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傳隊算得上藏龍臥虎之地,宣傳隊員的文化程度普遍比較高,有不少“大知識分子”,不光有“國高”,還有幾名大學生,唯獨我沒上過學。排戲時,我不是演兒子,就是扮孫子,台詞雖然不多,可全憑死記硬背也很難。宣傳隊隊長馬文忠是個小個子,比我高不了多少,隊員們背地都管他叫馬小個子。別看他人矮,本事可大,不但能編劇,會導演,還能吹拉彈唱,擺弄七八種樂器。
有一天,馬隊長把我叫到他屋裏,問我:“上過學沒?”我告訴他:“沒有。”
他又問:“識多少字?”我說:“鬥大的字,能識幾口袋。”馬隊長笑了:“嗨,沒念過書,俏皮話倒學得不少。”
馬隊長在一個木箱子裏搗騰了半天,翻出一本書,用手掂了掂說:“這是半部《水滸》,是你的識字課本,一天最少要認五個生字,戲劇隊的都是你的老師,你要勤學勤問,一年之後,要把這本書全都給我認下來。”
字我倒是認識一點。在牡丹江時,我和武伯元作鄰居,伯元一放學就教我認字。家裏窮,買不起紙筆,我就撿煙卷盒,用煙盒裏包的白紙釘成寫字本,撿別人用剩下的鉛筆頭。剛開始時用鉛筆頭寫,後來羨慕人家寫鋼筆字,就買來一塊黑墨,砸碎了泡成黑墨水,再買一個蘸水筆尖,插在秫秸稈上,做成“蘸水筆”。雖然沒上過學,但我已經會用“蘸水筆”寫字了。
過去的書,都是豎排本,一行很長。《水滸》又是古書,生僻字忒多。起初一行字要啃兩三天,慢慢我就學得快了,幾個月以後,一天就能學一行字了,愈往後生字愈少,我學習的勁頭也愈來愈高,逢人便問,一年後,有時一天竟能認一頁字。就這樣,刻苦學了一年半的光景,常用字全認識了,讀書、寫信、看報,也難不倒我了。教我的“老師們”打心眼裏為我高興,他們跟馬隊長彙報:“小高初中畢業了。”
半部《水滸》,不單單是我的識字課本,也在一個童稚的心靈,埋藏了一顆文學的種子。
一邊演戲,一邊讀書,日子過得真快,轉眼就到了歲末,哈爾濱下起了鵝毛大雪,紛紛揚揚的雪把軍營裝扮成一個潔白的世界。回民支隊有個老規矩,每到年終,各部門都要召開一次民主大會。按照慣例,我們政治部所屬單位在一起開民主會。那天來的人很多,政委、政治部主任、科長、隊長、協理員、司務長,凡是有官銜的領導,全都衣冠整齊地端坐在會場一角,每個人都表情嚴肅地拿個筆記本,刷刷記下戰士和下級對自己的批評。那一天,差不多每個人都發了言,有些平時上下級關係很不錯的,在這次民主會上卻當眾提出了尖銳的批評,指名道姓,直截了當。
這是我參軍後第一次參加民主大會,很新奇,也很受鼓舞。總覺得上自政委、主任,下至科長、隊長,對我都特別關心,倍加嗬護,想不出他們還有什麼缺點錯誤。可這是民主會呀,人人都得發言,我總不能像個啞巴似的幹坐著。想來想去,猛然想到了我父親,父親不也是“領導”嗎!對他,我倒有一肚子意見呢。於是我舉起了手:
“我發言。我給我父親高龍波同誌提個意見,他有非常嚴重的家長作風,說話像個軍閥,見了麵就訓斥我,態度生硬,還說‘老子跟兒子講什麼民主?’再說他在司令部,我在政治部,他也管不著我呀!”
一開始大家吃了一驚,等仔細聽完我的發言之後,滿屋子的人都哄堂大笑起來。一個挺嚴肅的大會,硬讓我給攪成個“娛樂晚會”了。聽見大夥兒笑,我臉上微微有些泛紅,也偷偷跟著樂了。不過,政治部主任李子華沒有笑,他很重視我的發言,肯定了我勇於批評的精神,還當場表示,一定把我的批評如實轉達給司令部的高龍波同誌。
“小高給老高提意見”的佳話,頓時傳遍了全支隊。司令員聽說後,笑著誇我“小家夥倒敢於鬥爭”。馬隊長說我讀了《水滸》“很有點造反精神”。父親得知我在民主大會上出了他的“洋相”,氣得早飯也沒吃,還揚言要好好教訓教訓“這愣小子”。
那時部隊有一條鐵的紀律,戰士和下級在民主大會上提的批評意見,不論有沒有出入,幹部都必須虛心接受,有則改之,無則加勉。聽說父親要教訓我,政治部李主任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父親說:“老高同誌,你這話有打擊報複之嫌哪,就為這句話,你也要向小高檢討道歉呢。”
帶兵打仗的父親,多多少少總有些長官意識,有些“大父親主義”,他一時拉不下麵子給我道歉。過了幾天,父親帶著他的通訊員上政治部辦事,特地到宣傳隊來看我。不知父親找我有什麼事,想到前兩天,我冒冒失失提意見,弄得父親挺尷尬的,心裏更加忐忑不安。父親好像看透了我的心事,故作輕鬆地說:“沒啥事,小劉想跟你一起照一張相,我來作陪,我請客。”一聽說照相,我高興得手舞足蹈,上照相館用玻璃底版照相,那是件多麼奢侈的事呀。我很感動,父親以這種婉轉的方式,表示了他的歉意。
我一直保存著那張1946年末拍的照片。裏麵最小的那個是我,背著一支演戲用的槍,站著的我還沒有坐著的父親高,中間坐著的是我父親,另一位是父親的通訊員小劉。三個人都打著綁腿,也許是過於緊張,我和通訊員都繃著臉,氣嘟嘟的,隻有父親麵帶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