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四章 城市的備忘錄(3 / 3)

它的曆史一向屬於偉大、輝煌的詩歌。而它的現實,現實中任意截取的片斷,都堪以描述成一篇厚實的散文或小說。我們以藝術家的語氣來劃分對城市的總體印象。偶爾,又困惑於自身的幼稚是否適[在其嚴整的環境裏存活,就像不敢在肅穆的會場或客廳學一聲鳥叫一樣。城市的邏輯永遠教科書般精確,信手寫下的地址足以幫助郵差尋找到恰當的門牌;而我們還很年輕,傾向於過時且散漫的牧歌、小夜曲什麼的,總是夢想在無法實現的金黃麥垛上伸一個懶腰。我們青春中許多往事的效果都類似於這個比喻。畢竟,理智的人生因之而增添了一抹亮色。我們在課堂裏學習,在旗幟下成長,在鮮花和麵包之間飲水思源,直至置身公園群雕中間流連忘返,夢見石頭恢複了英雄的體溫……你可能路遇過這麼幾個癡迷的身影,騎在書房的椅子上尋找潛在的風車,雖然風車所依賴的年代早已被城市的履帶同化。然而我們拒絕以失敗來評判這場對精神家園的追尋。

至於我們是誰,和其它衣食住行的居民存在什麼區別,何以麵對美滿於餐桌和寫字台上的生活卻神往遠方?都是有待於解答的問題。當我們自稱是這個時代的詩人,準備用誠實的羽毛筆剖析對城市的感情,周圍的聽眾啞然失笑;我們不得不換一種方式,以哲學家的麵貌出現於港埠或大廳,贏來的隻能是驚訝了。

這一切,如同企望把城市的菜場全部改造成花店,或者在廣告牌上貼一首愛情詩一然而我們不得不紅著臉承認:這正是我們對生活所抱的幻想。城市,馬達轟鳴、煙囪林立的城市,淩駕於規律、速度和產值之上的城市是否願意采納我們以語言精心編織的花邊呢?詩人,農業社會的後裔,一群世紀末的理想主義者,孤獨地保衛著並不存在的桑田。稻草的體魄,玻璃的心,石頭的眼睛和淚水。這不肯歸去的麥田守望者,把舉手投足之間虛構的穀粒視若黃金的字眼。

守望不可能是休息,守望累了我們偶爾將心靈放鬆於散步,於城市的縫隙。某個極深的夜晚的獨自漫步促成我感受到與白晝風格迥異的城市,無人狀態的城市(它的居民、產業乃至思想都入睡了),走在空洞的街道上,我終於發現了一個詩人的倒影及靈魂在這特殊場合清醒著的可愛之處。我幾乎準備沿著四通八達的街道連續走下去,直至讓今夜的足跡覆蓋整座城市。你們不妨設想一番一位落伍的詩人獨自踏訪一座空城的情景一就像把海水全部吸走,而走在幹旱的海底一樣玄妙,又如同高高在上的英雄在你眼前脫下習憤的鎧甲般親切。幸好我當時為自己一路朗誦著一首詩,在以後的夜晚才未把那次奇跡懷疑為夢境―當然,應該說這首詩是獻給撫養了我們並且給予我們思想的城市的。

把曲終人散後的大街留給我,把大街上空曠的夜晚留給我,路燈完全可以像往常一樣朗照著,但請把清晰的影子留給我。今夜的城市完整地屬於我,城市暫時脫離了那些入睡的人們;我要像月光下的灑水車一樣,不受幹擾地把所有街道重溫一遍,它們仿佛生來就是為我而鋪設。天亮的時候,沒有誰會記得一位詩人,在這裏放聲歌唱過,使浪漫的花朵在瞬間全部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