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四章 城市的備忘錄(1 / 3)

人類的社會是由兩部分組成的:鄉村與城市。說得更確切點,這是兩種性質的文明。而我們恰巧生存在文明的夾縫。我同意英國詩人庫泊的看法:“上帝創造了鄉村,人類創造了城市。”鄉村是城市原始的母親,城市則是人類親手締造的天堂―至少可稱為對天堂的模仿。天堂是神的家庭,風調雨順,四季如春。當無神論開始取代宗教,城市也就取代了天堂在人類想像中的位置。熱愛城市就等於相信天堂一這人間的天堂建立在開闊的地平線上,充滿神性。在自己的天堂裏,人類豐衣足食。每一痤城市的地基,都填充著一部被湮沒的曆史,那在街道與樓群間呼嘯的風是曆史的呼吸或回聲;而城市的每一塊磚瓦,都留有人類的指縫。如果說鄉村是從上帝手中繼承的遺產,城市則灌注著人類自身的靈感,是以智慧及勞動兌現的神話。世界上還有什麼藝術品,能像城市一樣博大、豐富,抑或比城市更能滿足人類的自豪感?那巨人般的想像力與創造力,通過公路、橋梁、工廠、政府、學校以及銀行……獲得更圓滿地發揮,城市是天堂的縮影,是人類創造神話的作坊。這就是我對城市的感情:謙卑,進而膜拜!今天晚上,我——一位惠特曼式的現代行吟詩人,漫步在北京的長安街上,構思一首城市的頌歌。鄉村的民謠早已過時了,城市以君主的姿態出現在我的視野一一田園風味的口哨,在轟鳴的汽笛麵前是脆弱的。我是一個鄉下佬,但是我愛北京天安門一在城門的位置我會下意識地蹭蹭沾滿泥水的草鞋,恢複了兒童的天真與虔誠。城市的麵孔永遠洋溢著家長式的尊嚴,它的睿智、它的高貴,是我們百讀不厭的課本。我像個從偏僻的山區投奔而來的遠房親戚,瞻仰城市的光榮與夢想一臂挎的灰布包衹裝滿青草氣息的詩稿,作為唯一的禮物。家鄉沒有霓虹燈―田園詩人無法掌握城市的鑰匙,有一道看不見的交通規則,專門用來製約方言與口音的。這就是我對北京的第一印象,記憶猶新。我一直以外省青年的身份,隔著紙張、空氣與歌聲熱愛北京。這畢竟是一座皇帝住過的城市。貴族式的宮殿,平民化的胡同與四合院,共同掩蓋住宅的特殊性:在中國,這是城市中的城市,城市之上的城市。它令我聯想到唐朝的長安,宋朝的開封與杭州,以及明朝的金陵等一係列古老的地名。哦,袓國版圖的心髒,黃金時代的證明。

我還會聯想到雅典(拜倫有詩《雅典的少女》羅馬(俗話說“條條大路通羅馬”)、佛羅倫薩(徐誌摩將這座文藝複興花園音譯作“裴冷翠”)、倫敦(狄更斯的《霧都孤兒》)、莫斯科(不相信眼淚的城市)、巴黎(浪漫主義的象征)、耶路撒冷(宗教的聖地)、伊斯坦布爾(舊稱君士坦丁堡更美)……人類的曆史使一座座城市出名了。星羅棋布的城市的名字,貫穿於任何版本的曆史教材,閃爍永恒的光芒。這已構成文明的結晶。如果將其一一剔除,人類的往事會何等蒼白。名城與名人一樣,推動了曆史的竹筏,記載著永不冷卻的光榮與夢想。它們是城市中的英雄,時間的難,有多麼雕的身纖有多麼厚重瞧案與爵位。肺之光。或許,我無法一一計算地圖上所有城市(包括那些過路火車隻停三分鍾的無名小鎮)。但我仍然為它們而驕傲。對於它們各自的居民來說,每一個都是唯一的、不可代替,每一個都赫赫有名。“假如你先生回到鹿港小鎮,請別忘告訴我的家人”(羅大佑歌詞)一許多人心目中家鄉的概念,常常就是一座城市樸素的名字。我們也會說:他是哪兒的人(譬如蘇州人)。這等於在承認:他的生命至少有一半是屬於那座特定的城市的一一哪怕他周遊列國,在許多座城市留有遷徙的履痕。如果有從未進過城的鄉下人,那麼也會有終生未離開過自己的城鎮的小市民一一那座城市的名稱,簡直代表了他的一生。坐過火車、輪船、長途汽車的旅行者是幸福的,但那些從未體驗過流浪、與自己的城市相依為命的人同樣是幸福的一他們的根,從未脫離過本土。在他們心目中,這座城市(哪怕再狹小)就是世界,就是一生,就是他個人的曆史。所以每一座城市的名字,都不該被怠慢的,是人類記憶糧倉裏的穀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