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廣告的事情解決之後,次日,我便回到了怡馨園,苦苦等待。
本來正打算隨蘆葦繼續拍戲,接著幹起落下許久的副導演的工作,誰曉得在前一天劇組又停擺了。這一次倒不是機器的問題,也不關蘆葦牙疼的事兒,而是朱玉被學校有關領導硬生生地拉走去拍招生宣傳片去了。
沒有攝影指導怎麼拍啊?!
朱玉一走,劇組一停擺,馬上張靜和楊磊也紛紛坐車回母校了。蘆葦這次沒有挽留他們,他考慮到畢竟現在劇組預算吃緊,得控製夥食,人都在怡人園耗著也不是辦法,幹脆大家調整好了再重新開工。
自然,再理智也免不得蘆葦他老人家再一次地大發雷霆。他還是把朱玉臭罵了一頓。他不能接受朱玉收了他的錢卻還要中途退場;他也不能接受朱玉違背了最初“給他拍完最後一個鏡頭再走”的承諾;他最不能接受的是,這邊好好的陽關大道不走,朱玉卻偏在學校不給錢的情況下,委曲求全、傻乎乎地替學校賣命去了。
而我對此並不感到驚訝。劇組又不是第一次停擺了,蘆葦也絕不是第一次破口大罵、氣走他人了,所以這根本算不上什麼新聞——他哪天不罵人了那才叫新聞。再說一向乖巧、謹慎小心、卻“曠課無數”、“掛科無數”的朱玉同學,怎麼能在這件事上掉鏈子呢。拍招生宣傳片,讓學校在九月份收的個盆滿缽滿,學校高興了,那絕對是“將功贖罪”的最佳機會啊,過了這村可沒這店了。學業慘淡的他想順利畢業,自然不能輕易放棄。哪怕再苦再累,隻求補考或重修的時候,隻需填上姓名、交卷走人也能過,倒也不枉他辛苦一場哪。
我倒是感覺有些心慌。畢竟現在既拍不成戲,也沒拉成廣告,隻能在來自家庭、公司、資金、期限的重重壓力下傻傻等待,難免會心急如焚、忐忑不安。有首歌怎麼唱來著,“我的心在等待,永遠在等待”……我可不想變成貝克特《等待戈多》裏兩個荒誕滑稽又可憐的流浪漢,一輩子扭曲、無望地等下去。
我相信這種殘局,就算是拋給擁有一顆大心髒的陳冠希這樣的狠角色,也不可能做到每時每刻心平氣和、笑看風雲般地對待吧。
“蘆導,咱還剩幾場戲沒拍?”我和蘆葦鬱悶地坐在陽台的椅子上,當他嫻熟地掐滅第三支煙的時候,我打破沉默說。
“最後兩場戲,難度係數最高的兩場。”蘆葦板著臉說。
“在哪裏拍?”
“一場在海邊,一場在山上。”
“真是上天入地了啊,可以。你都快趕上張藝謀那場麵調度了。”我試圖用一句平庸的稱讚扭轉蘆葦糟糕、低落的心態,卻反而弄巧成拙,觸碰到了他暴躁內心裏的定時炸彈,瞬間爆炸了。
“你說這有道理嗎,啊?我好心給了他三千塊錢,他說走就走!本來他媽三天就能拍完,現在又要拖到啥時候?這種人真是良心被狗吃了。”蘆葦對我吹胡子瞪眼、破口大罵道。就好像此時靜靜坐在他對麵的我完全化身為了當事人朱玉,越罵越來勁。
如果這時候我火上澆油,再告知他朱玉即將把那三千塊錢也貢獻給學校的話(交重修費),真不知道正站在十八層陽台上的蘆葦會做出什麼樣的傻事(他對學校究竟是怎樣一種虐心的感情)。
“……你可不可以不要對我咆哮啊。畢竟,我不是朱玉。”我冷靜地說。
沒想到我的這句看似輕描淡寫的話卻起到了“四兩撥千斤”的作用,蘆葦一時被搞懵了。他不做聲地埋頭滑動一元錢買來的打火機,又點燃一隻煙,在長吸了一口煙、四十五度仰望天空三十秒之後,他終於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言辭是多麼的滑稽可笑,並且嚴重拉低了國內素質教育的平均水平,於是他調整好姿態,鬆弛麵部表情,平和地對我說:“哎呀,對不住啊。我就是心裏憋得慌,順便發泄一下嘛。”
“可是你也不能老拿我當出氣筒啊。”我說。
“哎呀,老朱,你是了解我的,我脾氣臭,但是我的心是好的。還是那句話,我一般隻對我愛的人發火。現在我爸、我妹都不在我身邊,晶晶考研我又不能嚇著她,阿布已經被我罵走了,所以就——”
“——所以隻有我了是吧?”我不耐煩地打斷他。真受不了他在每次發脾氣後,便會搬出以上如此爛俗的段子,真的很無趣、很沒誠意。我想也隻有《天下無賊》裏的“傻根”才會輕信他的這番托詞。
“嗯,咱是好兄弟嘛。”蘆葦點頭說。
“你覺得這對我公平嗎?好,就算我臉皮再厚、內心再強大,我也是人,我也有傷不起的時候啊。”
蘆葦沉默了許久。為了表達對我的歉意,他再次使出他那“一罵人就請吃飯”的新奇路數——決定中午請我去“鵲橋仙”餐廳吃過橋米線。
說到那個“情意綿綿”的地方,還有那個“奇葩”女服務員,作為一個生理正常的男人,我是再也不想去了——尤其是和蘆葦一起。
在這個無聊、寂寞、偷窺欲泛濫的時代,我當然不想單純地為了蹭一頓飯而成為眾矢之的。設想一下,如果讓那些無知又八卦的少男少女們拿起任何一款帶有拍照功能的手機,偷拍到我和蘆葦兩個大老爺們在一起甜蜜地吃“過橋米線”的畫麵,再配上惡俗、拙劣的文字傳到微博上供世人消費、意淫的話……這簡直就是世界末日!我承受不來。
我從來不是一個貪圖便宜、作踐自己的人,所以我果斷拒絕了蘆葦“請吃過橋米線”的提議,
我讓他請吃——自助燒烤(必須叫上朱玉)。我一本正經地闡釋到,此次飯局的主要目的是與朱玉和好,並且說服他盡早地複工(其實真相是——我真的不想錯過每一次蹭飯的機會。而且我確實想吃燒烤了)。
“超級吃貨”蘆葦豪爽地答應了,老奸巨猾的我再次成功蒙騙了他。
本來跟朱玉約好了一起吃燒烤,他卻突然有事沒有來。
我給他打了電話。就他中途離開劇組的事,彼此坦誠地溝通。
“他說什麼了?”坐在我對麵的蘆葦,在我放下手機時問我。
“沒啥。他說對不起劇組,對不起你。一個星期之後,保證回來接著拍。”我說。
“一個星期?這麼久!”蘆葦將酒杯往餐桌上重重一磕,以示不滿。
“別不高興,還沒說完呢。”我吃一塊烤好的牛肉片,接著說,“這孩子一直挺實在的,要不然他也不會說把三千塊錢退還給咱們的。我沒看錯他。”
“你說啥?”蘆葦的目光瞬間從鋪滿小章魚、牛肉、豬腰、生蠔的金光閃閃的燒烤爐上轉移到我不溫不火的臉上。
“他要把錢還給我們。”我強調說,“也就是說,他不要錢了,純幫忙!”
“這孩子有點良心,是我錯怪他了。”蘆葦若有所思地說。
五秒鍾之後,他便把目光重新交還給燒烤爐上的美味佳肴。他狠狠地連續幹掉了三隻看起來烤的半生不熟的章魚。把正靜靜喝著橙汁、嚼著肥羊和生菜的我嚇壞了,太惡心了。難道這就是他向朱玉表達歉意、自我救贖的一種方式嗎。
伴隨著蘆葦發出的“真他媽人間極品”的感歎聲,無比貪婪地將第四隻小章魚塞進他惡魔般的大嘴裏的時候,我終於否定了以上愚蠢至極的想法,是我想多了。
他真的愛吃肉,各種肉兔子肉、驢肉、豬肉、牛肉、羊肉……尤其愛吃章魚肉。自從幾個月前盧總請我們吃過後,他便發誓再也不肯放過這類動物。長此以往,我真的很擔心有一天章魚也會變成像藏羚羊一樣的珍稀動物;我還很擔心,下一屆世界杯的時候,那些借章魚炒作的媒體人士從此沒有素材可搬,甚至包括“章魚保羅”本人都有可能被蘆葦活吞。
“我真的更喜歡活吞活吞章魚。”蘆葦舔了舔嘴角,意猶未盡地說。我發覺,隻要滿足了他的大胃口,不管他此前的心情有多糟糕,都會一掃陰霾,晴空萬裏。
“這東西,真的很好吃嗎?”我盯著烤爐上的最後一隻烤焦了的章魚,問他。腸胃裏卻有一種翻江倒海的感覺。
“必須的。要不你嚐嚐?來!”
沒等我反應過來,這隻章魚已經到了我碗裏。我驚慌了,不知如何處理眼前的這隻比“草泥馬”、“達菲雞”還要惡心的“神獸”。
“吃呀!你可以加點孜然、塗上麻油,還有辣椒醬。”蘆葦催促道。
“我……吃不慣這個,算了吧。”我乞求道。
“不行!絕不能浪費!你要是不吃下這隻章魚,這頓飯你來埋單吧!”蘆葦用威逼的眼神盯著我,決絕地說。
“你……不要逼我。”我楚楚可憐地說,“你知道我沒錢了,還要賠機器。”
“那還不快點?吃啊!吃了它就不用掏錢啦。哈哈哈……”
在蘆葦瘋狂的野獸般的嘲笑聲中,無奈、痛苦、糾結的我終於用顫抖的手夾起章魚,緩慢地、一步步地,將它送入口中,接受人生中對我腸胃的一次最嚴重的摧殘。
但就是在我牙齒接觸章魚身體表麵、將要陷進去的時候,圓圓打來的電話徹底拯救了我。我知道我終於有足夠的理由堂而皇之地扔掉章魚了。
“我先接個電話啊。”我放下章魚,不動聲色地對蘆葦說。
蘆葦有些無奈,但也覺得合情合理。他覺得反正我接完電話還得繼續啃章魚,逃的了初一,逃不了十五。
但接完電話後我的回應讓他大失所望。
我歡快地告訴他,圓圓拉到廣告讚助了,我得馬上趕過去。
蘆葦聽了很是木訥,完全丟了此前咄咄逼人的霸氣。可能事情進展的太快、太突然了,他大腦內存一時不夠用了。
我注視著蘆葦準備將n隻章魚送入口中的情形,帶著幾分敬畏離開了。
我釋然,不用了我掏錢,也不用我痛苦地啃章魚了;
我欣喜,這麼快圓圓就找到客戶了,終於有錢賺了;
同時我也堅信,蘆葦死守在這自助燒烤店裏孜孜不倦地吞牛肉、啃章魚這條路會很漫長漫長得令老板抓狂。
就讓那些自助餐廳的老板感受一下吧,看看蘆葦怎樣把單價46元的自助餐吃出446甚至4446元的規模吧。他們一定會有想把他拖出去亂棍打死的衝動的。
蘆葦的父親是個典型的文化人,溫文爾雅,為人隨和。偶然小酌幾杯後,還喜吟詩作賦;
而蘆葦脾氣乖張,喝酒海量,吃相難看,一生放蕩不拘吃倒眾生。
你能想象一個父親和兒子在性格和舉止上如此的不匹配嗎?
當然若你能想到李剛和他的兒子這對組合,我甚是佩服。
身為人民的好公仆,李剛是個人才;可他的兒子在氣定神閑地喊出那句豪言壯語後,卻成了舉世聞名的……人渣。
業務是圓圓的下屬盼盼介紹的。
這個大學生還真有兩下子,比我當年可強多了!我暗自讚歎。
盼盼帶我和圓圓去往一家手遊公司。據說他們開發了一款很流行的APP遊戲軟件,叫做“壯誌淩雲中國版”,名字跟阿湯哥早期的那部電影貌似有點關係,屬於飛機射擊類遊式。
“這名字不錯,挺有底蘊。”我說。
“不就打飛機嘛!是吧。”盼盼邪惡地笑了。
“……哥們,不要那麼直接好嗎。畢竟你上司在場呢!”我說。
圓圓在開車,無動於衷。
盼盼又說他認識這家手遊公司的老板。如果非要描述他們之間究竟怎麼個認識法,他的回答是——鄭老板是我朋友的姐姐的閨蜜的老公的上司。
啊,我天!人際怎麼這麼複雜啊。一點都不酷!
然而,當我們來到這家公司坐下後,等待我們的卻是兩個小時的煎熬。盼盼說他預約好了,可我們還是被拖延了。
這個世界太坑爹了,怎麼碰個有時間觀念的土豪就這麼難呢。
幹等!苦等!等死!!
以前就受到過盧總無數次的摧殘,這一次,我實在憋不住火氣了。
我說,盼盼,你確定鄭老板需要(打廣告)嗎。
盼盼說,確定。他說需要的。
我說,咱可不是來看電影的,你明白嗎。真他媽沒見過這麼磨嘰的!
盼盼沒說話。圓圓也隻是在默默地刷微博。
辦公室的幾個人時不時地冷漠圍觀我們一下,搞得我們跟外星物種遺落在地球一樣。
終於走來一位穿著驚豔的女士,跟我們耐心解釋。她自稱是鄭老師的助理,說他正在外麵參加會議。
我問她,這位姐姐,我們還得等多久呢?
她說,一個小時吧。
一個小時!這……這,他媽真是“會議恒久遠,個個永流傳”哪!我的內心在肆意翻滾。
我故作平靜,說,要不我們先去香港路逛一逛,然後看一場《複聯》,再回來找你鄭老板。大姐,您怎麼看。
她說,忍住,我還是給你們泡點好茶吧。
我說,謝謝,不必了。
那助理匆匆走開了。一邊的圓圓終於不滿我的浮躁與傲嬌,將自己的視線從手機屏上移開,轉向我,說:“朱導啊,中國的會議你又不是不了解,那股叨叨勁兒,可不是泡完幾杯茶就能解決的事兒。所以你要學會淡定嘛。你看看人家微博做的多好,140個字兒搞定,輕鬆無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