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鬆
曆史
最近這些年來,普通中國人對架空曆史小說不再陌生了。筆者曾經評點過的《天意》,便是這樣的一種文字。而在《天意》之前,有更加著名的《尋秦記》,寫20世紀的一名中國特種兵回到秦代,改變那時候的曆史。這樣的敘事邏輯,與《新宋》是一致的。其實,要說到更早,還可以舉出上世紀90年代薑雲生的《長平血》,同樣寫秦代,對著名的長平之戰作出全新的解釋。而實際上許多知名的中國幻想小說家,都有過這方麵的嚐試,比如劉慈欣的《西洋》,重構了鄭和下西洋的曆史,說三寶太監建立了“日不落中華帝國”。甚至就是在上世紀50年代,也有這方麵的作品,比如有個叫徐青山的人,寫中國人回到史前時代,與原始人一起就火吃鹿肉。
這一類小說,在西方又稱作“顛覆曆史小說”。其中,著名的有菲利普•迪克的《高城堡裏的男人》。在這部作品中,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德日法西斯的勝利告終。美國成了日本的殖民地,僅在薩克拉門托保留著傀儡政府。後來,有人通過研究中國古代的《易經》,發現在另一個世界裏,日本人才是戰敗者。但這也於事無濟了。總之,由於意識到另一個時空存在的可能,作家們對過去發生的一切,發生了濃厚的興趣。有一部有名的電影叫《回到過去》,兒子回到出生之前,幫助父母相愛,從而才有了自己。我們還可以提到日本的《負數和零》,主人公從20世紀60年代回到了30年代的日本,帶去了後世的技術和發明,最後,他甚至與自己的女兒結婚了。在藝術上這是一部很好的小說,從敘事方式上,與西方不同,尤其是對30年代的日本京都等城市風情的描寫,不知為什麼,會使我想到《新宋》中11世紀的開封。
其實從更廣義的角度來講,架空曆史並不僅僅意指過去。因為曆史實在可以分成三個維度:過去、現在和未來。其中,對於“現在”這一部分的描寫,由許多所謂的主流小說家承擔了。在這個意義上,不妨說,所有的小說,都是幻想性質的。那麼,未來這一部分,則是通常被稱作“科幻小說作家”的人群在做它,比如,海因萊因筆下的未來美國史,是一個非常典型的東西,是未來的美國版《新宋》。我比較喜歡的斯坦利•魯濱遜的《蠻荒海岸》,也屬於這類作品,作家想像了美國在一場氫彈戰爭中毀滅,日本成為戰勝國的情形。日本兵乘坐巡邏艇,封鎖了美國西海岸,禁止戰敗的美國人與外部世界交往。電、印刷術、降落傘、人類登月等對於美國人來說都是難以置信的奇跡。個別好奇的美國人,躲過日本人的盤查,偷偷潛出了封鎖圈,來到了外部世界,最遠到了西伯利亞,探尋美國為什麼亡國。這個人回來後,寫成了《一個美國人環繞世界一周》的手抄本,寫出了一個封閉落後國家的公民,麵對世界先進發達文明時的震驚心情。當然,這是一本禁書。
總之,這就是《新宋》的一個大背景,架空曆史不是一種新的表現手法。隻是西方的許多作品,寫得比較悲觀厭世,是反烏托邦的,不像《新宋》,是把世界往烏托邦的方麵推。《新宋》的一個特點是省略了主人公回到過去的方式,也沒有提及時間機器一類東西,但這並不對它的架空性產生不良影響。總之,一個21世紀大學曆史係學生來到宋代,與王安石、蘇軾等名人見麵,並成為神宗皇帝的寵臣,改變了那時的中國,這也夠刺激的了。另外,它是一部鴻篇巨製,僅其第一卷《十字》,就有50多萬字。這種規模,應該說是不多的。它首發在網絡上,形成了很大的反響,預期出版後,也會引發良好的市場效應。
而對於豐富我們的精神世界來說,尤其在中國,這類小說是有其獨特價值的。我在對《天意》的評點中說到了一個曆史被“覆蓋”了的問題。由於大量的架空曆史小說的出現(而且它們對曆史細節常常處理得很真實,使讀者真的沉湎於其中了),我們不再去看真正的曆史教科書了。我們產生了一種幻覺,或者也可以說是並非幻覺一般的實感:真正的“中國史”其實是我們不知道的。這時會使人想起商周斷代。那麼,這斷出來的,本身也是修飾過的曆史吧?這就是幻想類或者架空類小說(也許這會遲早替代“古老”的科幻概念)使許多人感到不舒服的一種原因。這類小說給人的感覺與傳統的神話不同,它很假,但又使人覺得惟有它才是真的。
所以,曆史走到了現在,也是沒有統一答案的,比如,《新宋》中的主人公石越其實也看不清曆史的前進方向。但這正好給現實留下了思考的空間,也留下了疑問,如果曆史真的是這樣的多元,並且可以任人來修改,那麼,我們應該忠於哪一段曆史?忠於本應發生,或者實際上已經發生,但是被覆蓋了的那一段曆史,還是現在進行著的、被修飾過的這一段曆史?這是一個巨大的悖論,也是一種顛覆性的想法。但人們如今有權利提出懷疑。曆史不可能隻有一種解釋,不可能隻有一種可能。甚至對於改變曆史的人,也不隻有一種可能。歸根到底,他無法決定自己在重構了的曆史中的命運。
看過《新宋》,會得出兩種結論:這是作者自信和自由的一種表現,也可能是他不自信和不自由的一種表現——所以才要通過回到過去,改變曆史,來獲得一種隨心所欲,來恢複自信,或者,讓自己的不確定感確定下來。這是心理上的一種安慰嗎?是對現實的逃避嗎?無論怎樣,這種方式是吸引人的。這一類小說的創作者們,因此頗像是現實生活中的一些外來人,他們像石越一樣,給我們帶來了一些不同的觀念和技術。
那麼,進一步看,這種架空曆史的態度,與以前的人們為了某個目的,對曆史進行重新的解釋和評定,是一樣的嗎?比如,關於宋朝,人們曾經因為對《水滸》這部“架空曆史”的小說進行了不同的解讀,而促成了現實的許多變化。宋江是隻反貪官、不反皇帝嗎(石越好像也是這樣的一位人)?而到了現在,人們對《水滸》又有了新的興趣,借它來闡釋現代人際關係和官場哲學,甚至闡釋企業管理學。所以,曆史一旦被架空起來,它既可以是非常政治化的,也可以是非常商業化的。
但從直觀上來把握,《新宋》仍然有著不同。我的感覺,它應該是一種更具個人化的對曆史的解釋。如作者所說,創作《新宋》純粹是一個偶然的想法,因為在碩士生入學考試中,有一道宋代史的題目沒有做出來,一直對專業課有相當自負的自己,心中對此耿耿於懷。於是,就打算全麵了解宋代的曆史。就想到自己是不是可以寫一個架空的故事,一邊寫這個故事,一邊讓自己去翻翻書,這樣就可以在一種輕鬆的狀態下對宋代曆史有一個較全麵的認識。
這樣的理由,“輕鬆的狀態”,與《新宋》涉及的中國命運的沉重命題一對照起來,似乎是一個比較大的玩笑了。但正是這樣的玩笑,讓人覺得曆史已經進入了後現代。好像是電子遊戲裏麵,我們對待曆史,必然要有這樣的“輕鬆狀態”吧,早先由宏大敘事係統統一設定的曆史,現在很容易就被個人重新設定了,成為了一個精致的玩具。或者可以說,曆史,不再是屬於史官和曆史本身,而是屬於不同的玩家了。換了20年前,我們不可能這樣去做,《新宋》也不可能以這樣的方式(比如通過互聯網)出現在我們眼前。我想,這可能是《新宋》的特殊價值的一個方麵吧。《新宋》的討論區也印證了這樣一個時代的到來。有許多質疑小說的帖子,給我的感覺是,它們並非是對錯之爭,而是,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曆史,曆史在每一個大腦中裂成了碎片,而這是合理的。總之,這樣一種情形,在一定程度上,終於也是被默許的了。作者說:“所以在修改版中,仍然會有意淫的成分。”我想,這種意淫,才是價值所在,也是《新宋》這類小說,讓人覺得恐怖的地方。
細節
《新宋》的作者說,通過這本書,要向讀者展示一個更真實的幻想世界。作為架空曆史小說來講,這是非常重要的一個方麵,因為,它首先是曆史小說。我想精確性也好,真實性也好,都是很關鍵的。作者必須做出的巨大努力,便是處處做小心的考證,盡量處理好每一個細節。比如,在這部作品中,石越來到古代,帶去了座鍾這樣一種技術,那麼,關於座鍾的各個方麵,包括它的價格,都要寫得很清楚,是不能一筆帶過的。作者還為此作了一個注:“關於座鍾的價格,我考慮了一下,最後定為三百貫。北宋的三百貫,相當於王安石一個月的工資(不包括獎金、福利、津貼),相當於一個知縣十個月的工資(不包括他七頃以上職田的收入),這個時代,座鍾主要是一種奢侈品,但是一個普通的座鍾,對於工資收入豐厚的官員來說,並不算是奢侈。著名的沈括所買的夢溪園圃,花了錢三十萬,也就是三百貫。蘇軾和程頤都有以數百貫買田的紀錄,蘇軾大約是十頃左右,若是良田,約四五頃;而程頤是買了二十餘頃無主荒田。雖然數百貫具體是幾百貫不詳,但我們約略可以感覺到當時大宋的物價。另外,當時一匹馬的價格是三十貫左右,一個座鍾相當於十匹馬。所以,三百貫雖然不算高,一般的士大夫都買得起,但是也絕對不算低,窮人一輩子也不會知道三百貫是個什麼樣的概念。另外,此處這個二千七百萬貫的數據,則是大概的市場估計,當時全國一年歲入歲出,都是三千多萬貫,若謂一年可以有二千多萬貫的奢侈品收入,那在短時間內是絕不可能的。”
還有一個地方,提到了有關人物的處置問題。作者也十分負責任地向讀者作了交待:“周邠:小說中人物,十分之七八,雖是小人物,往往也是史冊實有其人的。周令之事,有蘇軾《立秋日禱雨宿靈隱寺同周徐二令》詩為證。當時仁和令為徐疇,小說中以李敦敏為知縣,仁和是否並有知縣與縣令,不暇細考。故不再寫徐疇。同樣,熙寧六年兩浙路提點刑獄是何人,一時無法證實,但是熙寧七年是晁端彥無疑,此人與蘇軾有詩詞唱和。故仍假定此時晁某為提點刑獄。”
好一個“史冊確有其人”!這樣的考證,在《新宋》中,比比皆是,從官製到禮儀,從廟堂到勾欄,都努力進行著準確的描寫。因此,若要架空起來,則必須落實下去。這是一個原則,應該為更多的學寫這類幻想小說的作者認真學習。這就引出一個推論:《新宋》是很“硬”的。在本質上,它與劉慈欣的《球狀閃電》、《全頻帶阻塞幹擾》是一類的。隨便說一下,關於硬科幻與軟科幻之爭的問題,可能是無意義的。以社會學為基礎的科幻,到底算硬科幻還是軟科幻?《新宋》可以從側麵提供一個答案。甚至,它為科幻與奇幻之爭,也提供了一個參考係。不管怎麼說,在當今的幻想類作品中,技術細節的欠缺,的確已成為很大的製約問題。一些作者主觀臆造出了很多奇怪的東西,但沒有現實合理性的支撐,讀起來就不那麼爽了。真實性是閱讀審美的需要。我想,《新宋》受到歡迎的原因之一,便是它的這種硬度吧。
但,這是否僅僅是一個技術問題呢?如果是,那麼,我們進行簡單的純硬傷的討論,那便足夠了。如此一來,又很無趣了。我個人認為,最可怕的一種情況,便是讀者糾纏於硬傷,而作者也沉湎於此。《新宋》是否有過度技術化的趨向呢?有時候是有的。作者在還原事實方麵的執拗,使我想到了那些一味求硬的硬科幻作家們。《新宋》的作者有時也會不自覺地犯錯誤,然後,又十分慚愧地警醒過來,惴惴不安地告訴讀者:桑充國言“現在是六月”,茲改為“現在是夏季”,行文一時圖快意,失於考慮,望諒。
因此,作者處處給人的感覺,仿佛他的最大擔心,就是曆史知識的缺陷,怕在這方麵被人笑話。但是,這不僅僅是一個純技術問題。無論怎樣,《新宋》走出了硬傷困境,它是一部充斥著才情的小說。從它的主題和敘事上看,不管作者怎樣關注技術,小說文本自身卻會極其自然地偏離技術,朝著更微妙和更深刻的方向發展。作者說,他並不是想賦予架空曆史小說一個偉大的使命或者是沉重的主題。然而,《新宋》一旦產生了出來,就由不得作者了。它本身仍然被賦予了許多東西,那都是超出技術的,而成了文化的一部分,這可能是具有不同社會背景的讀者更感興趣的,也是它震撼人心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