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5章 童年與軍旅(4)(2 / 3)

一出山海關,我也結束了在關東的童年。

(原載《中國作家》2009年第8期)小兵下江南

下江南,下江南,下江南,

取津滬,奪武漢,

打到兩廣和福建,

解放同胞兩萬萬……一

1949年,春節爆竹的煙火還在空氣中彌漫,解放了東北全境的東北野戰軍,正待命南下。

我們鐵道縱隊二師(後為中國人民解放軍鐵道兵團第二師)也接到入關南下的命令。師部和各團分別在遼寧義縣、清河門、大虎山一線待命出發。

師司令部、政治部駐紮在義縣。一天早晨,平時很少見麵的父親,突然來到宣傳隊把我叫出來。我隨父親步出縣城,沿著大淩河南岸向東走去。

春天的河水,湍急而渾濁。河麵浮遊著雜草、羊糞和冬季搭浮橋用的高粱秸,大淩河夾帶著這些漂浮物,匆匆向渤海灣流去。

大淩河,當時隻有一座鐵路橋。人們夏秋兩季靠木船渡河,冬春則用木船、木樁、高粱秸搭臨時浮橋,供行人馬車渡河。每到河水開化、拆除浮橋時,兩岸的居民沿河打撈高粱秸,俗稱“撈浮柴”,用來燒火做飯。

大淩河的兩岸,地下潮水已開始返漿,走在上麵像踩在麵包上,顫顫悠悠,留下的腳印,很快滲出水來。乍暖還寒的春風,撲麵吹來,風中夾著一股潮濕氣和幹草腐爛的味道。

穿一身新洗過的軍裝的父親,撫著我的肩頭,問我“冷不”,又問“想媽沒”。在我的記憶中,父親很少像今天這麼和藹可親。他的這般體貼關愛,讓我感到有些不習慣。我仰臉看父親一眼,果然是一臉慈祥,眼神也特別溫和。我猜想父親是有什麼話要跟我說,也許還是挺重要的話。

我猜得果然不錯。父親沉默片刻,便講述了一段我從沒聽過的家史:

清朝鹹豐年間,黃河泛濫成災,民不聊生。靠開小點心鋪度日的高家,被決口的黃河衝得房倒屋塌,謀生無計,做出了闖關東的決定。我的祖先是挑著兩個柳條筐闖關東的。一隻筐裏裝著一套做各種點心的模具和一些簡單的鍋碗瓢盆,另一隻筐子躺著不到一歲的祖太爺。

臨行前,山東老家的親朋好友、左鄰右舍,都勸阻老祖宗不要去那犯人流放的荒蠻之地。也有人斷言:關東天寒地凍,胡子(土匪)多,善人少,過不上幾年,不把一家人的性命搭上,也得扒一層皮逃回來。可是老祖宗鐵了心,不聽任何人的勸說,變賣了全部家當,一心要到關外闖一條生路。據說,老祖宗從濟南府上路,走了半個多月,才走到山海關。過山海關時,他老人家在關裏這邊砍下一截柳樹幹,栽在關外那邊的水塘邊上,表示要像這根柳枝一樣,讓高家在關外紮下根來,生存繁衍。他還打著“伊瑪尼”對真主明誓:今生今世,不混出個人樣來,永不進關。

光陰荏苒,祖先“進關”的諾言一輩傳一輩,直到我父親這一代,果然沒一個長輩進過山海關。

父親講完這段家史,心情顯得十分沉重。

我和父親沿著河岸默默走了一段路。我想,父親為什麼突然跟我談起了家史,他好像還有什麼話要跟我說。經過一艘舊木船時,父親停下來,上下打量著我。我穿的是一套小號軍裝,袖口往上挽了兩道,上衣的下擺靠近了膝蓋,差不多快挨著“綁腿”了。我還不滿十四歲,一向是穿這樣不合體的軍裝,父親今天是怎麼了?好像第一次見到我這身打扮。

他突然對我說:“部隊就要南下了。”

“我昨天就知道了,正清理背包呢。”

父親沒理我這個茬兒,接著說:“這次下江南可非同一般,這一‘下’,就可能是幾千裏路,有好多仗打,說不定要一直打到海南島去。沿途的鐵路、橋梁全被國民黨軍隊破壞了,我們的汽車又很少,行軍就全靠兩條腿了……”

“我們現在是鐵道兵,輪不到我們打仗吧?”我覺得父親是故意嚇唬我。

聽了我的話,父親的臉色變得嚴肅起來:“不管什麼兵,隻要是軍人,就得時時有參戰的思想準備。國民黨軍隊破壞鐵路橋梁,我們要保護,要搶修,這還不是戰鬥?”

我不想跟父親強嘴,便岔開話題:“爸,我和你參加了解放全東北的戰鬥,又乘勝下江南去解放全中國,我們‘進關’是很體麵的,也算給老祖宗爭了麵子了。”

父親還是不理我的茬兒,仍然按照他的思路說下去:

“大約部隊過了長江就得徒步行軍,沒日沒夜,大路走不成,還得走稻田埂,在稻田埂上走夜路,泥一腳,水一腳,苦得很呀!”

父親說到這裏,我聽出了幾分弦外之音,八成要動員我離開部隊回地方吧?那可不行,我不等父親把他的想法全說出來,搶先一步說:

“走田埂不用穿鞋子,光腳丫子走,又快又省勁兒。”

“別跟我打岔。”父親有些不耐煩,“我今天一半是父親,一半是代表組織找你談話。劉司令員說,你年紀小,體質弱,怕你到南方不服水土,經受不住,再說你媽也想你,你也想家……”

“誰說我想家了?我不想家!”

“聽我把話說完。回到地方,你可以上學,不願意上學,也可以分配工作。這對你今後的成長有好處,也能照顧照顧你媽。”

“不,我不回地方。上什麼學?馬隊長說我初中都畢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