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學校的當天下午,二十萬的設備就全到齊了。我們把設備擺放到朱玉的工作室,像戀人般的、忘我地觸摸機器,調試機器。
蘆葦說,這些微電影設備就像上帝給我們的工具一樣,你會用它創造出一個新的世界來。
朱玉說,每當他想放棄的時候,瞧瞧這些設備,立馬會讓他深感充實,重拾信心。
我說,手感是不錯,就是稍微貴了點。
第二天,我們團隊五人來到了“奧傑”公司。王總的那波人已經在等候我們了。
“哇!裝修的真不錯啊!”我把整個辦公室掃視了一遍說。
“這才像話嘛!五百二十萬就得拿出五百二十萬的樣子來!”蘆葦撫摸著“奧傑”的logo牆說。
十分鍾之後,所有人都坐在了會議室裏。第一次會議開始了。
“今天盧總有事,不來了。這個會議由我來給大家主持。”王總笑著說,“大家先介紹一下自己吧,相互認識一下。”
我們團隊的人都介紹的尤其簡單,大家隻是報了一下自己的名字和職務,也隻有蘆葦可以再一次不識趣地翻起他的“校園草根DV史”,隻是驢唇不對馬嘴,大家不太買賬。
他的滔滔不絕也終於被王總無情了結:“可以了小蘆,這個以後咱慢慢聊。”
……
而王總團隊裏——
有,時刻戴著墨鏡、神神秘秘,一副黑幫人士腔調的老司機崔爺;
有,麵黃肌瘦、正處在更年期的、擁有一張永遠月經不調的臉的、人事經理楊姐;
有,和楊姐形成鮮明對比、穿著超短裙、風姿卓越、越活越年輕的另一老女人王姐,據說她已經四十歲了;
還有,那個帶著佛珠手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裝腔作勢、倚老賣老的董事兼藝術總監、陳總……他們均給我留下了非常非常深刻的印象——可惜,是負麵的;
最後,我覺得那個笑容甜美、膚色嫩白的小姚還是不孬的,可惜她胖了點。都快趕上蘆葦的一百八十斤了。
……
當所有人介紹完的時候,王總開始不急不慢、胸有成竹地介紹起自己來。
已年過半百的他,架著一副眼鏡,帶著紅色帽子,用詞考究,都在昭示著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文化人。王總是複旦大學新聞係畢業的。畢業之後他便被分配到了“青島日報”,從記者一點一滴幹到了財經部的主編。直到去年,他辭職了。
“您為什麼不幹下去了呢?這工作多好!”劉琴用柔弱的語氣問了一個尖銳的問題。
王總無奈一笑說:“近年來國家提倡‘低碳環保’,導致報紙的發行量越來越少,再加上互聯網、新媒體的衝擊,我們這個財經部的盈利越來越少,拉不到廣告,很難養活一幫人啊。去年正好國家實行‘文化大發展’戰略,我就覺得這個好,得趁早,決定出來開公司。後來就找到咱們盧總,和他一拍即合了。”
“恩。王總,我覺得您挺有先見之明的。真不愧為複旦的高材生啊!不想我們這些雜牌軍。”我讚歎道。
“小朱,你也不用拍馬屁的。”
王總這麼一說,全場大笑,弄得本人頗為尷尬。
緊接著,他又滔滔不絕、漫無邊際、毫無控製地講起來。時間長也就算了,可憎的是,他講的全無重點,一片和諧,絲毫不涉及諸如團隊分工、資金鏈等實際問題,聽得我們幾個昏昏欲睡,真想立馬奪門而出。
中國的會議真是奇特。它總是無比耐心、萬分和諧。很多時候它甚至要比一場歐冠、一場NBA總決賽更漫長,但卻絲毫沒有後者的火花四濺、扣人心弦。
顯然王總把他事業單位的這一“特色”毫無節操地獻給了我們。
我真想立刻打斷他說——王總,可以結束了,你媽媽喊你回家吃飯了!
直到王總的那波人都走了,他示意我們團隊留下的時候,談話才真正切入正題。
“你們這個微電影部門,以後就是我帶你們了。你們有什麼要求,都可以提出來?”王總說。
“我們想和您聊聊合同問題,還有部門獨立的問題。”劉琴一陣見血地說。
“合同的話,你們可以跟盧總談。”王總臉色發生了微妙的變化,“獨立的話,你們想怎麼個獨立法?”
“財務獨立。”我說。
“還有拍攝自由、創作自由。”蘆葦堅決地說,“這個對我很重要。”
“你們的這個想法可以慢慢協調,但是現在獨立還不行。”王總一臉嚴肅,朝著蘆葦說,“還有小蘆啊,你負責一下,先把那些設備都搬到公司來,我們統一管理。”
“不是王總,我們馬上就要拍微電影啦?就在學校附近拍!搬過來就不方便了!”蘆葦著急地說。
“我建議你——先停一停吧。”王總一本正經地說,“小蘆啊,你的那個劇本我也看了,還是比較消極,不太合適在電視台播出。”
“我們的目標群體本來就不是電視觀眾,是網絡視頻用戶。”我解釋道。
“反正這個微電影肯定要拍的!我們都準備好了!”蘆葦強硬地說。
“你先別激動。”王總說,“我和盧總的意思是,你們先拍廣告,或者定製類的微電影。先把盈利做出來,故事類的以後再說。你明白嗎?”
“我不明白!”蘆葦怒火四射地說,“盧總明明不是答應我要拍這個微電影嗎?怎麼就突然取消了呢?”
“這個我也做不了主,具體你們可以找盧總。”王總推辭道。
我們好失望。
非常非常失望!
很多時候,委婉的拒絕最刺痛人心。那說明他們不僅在內心肯定地拒絕了你,而且連任何拒絕的理由、真誠的意見都不願給予。
也許創業就是一次又一次接受失望,又一次又一次地抵抗失望的過程吧。我自我安慰。
哎……
三天後,我和蘆葦又來到盧總的“德瑞”公司找他。
“你們和王總談得怎麼樣了?”盧總一邊幫我們倒茶一邊說。
“有點分歧。盧總,我的想法是,我們還是得拍這個微電影,我們做好準備了!”蘆葦說。
“是的。”我補充道,“演員找好了,設備也到齊了,現在就差製作成本了。”
“製作成本多少呢?”
“以前跟您說過了——五萬。您看能不能……”我試探地說。
“盧總,我希望馬上能開拍!”蘆葦急切地說。
盧總默默地喝了幾口茶之後,說:“你們拍這個能賺錢嗎?”
蘆葦一時語塞,我見勢不妙,馬上救場說:“能!隻要拍出來,我們就可以把版權賣給電視台,還有優酷等各家視頻網站。最重要的是,咱們公司可以借此先打出名聲來。”
“對,我覺得這次我還能得個大獎!”蘆葦自信地說,“那對公司肯定會有幫助的。”
然而盧總絲毫不為我們的夢想與自信所打動,他隻是冷漠地說:“你們把設備搬到公司來吧!微電影先不拍。你們還是先拍拍廣告、拉拉業務,讓我看到效果了,我再給你們錢。”
“那我們的合同和工資問題可以早點解決嗎?”蘆葦鼓足勇氣說。
“過段時間吧。你們先工作吧,我看你們表現。”
那一天,我第一次意識到我們的夢想是多麼的渺小、脆弱。投資人任何情緒化、搖擺不定的言語或舉動都隨時有可能摧毀我們。
那天晚上,我和蘆葦吵了一架。
蘆葦說,他過來跟盧總幹這事絕對不是拍小廣告的,他是來拍故事類微電影的,盧總欺騙了他。他不想被控製,變成賺錢的機器。
我對他說,你得沉住氣。寧浩、肖央這些電影導演不都是拍小廣告出身的嗎?
“但是我們為了這部微電影忙了整整兩個月,都在做無用功嗎?”蘆葦憤怒道。
我啞口無言,陷入沉思。是的,這一切太不容易了。
整整兩個月,我們沒有工資,沒有正規公司,僅憑著滿腔熱血和一點信念麵試了無數演員,找了無數場景,我甚至連自已都難以想象我是憑什麼才敢回到昔日母校破舊的宿舍,心甘情願地“蝸居”下去的。
麵對如此困境,我又如何向家人裏坦誠交代呢?!……
當阿布和劉琴得知我倆這一行還是沒有解決合同和工資問題的時候,他們的異議更強烈了。
就在那個五月極其悶熱的晚上,焦躁的我們徘徊在柳樹蔭下,又一場爭執爆發了。
可所有人都不會料到,在這一次爭吵之後,我們的團隊從此又少了一個人。
“我真的不能等了!都兩個月了!”劉琴急切地說,“如果現在還簽不了合同,發不了工資,我就隻能回四川工作了!我姑媽叫我馬上回去!”
“你急什麼!我是老大,我有能力保障你的利益!”蘆葦著急說。
“你現在連自己的利益都保障不了,更何況我們?”劉琴質問。
“你太急功近利了!除了錢,就不能有點理想嗎?”蘆葦聲音更大了。
“別吵了……”我和阿布勸道。
“我是沒有理想,我也不喜歡電影。”劉琴聲音有點顫抖地說,“我是因為把你當做朋友才過來的。”
“朋友?”蘆葦盯著她罵道,“朋友會整天盯著錢的事兒?朋友會一走了之?你做過什麼?你除了和你男人搞在一起還會什麼?”
“好!就當我們從來不認識!”劉琴哭著轉身就走。
“趕緊給我滾蛋!”蘆葦還不依不饒。
“你有病啊,蘆葦!”阿布朝蘆葦憤怒吼了一聲,然後奮力追向劉琴。
“蘆導,我們不能沒有劉琴的。”我保持平靜地說,“冷靜點,越是這種情況我們越需要團結。”
蘆葦卻猛地坐在草地上,陷入漫長的沉默當中……
等到我下一次再見到劉琴的時候,是在五天後的離別的車站。
劉琴要回成都了。
送她的除了他的男友,還有阿布和我。
車站真是個令人討厭、無比矯情的地方。要麼你送走他人,然後眼淚汪汪地望著摯愛的他(她),從此“一去不複返”;要麼你被他人送走,從此活在他們的記憶裏。
也許是劉琴和他男友早已說過太多的話,這次倆口子反而表現得很沉默、很平靜。劉琴檢完了票,高懸著的顯示屏上清晰地顯示火車再過五分鍾就要進站了。
我突然有種和一年前畢業送宿舍兄弟一樣的感受——好像這一次離別,就再也見不到她了。
“劉琴,蘆葦向我對你說聲——對不起。”我急切地打破沉默說。
“我收到了。”劉琴坦蕩地笑了,“我不會怪他的。放心吧,老朱。”
“我會想念你的。”我難抑心中的傷感,有點哽咽地說,“我會一直記得那時候我拍DV劇你幫我的忙的……我會記得這兩個月你和我們同甘共苦、並肩作戰……我也會記得你給我們做的冬瓜排骨湯的。雖然你離開了,但是我想對你說——謝謝你。”
劉琴甜美地笑了,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別那麼傷感嘛!弄得更生死離別似的。我又不是不回來了!”
他的男友呆呆站著,一臉黑線。顯然我不合時宜地說了不該說的話,煽了不該煽的情,占據了他的私人空間,搶了他的戲。
“你啥時候回來啊?”阿布插道,有意扯開話題。
“七月份呀,回來拿畢業證。到時候你們賺錢了,一定要請我吃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