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景文)
在何種意義上我們可以說《新宋》書寫曆史?
在拘泥於把小說看成對一個故事的記錄的人來說,這個問題本身是滑稽可笑的,一部並不描寫曆史的小說如何可能和曆史有關呢?對一篇幻想小說來說,問題自然在於幻想。但是小說並不就是小說的內容。如果我們拋開把小說看成一個對虛擬內容的“客觀記錄”的陳腐的見解,不再把閱讀和寫作中的活生生的精神體驗縮減為小說的內容本身,我們就更應該關注的曆史在小說中是如何被關注的,關注曆史之為曆史的曆史性以及這種曆史性在小說中的展開,關注我們如何把捉自己在閱讀體驗中投向曆史的眼光。問題不在於一個內容出現不出現在小說中,而是它怎樣出現在小說中,怎樣在這樣的出現中無聲的呼喚。
十九世紀的小說家曾經以一種非凡的英雄氣概把小說當作人性的科學來寫作,偉大的巴爾紮克更是把小說作為當代風俗史來書寫。他以一種連法布爾也會佩服的盡頭把人的各種激情放到他的顯微鏡下來細細觀察,分辨社會環境造成的不同形式的人,分類,記錄,並且思考在其中展開的真理。真理!多麼偉大的詞啊!我們已經不在有這樣的勇氣了。對於我們來說,精神與科學的內容已經消失殆盡,而剩下的,隻有娛樂而已了。
娛樂——這就是今天幾乎一切小說的主題,尤其是網絡小說。無庸諱言,新宋也是作為網絡小說出現的,這個歡快的潘神把他的山羊犄角和胡子給了他所有的兒子。他們把所看到的一切東西都變成一場遊戲,帶著那種多少是有點肆無忌憚的眼神去看能看到的一切。在架空曆史小說這裏,曆史不再是供奉在曆史學家神龕中的偶像,而是在一種親昵的眼光中被打量,被把玩的,他們拎著他的耳朵和他嬉戲玩耍,捉弄這個老實的孩子,並對他窘的發紅的臉哈哈大笑。在架空曆史的各種小說中,這種把玩本身構成了小說的主要意趣所在。
說真正的曆史在這裏消隱了,這自然是正確的;但我們同樣可以說,一種對曆史的意識卻在這裏悄然誕生了,不管它多麼粗糙,它所看到的東西多麼貧乏,多麼錯誤,但是在這些對曆史的打量的目光中,曆史本身成為對象。在這些狎昵的把玩中,曆史不是作為無動於衷的對象,而是作為關心的目標,作為一種我們投身於其中的洪流本身而運作的。就它成為了小說的第一主題來說,架空曆史小說正是曆史小說,是曆史小說的顛倒了的形式,是它的頭足倒立的存在方式,是一種從反麵進入的,貧乏形式的曆史小說。希臘人把掌管曆史的克裏娥當作九個謬斯之一,詩歌女神的姐妹——這和我們瑣碎的曆史學家們是多麼的不同啊——那麼架空曆史大約就算是克裏娥和潘神的私生子吧,雖然相貌也點醜陋,但畢竟不能否認他的血緣。
在純粹的娛樂中,我們關心某個人物的命運,我們親切的把他的經曆當成我們自己的,為他的喜怒哀樂所激動。這種經驗幾乎總是個人的,他的價值永遠從世界中退出而返回到自己。即使在一個虛構的宏大的曆史背景中,讀者也常常隻能呼吸到主角身邊的空氣。虛構的曆史無從取得真正曆史所應有的那種深邃與悠邈,無法找到和我們血肉相聯的感覺。於是,要麼回到一種虛擬的金戈鐵馬的快意,要麼回到在時代的洪流中的當下體驗。曆史宏大的出場,又悄然退場,隻留下孤立的個人。但在架空曆史中,一切都不同了,在這裏,主角與曆史同時出場,他注視著它,思考著它,赫拉克勒斯要扭住這頭獅子的脖子,要迫使它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行動。無疑這裏常常有些令人不快的恣肆,有些白日夢式的癲狂,但這些幻想中的亞曆山大的征服總還是富於英雄氣概的——雖然一樣要加上虛幻的這個修飾語。正是在這裏,曆史登場,盡管是以一種貧乏的方式登場,他消解了它的莊嚴肅穆的客觀麵貌,重新分解成無數人的具體的命運,以這種最切近的方式糾纏在主角的人生中。它被以一種最直接的方式體會和麵對,作為可親可狎之物,作為放蕩的狂歡中直接麵對的東西而矗立在我們對麵。它的一切優點和缺點都正是從這裏產生出來的。而新宋的獨特之處也正是對此有著清醒的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