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老照片,留下了一個永恒的紀念。
我的記憶總是和冬天,和雪花結伴。1947年嚴冬,鬆花江畔,吉林市郊外一位滿族老鄉家,兩個娃娃兵和四個女兵擠在一鋪炕上睡。
吉林剛解放不久,我們部隊就從哈爾濱開到了吉林。每到一個新解放區,我們都要給老百姓演幾場歌劇《白毛女》。一天,我們到一個正在進行土地改革的大屯子演戲,演出歸來已是深夜,又冷又餓。那時候可沒有軍營,部隊走到哪都是住在老鄉家裏。政治部的管理員叫老張,是個挺摳門的老頭,號房子總是緊打緊算,唯恐多占了老鄉的房子,每次遇上房子緊張時,就把我和一個叫沙金的娃娃兵安排在女隊員房裏。他還振振有詞,說四個女的住一間屋浪費,又說兩個小鬼跟大姐姐住一起,還有個照顧。
那年我十二歲,好多事情,好些道理,都似懂非懂。宣傳隊演黃世仁娘的演員叫韓鳳蘭,是女隊員中年紀最大的,人很善良,把我當做親弟弟一般,我的衣服髒了她給洗,破了她給補,還教我認字、識簡譜,我有啥話都先跟她說。韓鳳蘭有個七歲的兒子,一直寄養在姥姥家,她總把兒子的照片裝在上衣兜裏,有空就拿出來看一看,還讓我看,說她兒子又漂亮又聰明。可是,自從她扮演了黃世仁娘之後,她那刁惡凶狠的形象,她對喜兒的迫害,傷害了我對她的好感,一個惡毒的地主婆影子總在我腦海裏閃現,揮之不去,我再也跟她親近不起來了,連衣服也不想讓她洗,心裏話再也不跟她說了。
演出歸來那晚,西北風像小刀子割臉,凍得我渾身顫抖。我的被子很薄(怕行軍背著太沉,拿掉了一層棉花),棉大衣又借給老鄉的小兒子穿著打獵去了。那天夜裏我蜷縮成一團,真的當了一回“團長”。後半夜我醒了,覺得有個東西搭在我的脖子上,我慢慢摸過去,是一隻手,再向身邊一摸,摸著一把毛茸茸的頭發,這是怎麼一回事呀?我迷迷糊糊,連大氣也不敢出,我使勁想呀想,突然明白過來,原來我是被別人摟著睡的,我霍地從被窩裏跳起來,又驚恐又害臊地大聲喊叫:“地主婆,地主婆,你真壞……”把一屋子人都喊醒了,鬧得大家很不愉快,韓鳳蘭也十分尷尬。
事後,別的隊員告訴我:“你那天晚上感冒發燒,躺下就做夢說胡話,還喊救命什麼的。韓鳳蘭覺得你這麼小就離開家,離開母親,她想到自己的孩子也遠離母親,就更同情可憐你。出於善良和母愛的天性,她把她的被子給你壓上,自己蓋棉大衣睡,後來凍得扛不住,就和你合蓋兩床被子,用自己的體溫溫暖著你。”
很久以來,這件事一直沉甸甸地壓在我的心頭,我為自己的魯莽感到羞愧,總想尋個機會向韓鳳蘭道歉,可是我永遠失去了這個機會,不久她便在解放九台的戰役中犧牲了。那天她在戰壕裏給戰士唱鼓舞士氣的歌曲,正當她引吭高歌時,一顆罪惡的流彈奪去了她年輕的生命,離開這個世界時她年僅三十歲。解放後,韓鳳蘭的墓遷至當地烈士陵園,上世紀70年代中期,一次出差途經吉林,我專程去烈士陵園為韓大姐掃墓,在她的墓前敬獻了一束鮮花,並以懺悔的心情請求她的寬恕。
遼沈戰役期間,宣傳隊到一個團去作慶功演出,一輛剛繳獲的美國十輪大卡車,拉著演員和道具,奔馳在一條積雪很深的公路上。
我們穿著關東軍的大衣,乘著美國的汽車,一路高歌“沒有吃沒有穿,自有那敵人送上前;沒有槍沒有炮,敵人給我們造”。天氣也怪,打仗的時候總是冷颼颼的,下雪之後就更冷了。我和沙金還有幾個女隊員,被男隊員們裹挾在中間,男隊員用自己的身體為我們擋風寒。
汽車很快開上了一座石橋,正在橋上行駛著,一架敵機迎頭俯衝而來,毫無經驗的駕駛員,心裏一慌,車的前輪滑到橋下,亂了方寸的司機,慌忙中緊往外手打輪,結果後輪也掉了腚,整個汽車失衡,一下子從橋上翻到橋下。那座石橋很高,車子正好翻了個360度,一車人全部翻到河裏,河上結了冰,我摔在沙金的身上,連摔帶嚇,暈了過去。
緩緩地,像是從一場噩夢中醒來,仍然暈頭轉向,不知身在何處。又過了片刻,我徹底清醒了,發現沙金的頭正摔在一塊凸出冰麵的大石頭上,他的太陽穴還在流血,人已經斷了氣。我忘了渾身疼痛,發瘋似的抱起沙金鮮血和腦漿四溢的頭,緊貼著他血肉模糊的臉,淚水和他的血跡融彙在一起。我哭得死去活來,痛不欲生,沙金是那麼熱愛生命,那麼渴望和平,他還盼著革命勝利後去學校念書呢!
十六歲的沙金死了,死在勝利的前夜。
沙金喜歡鬆樹,他的墓地就選在三棵鬆樹的腳下。他生前正在學習拉胡琴,馬隊長將一把嶄新的二胡放進他的墓穴,陪伴他。部隊按照回族的習俗安葬了他,頭朝西腳朝東,全體隊員輪流為他培土。我從人群背後擠到了最前麵,想最後再看一眼戰友,看一眼比哥哥還親的人,馬隊長用大衣把我裹在他懷裏,輕聲說:“別看了,你年紀小,晚上會做噩夢的。”
活蹦亂跳的沙金,就在我的眼前犧牲了,戰友的血,時時讓我感到窒息,感到戰爭的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