大夫來說,如今做闌尾手術,隻是小菜一碟,往往由實習醫生主刀,可那時的條件差,醫務人員缺乏,臨床經驗少,加之又處在戰爭環境,切除闌尾也算“大手術”了。
醫療條件簡陋,術後很容易感染。不打點滴,手術後隻給我服些消炎藥。可以進食後,先是喝煉乳,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喝這洋玩意兒,據說那些煉乳還是戰場上繳獲的美國貨。
拆線後吃流食,頭一頓是麵條。開飯前我再三囑咐護士:我是回族,不吃豬肉豬油。護士心不在焉地答應著。不大一會兒,護士端來一碗熱麵。不知是心存疑慮,還是對味道的敏感,喝一口麵湯就覺得味兒不對,便用筷子把麵條翻了個底朝上,果然挑出一塊肉片。這既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讓我又怒又惱,血一下子湧上來,衝著護士質問道:
“我不是對你說過嗎,我是回族,不吃豬肉。”
站在門框邊上的護士,後退了一步說:
“那不是豬肉,是驢肉。”
“你還騙人。”我氣不打一處來,覺得受了汙辱,連碗帶麵一齊撇過去。幸好護士急忙閃進門框後,躲過飯碗,隻是身上濺了一些麵湯。
這件事情驚動了四師衛生處,先是護士長帶著小護士給我賠禮道歉。午飯前,何處長在司務長、護士長的陪同下,也到病房看望我。何處長是老資格,抗日戰爭時在白求恩大夫手下當過護士,還認識我們師的模範護士向明。他說那個小護士剛參軍不久,長期生活在漢族地區,不了解回族的生活習慣,就在有肉的大鍋裏挑了一碗麵,以為沒有肉就行了,不是有意的。何處長拉著我的手說:
“不知者不怪嘛,小高同誌就原諒她這一次,我已經跟炊事班說了,專門刷一個幹淨的鍋,以後給你單做。”
我本來一肚子意見,經過處長、護士長三番兩次道歉,反倒讓我有點下不來台。當時我咋那麼衝動?要不是小護士躲得快,那碗要是砸到臉上,後果很難設想。我又羞又愧,又有些後怕,掙紮著坐起來:“我太渾,護士同誌別記恨我,我給她賠禮,向她檢討也行,千萬別再提起這件事了。”
我真怕傳到二師去,要是讓宣傳隊知道我拿飯碗砸一個女護士,肯定要給我處分。還好,四師知道二師的前身是回民支隊,理解我當時的心情,不但不計較,護士長事後還特意囑咐我,“別跟二師的同誌說這件不愉快的事情。”
又過了幾天,我搬進了大病房,六七個病員在一起,整天裏有說有笑,再不那麼寂寞了。尤其是那個鋸掉了兩個腳趾頭的李老頭,為人樂觀詼諧,裝著一肚子笑話,講“三國”,說“水滸”,往往把其他病房的病友招一屋子來,聽他津津有味地神聊,有時笑聲傳到院子裏,半個醫院的人都跟著我們一起樂。
說是李老頭,其實他四十剛出頭,隻是麵相老些。同他相處一個多月,讓我學到了不少東西,當時並不自覺,後來回憶起這位老兵,他的坦蕩胸懷,真的影響了我的一生。
李老頭叫李誌成,抗日戰爭時投身革命,最高的職務當到副連長,“百團大戰”被俘,後經地方遊擊隊營救歸隊,卻有半年時間被誤認當了“叛徒”,劃入另冊。解放戰爭時,他降職當排長,在攻打四平戰役中,他帶領一個尖刀班插入敵後,穿插中獲取了敵人的一個重要情報,必須立刻彙報給師指揮部。當時沒有通訊設備,必須派一個人穿過封鎖線去送情報。這是九死一生的事兒,他怕別人送不到,又怕犧牲戰士,就安排班長帶領戰士原地潛伏,自己承擔了這個危險的任務。穿越封鎖線時,他肚子負了傷,硬是捂著傷口,忍著劇烈的疼痛,及時將情報送到師指揮部。按說應該給他記功的,可是戰役結束後,團裏竟然以他“貪生怕死,臨陣脫逃”的罪名撤了他的職。忍辱負重的他,當了近一年的炊事員,直到部隊“三查三整”時,才得以昭雪。
李老頭多次遭受誤解,受到不公正對待,提職也好,撤職也罷,他寵辱不驚,上下淡然。他講罷自己大半生經曆後,以飽經風霜的口吻對病友們說:
“人的一輩子,不可能總是吉星高照,也不可能總是狂風暴雨,關鍵要有一個平和的心態,最重要的是上對天,下對地,自己要問心無愧。”
我當時隻有十四歲,還不能完全理解他這些話的含義,隻是記住了他坎坷的一生,記住了他對生活的豁達態度,這些東西在我的生命中潛移默化。當我頭戴荊冠的那些歲月,這個老兵的話,一直支撐著我,像一根拐杖伴我在泥濘中跋涉。
一個月後,我完全恢複了健康。出院那天,我特意找到吉田大夫,感謝他為我做的成功手術,並向他表示歉意:
“我年幼無知,以為日本人都是壞人,其實中國人裏也有漢奸。您是中國人的朋友,現在又是我們的戰友,為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作出貢獻,功不可沒。我再次請您原諒我的無知和魯莽。”我給日本大夫深深鞠了一躬。
你別以為我那麼懂禮貌會講話,那全是李老頭教的。他給我講了鑒真和尚東渡的故事,早在唐朝中日兩國人民就友好往來,以後應該成為好鄰居。李老頭像父親似的命令我:
“臨走時必須給吉田大夫道歉,就按我教你的說,要大大方方的,表現出中國人的風度,別吞吞吐吐的沒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