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冬,震驚中外的遼沈戰役已全線告捷,喜訊傳來,部隊上下一片歡騰。嚴冬時節,隊伍在義縣、阜新、樟武一線休整。我也隨著宣傳隊回到了離別五年的遼寧老家。宣傳隊又陸續補充了一些新隊員,這些隊員大多是學生兵,演戰士不像戰士,演老鄉不像老鄉。戰士看了很不滿意,連隊意見也不小。聽到各團反映,政治部李主任找到馬隊長研究了一項措施:利用部隊休整的機會,派一部分宣傳隊員下連隊體驗生活。
部隊首長考慮我隻有十三歲,沒讓我到戰鬥部隊去,我去的是警衛連。警衛連張連長是個山東大漢,一臉大胡子,說話粗聲大氣,脾氣倔,打仗勇敢,還立過功,警衛戰士對他十分敬佩。
張連長見我劈頭就是一句:“歡迎歡迎,歡迎給老高提意見的小高同誌!”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呀。像是早就知道我要來,張連長已經安頓好我的住處,還給我安排了任務:“小高,聽說你自學文化,已經‘初中’畢業了,我們連的戰士多是文盲,正開展識字競賽,你就負責教一個排。”
警衛連按識字多少,把全連劃成三撥兒,叫三個排。那時每個連都有一名文化教員,他們讓文化教員教“高小”,指導員教“初小”,我這個自學的教“文盲”。
文化教員幫助我編了一個八百字的識字課本,多是連隊常用字,還給我找來一本學生字典,先讓我聽他講一課,然後照貓畫虎,我再去講一遍。
沒上過學卻當起了“小先生”,我很起勁,哪知開課頭一天,就遇到了“刺兒頭”。我總共教二十六個戰士,其中一個叫陳大成的,是警衛連的射擊能手,無依托立射,他十槍打了九十六環,臥射打了九十八環。打仗是響當當的,就是不愛學文化。他說,當兵的手是拿槍的手,拿筆那是知識分子的事。上課時,他臉朝外坐在門檻上,給我一個背影。我點他的名,他不答理我,我叫他坐進教室,他故意氣我,說門口空氣新鮮。我忍不住批評他幾句,他反唇相譏:“你能把反動派講投降嗎?能,我就學,不能,我還是練射擊有用。”
第一堂課,就弄得我下不了台,他毫不留情,當著其他學員的麵,傷害了我的自尊心。滿肚子委屈的我,下課後就去找連長告狀,說著說著就流下了眼淚。張連長聽了直笑,說這個陳大成什麼都好,就是不愛學習。他想了一會兒說:“別抹眼淚兒,軍人要像個軍人樣,陳大成不對,我保證讓他明天給你作檢討。”
我心裏想,這樣的戰士,就得讓他蹲幾天禁閉。作檢討?他能那麼聽你的?說來也怪,第二天中午,陳大成像個孩子似的,漲紅著臉站在我麵前,聲音很低地說:“我錯了,我向你作檢討,你去跟連長幫我講講情吧,我錯了。”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是張連長略施小計。
頭天下午,陳大成在司令部門口站崗,有個他不認識的人要外出,交給他一張條子。陳大成裝模作樣地看了又看,見條子上還蓋著章子,就放行了。不多時,連長來查哨,驚慌地問陳大成:“有個開小差的,你見了沒?”陳大成說沒有啊,凡是出去的人,都有準出的條子。連長要過條子,一一看了,挑出其中的一張說:“我替你站崗,你去找個識字的人看看這張條子。”
陳大成滿不在乎,拿了條子就走,不到幾分鍾,卻耷拉著腦袋站在連長麵前,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原來那張條子是炊事班買醬油開的發票。連長這下不饒人了:“你陳大成是射擊能手呀,怎麼把醬油發票當路條呀?學文化有啥用?”
“有用,有用。”陳大成連連認錯。
“你把開小差的放走了,怎麼處理你?”
“我錯了,連長別嚇唬我了。”陳大成苦著臉。
張連長仍然板著臉:“你去向小高同誌作檢討,他原諒了你,這事兒就算拉倒,他不原諒,這事兒沒完。”
張連長真有辦法,一句大道理沒講,就把個陳大成治得服服帖帖。
陳大成確實是好樣的,思想通了,學文化比誰都上心,他一遍遍反複讀寫,不懂就問,一天消滅十多個生字,一個多月就認識了六百多個字,射擊能手變成了識字能手。
功夫不負有心人,我教的二十六個戰士,從大字不識到能給家裏寫個簡單的書信,我真替他們高興。我在警衛連待了一個多月,跟幾個年輕的戰士結下了很深的情誼,回隊時,大家都依依不舍。臨行,警衛連給我作了一個很棒的鑒定。
1949年元旦,《人民日報》發表“元旦獻辭”《將革命進行到底》。激情洋溢的“元旦獻辭”,如一股撲麵的春風,吹拂著軍旗獵獵,極大地鼓舞著全軍將士的士氣。這時我們部隊已改編為中國人民解放軍鐵道兵團第二師。
春節剛過,大軍揮師南下。我們沿鐵路線緊追著中央軍的屁股,中央軍撤退一處,就把那裏的鐵路橋梁炸毀,我們便晝夜搶修,大多用枕木搭建臨時應急的橋垛,保障軍隊給養,及時南下。
十四歲的我,走在浩浩蕩蕩的南下大軍中,但行軍時還受到照顧,領導讓我和女隊員乘坐拉道具的汽車。我謝絕了領導的好意,非要下連隊跟戰士們一起行軍。戰士們背著武器和背包,我卻空著兩隻手,覺得不好看,就學那些連、排長的樣子,搶著給身體不好的戰士背點東西。
沿途我教戰士們唱《下江南》:
下江南下江南下江南,
取津滬,奪武漢,
打到兩廣和福建,
解放同胞兩萬萬……
隊伍出了山海關,頭一站唐山,第二站天津,第三站滄州,第四站德州,第五站濟南,第六站鄭州……一直跨過長江,直指廣西鎮南關(友誼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