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是鄉村的鄰居。鄉村是城市的邊疆生活在城市裏,陽光與水源充足,鄉村就顯得無限遙遠了。即使走在今日之農村,也會感受到懷舊的氣氛(懷念愈趨衰竭的農牧業文明?)。而城市象征現實與未來,激發著人類的憧憬。如果根據傳說來猜測,人類的第一座村莊是伊甸園(隻有兩位村民,亞當與夏娃)。那麼我們還可以使想像力更豐富一點:第一座著名的城市是特洛伊一一它因為荷馬史詩而流芳百世。荷馬堪稱人類第一位有名有姓的大詩人(他注定為歌頌一座城市而誕生),描述了最古老的一場戰爭。特洛伊是這樣一座城市:與愛情有關,也與戰爭有關。這座城市美麗的女主人叫海倫。為美而宣戰,兵臨城下,直至玉碎宮傾一《伊利亞特》是人類最古老的城市傳記,或城市史詩。
在高樓裏擰開自來水的龍頭,我聞見了工業社會的氣息。自來水與電燈,是城市最初區別於鄉村的地方。鄉村古典的月亮隻有一枚,城市的燈火卻有無數盞,足以構成地麵上的星空。當人可以創造光明的時候,天堂就不僅僅是神話了。“我歌喝帶電的肉體”一讀惠特曼的這句詩,我腦海裏浮現出一座燈火通明的城市。是誰的手從莽原上清理出一小塊開闊地,城市頓時積木一樣堆砌起來了:教堂、商店、議會、手工作坊、郵局、醫院、旅館、水塔、車站、發電廠,我知道該各自安排在什麼位置。這是一具布滿齒輪的軀體,我是其中會唱歌的一個零件,我隨風而去的詩稿是撒在城市上空的傳單。如果空襲警報響起,城市忽然停電,從邊緣開始,一條街道接一條街道,一幢樓接一幢樓,相繼淪陷入亙古的黑暗。這時候,詩人隻能用手去觸摸城市的麵孔―而更遠的星空,則像一座屬於神祗的高不可攀的城市……
城市是嚴肅的。而某些時候,一場不宣而戰的雨,就能給城市帶來浪漫主義一這不能說不是一個奇跡。每座城市都有屬於自己的金鑰匙。古老的圍牆與城門拆除了,但金鑰匙依然保留。鑰匙上的鋸齒是綿延的群峰,是山盟海誓。這是我個人的幻想:隨著右手輕輕扭動,哢嚓一聲,這座城市所有家庭的門鎖都豁然幵啟一一像服從冥冥之中陽光的神諭。或許所有鑰匙都是同一把鑰匙的複製,所有的家庭都歡迎著同一位解放者城市深幽的時空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打開了。詩歌征脤了一座城市。在我的手指觸及琴弦之前,音樂就誕生了。它使一座城市的行人都停下腳步,等待我的手勢。我的手勢是世界的懸念。
城市從來不做白日夢。我的夜晚是屬於城市的。我在靠近市中心的一幢塔樓裏寫詩,周圍高樓大廈那一扇扇窗口的燈火相繼熄滅,一切沉浸於寂靜與黑暗。我相信自己是最後的哨兵,在站著最後一班崗。當這首城市的頌歌快要結尾的時候,我一抬頭,察覺落地窗簾的縫隙透露出淺淺的魚肚白,甚至隱隱聽見樓下的露天街道響起黎明送奶車的搖晃聲。就像一趟沉睡了一宿的火車初初啟動,車廂彼此碰撞,咣地一聲震顫一我的盾峰微微皺緊,意識到,在生活的軌道上,城市醒來了。
我們,幾個陶醉於詩歌和美的浪漫主義者,一群不甘於平庸的凡夫俗子一所安居樂業的是一座中年時期的城市,它的資曆、品質正如其年齡一樣,榮耀、莊重而又保持著必要的深沉和清醒。這不僅僅表現在平坦的地圖上或厚道的史書中。當我們徜徉在古色古香的博物館或林立於街頭巷尾的紀念塑像周圍,不由得屏息靜氣,仿佛如此才能表達對密集於其曆史甬道的人物或事跡的敬意。然而每每一拐彎,接觸到華燈怒放的車站、碼頭抑或平民化的集市,我們又貼切於城市和藹可親、生機勃勃的一麵。我們榮幸地在這座布滿煙囪、齒輪的城市裏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