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們看到的新法,涉及政治、經濟、軍事、文化、教育諸方麵,其根本目的是富國強兵,改變中國的積弱積貧。很湊巧的,這也是中國近代以降的主題。我注意到,在過去的一百多年裏,中國大部分幻想小說的主題,都是圍繞這個展開的,也就是探討怎麼才能使中國強大。1905年中國第一篇科幻小說《新法螺先生譚》的結尾,寫了主人公在上海辦了十萬人的大學,讓中國人學習現代科學技術,這與《新宋》中的白水潭書院簡直是同出一轍。而這與西方的娛樂和冒險主題不太相同。我曾在一篇文章中探討過這個問題,指出把西方科幻小說引進中國的,都是中國最先進的知識分子,如魯迅、茅盾等人。生長於改革開放轉型期的《新宋》作者,怕也不可能掙脫這樣的情結,真正“輕鬆”下來吧。《新宋》必然產生於此時代。對於改革或者革命的思考,必然夢魘般死死地纏繞著這幾代中國人。一旦走出了“*”的災難,許多知識分子就一邊批判著曆史,一邊沉湎於創造一個更加美好的中國的未來幻想之中。石越是他們的精神外化,《新宋》是他們的理想寄托。
那麼,《新宋》是怎麼解決宋代的改革開放的艱難命題的呢?石越與現今的人一樣,選取了漸進式改革的方式。這應該是作者的政治立場了。這讓我感到很是有趣。石越是在這樣的前提下,要創造一個天堂般的“新宋”,這是情勢所必然。至於他是否有著自覺的曆史使命感,比如,一心想著要使中國避免幾個世紀後的鴉片戰爭,則在小說中看不到明顯的表述,因為,體現在石越身上的民族主義情緒,不是那麼的強烈,隻是一些讀者還是會往這個方麵去想的吧,他們希望石越更憤青一些。具體來說,石越給宋朝帶去了幾種文明:一是科技文明。比如,綿紡織技術,作者設定這個情節,因為想到它是西方資本主義興起所依賴的物質工具(珍妮紡織機)。再比如,印刷術,很有意思的是,畢升隻是一個若有若無的背景,作者其實想的是“古騰堡的群星”,那是摧毀封建製度的一張王牌(但至少在《十字》中,給人的印象,印刷術卻是用來完善封建專製製度的東西)。還有軍事技術,包括更易攜帶的、威力更大的火yao的發明,以及原始手榴彈的製作,但這就能彌補王安石改革中薄弱的強軍環節嗎?再就是高爐和平爐煉鋼技術,寓意了現代工業文明的引入。但是,技術是如何拓展人們的觀念的呢?這一點,作品沒有展開。另外可以看到,石越作為一位文科學生,在技術方麵隱隱地有著不自信的一麵。他對於熙寧七年將要發生的旱災和蝗災,隻能用先皇托夢來向人們解讀,而無法用技術進行包裝,比如引入科學的預測體係,來向那時的人們說明。石越在這方麵的遲疑,是在他寫《三代之治》時,所不曾有過的。讀者至少期望著,能看到阿西莫夫在《日暮》中的天文學示警一類的描寫吧?不過,作者仍然在小說中引入了十分重要的一個元素,那就是給宋代注入的不僅是更好的技術,而且還有科學!這的確要讓人熱淚盈眶了。
二是商業文明。作者給宋朝引進了市場經濟的概念和製度。或許宋朝接受這個也比較容易一些吧,記得中學的曆史課本,就已在大談北宋的資本主義萌芽,還以交子的出現作為注釋。何況,王安石的變法,更主要是經濟改革。使這項改革順利進行下去,革除其弊端,石越必然要引入新的經濟製度。比如,錢莊(銀行)的設立。石越向神宗進言:“其實方法很簡單,隻需由朝廷頒布詔書,招募商家在各地建立錢莊,農民可以向錢莊用某產為抵押借青苗錢,立字為據,利息限為二分,錢莊一分,朝廷一分。如此朝廷可以不動常平倉,免征收執行之勞,坐收其利,而商家自有利潤可得,亦樂於去做,百姓則不受強征之苦。此三麵皆有利之事……地方官府沒有政績的壓力,由坐莊放債的債主變成了監督者,可以在錢莊和百姓發生糾紛時從中裁斷,百姓也不至於上告無門。”在這番話裏,石越似乎想說:市場經濟的主體其實是企業,而“有限責任政府”是很關鍵的。這樣一來,便使唐甘南這樣的私營企業家有了存在的必要和發展的可能。他是石越重要的讚助人與合夥人,在大宋棉紡工業、印刷工業等曆史上,皆zhan有重要的位置。小說還寫到了取消茶、鹽的政府專賣製度,將配額出售給商人。還有在農村中建立互助合作社。而財務審計、統計報表這些現代經濟的東西,也始於石越。不過,市場經濟是法治經濟,這一方麵,至少在第一卷《十字》中,石越似乎沒有太多的建樹。神宗時代的一切經濟奇跡,主要還是人治的結果。這其實是非常自然的,就算以今天的情況作對照。
三是政治文明。這方麵,既有新觀念的提出,也有實際的變革。石越稱,今世若欲求大治,則當在各縣聚士紳鄉老,設置議會,專事討論縣官施政得失。此是借三代之治而設計出現代議會製度的雛形來。他還提出了辦報的主張,最後由桑充國實現,而且辦的不是一家報紙,這仿佛一個民智落後的時代,開了言論自由的先河(很可怕吧)。不過,小說又使其受到製約,讓石越提出訂立了報律,這是最早的新聞出版法吧,但好像還不是依法治國的開端。再比如興辦學校,白水潭書院已有現今大學城的氣勢,學生人數竟達到兩萬人。而且,從一開始,作者就讓新型知識分子成為了一股政治勢力,是新黨與舊黨之外的第三勢力。這後麵,隱藏著喚醒人民的衝動。至於百年翻譯的舉措,則是向西方開放了。
所有這些的後麵,最關鍵的是什麼呢?應該是知識分子們津津樂道的民主了。正是在這裏,顯出了石越的超越和局促。在熙寧二年四月下旬,石越第一部真正意義上自己創作的作品《三代之治》出版。這本書全文不到五萬字,是一部烏托邦式的著作,以複興上古三代(堯、舜、禹)的名義,講敘了一個理想化的世界,包括社會、文化、政治製度等等諸方麵的內容。石越與蘇東坡所談的民主議會的思想,便反映在這本書中。其中心思想無非是天子是受命於民,而非受命於天,得民意者方能治天下,又指出天子最可倚重的,不是士大夫,而是老百姓……
落腳點在於,“士紳們通過這種方法,可以維護鄉裏的利益,把自己的命運和皇上聯為一體,幫助皇上監督官員;而皇上則可以得天下民心,而無須加俸,無須置官,無須變法,便可以多出千百萬計的監察禦史。舉國上下同心協力,國家焉能不大治?”這便是貫穿整個《新宋》的主題吧,也是作者所代表的部分知識分子的理想吧。
石越的深刻性在於此,而局限性也在於此。他的改革,必須要得到神宗的支持。而且,我們真的很慶幸,他來到了一個相對來說較好的時代,不但有趙頊,還有有王安石,有司馬光,還有蘇軾。在那個隨便因為一句話就可能引來殺身之禍的時代,這些人應該算是難得的“好人”了。因此,自上而下的改革,才能夠推動起來。但是,改革的方向是否從一開始就被決定了呢?石越可以改變一切,但改變不了君主製,而他也沒有去嚐試改變這個。甚至,他似乎是迷戀著明君,擔心著失寵而不能遂其誌。至少在第一卷《十字》中,讀者看不到任何否定君主專製的跡象,石越根本不想來一場“熙寧革命”。因此,在整部書中,雖然有一些民間人物出場,但是,曆史仍然是皇帝和少數幾位權臣的曆史。這是《新宋》主題與實際之間的巨大悖論。那麼,這是否反映了21世紀的知識精英的某種矛盾而迷離的心態呢?但我們卻不能稱之為虛偽或者軟弱。
但是,可能正是由於這種原因,在有些方麵,作品顯得表麵化,比如,它給人一種簡單移植的感覺,我們不知道,作者是不是在習慣性地使用一些耳熟能詳的21世紀政治詞彙。我們看到,石越在不同的場合,大力倡導著“親民”與“求是”
,他提出了“國不富而民富,民先富而後國自富”的施政策略。而所謂“民先富而後國自富”,或者說“小河有水大河滿”,這是最近這幾年中國社會的變革中,才由一些政治精英提出的新理念。石越還勸神宗“切切以人為本”。皇帝當時甚至沒有聽懂,還反問了一句:“以人為本”?或許,讀者期望中的石越,應該更複雜一些吧,有更多的獨立思考吧,有更多的批判精神吧。那麼,我想,作品跟作者的社會閱曆,大概還是有關係的吧。說到底,這是一部書齋小說,與一些現實類的政治小說相比,《新宋》第一卷的厚重感未免在這裏削弱了。若要說《新宋》的缺失,則是正在此中。它消減了曆史的殘酷性和複雜性,也淡化了深刻的悲劇性,缺乏一個古老民族的蒼涼感。它太理想化了。
未來
由於有了石越,宋朝將會怎樣發展?靖康之恥可以避免嗎?中國以後會怎樣?還會有蒙古帝國嗎?西方世界又會怎樣進化?中國會領導一種始於11世紀的嶄新全球化進程嗎?閱讀過程中,讀者會不時產生著這樣的期待。
我讀此書的時候,在看到作者寫道,遼國上下翻譯並學習石越的《三代之治》等書,我於是設想遼國會否由此強於宋朝?最終,是遼國實現了中國的大一統?但這可能是劉慈欣這樣的人才會去寫的吧。
對於未來,其實石越本人也很無奈。他知道這樣做,是在冒險。比如,他並不知道蝴蝶效應的影響下,熙寧七年的旱災,會不會如期而至,根本是未知之數,若是不來,在掀起軒然大波的情況下,他的政治生命就不用說了,就算是他的小命,哪怕宋廷有“不殺士大夫”的祖宗之法,隻怕也保不住他。
所以,生存是第一位的,因此,《新宋》的欲言又止,或許還在於,幻想是被小心地控製著。如作者說,“不要過分地遊離於曆史之外。以至於我有時候也會鬱悶,我為什麼不讓趙頊擁有現代人的知識,而要選一個石越去白手成名?我為什麼不能放任的科技的爆炸,偏偏要小心謹慎的把一切技術,控製在手工業時代?”在作者看來,白水潭書院的曆史任務,也僅僅是“百川彙海”,而非“取而代之”。也隻能這樣了。
我設想的另一個問題是,如果石越返回的朝代,是徽宗時期呢?如果石越不得不與秦檜的共事呢?或者,是在史彌遠的手下呢?則處理起來的難度或許更大一些吧?或者我們這樣設想,石越不是從21世紀初出發,而是從20世紀20年代出發呢?甚至,是從20世紀60年代出發呢?如果換了另一個人,而不是石越,這個人更有野心,他幹脆就篡皇帝位子了呢?像石越這樣的君子,在現實中其實不是很少的嗎?或者,我們更需要一個能夠推翻神宗的現代人,這樣,才能從根本上改變中國——在那個一人說了算的時代。但作者都沒有這麼選擇,他隻是站在他個人的窗口前,去看待那段曆史。
這使一切重新回到了不確定性上麵。很多人自稱看透了現實,看破了紅塵,但小說這種文字,卻還能為這個似乎不再有懸念的世界,提供一些看不透的、不可捉摸的東西。它也為我們的後世,保有了更多的幻想的可能。這就足以使文學繼續生存下去了。因此,小說就是小說,所以,最好還是不要把《新宋》想成了一個迷宮。它其實是文人的一場智力遊戲,誰都可以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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