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的真實與創作的虛構(1 / 2)

看網絡小說,對擅用網絡的識字階層來說,是比較方便而且廉價的娛樂。我個人認為,從一個時代的小說的種類和內容,可以窺見當時識字階層的某些心理狀態。就網絡使用者而言,一個普遍的假設是,多數網絡使用者是處於青春期的年輕人,因為處於這個時期卻飽受苦惱的年輕人,看網絡小說是可選擇的排遣鬱悶的重要方式之一。舉個簡單的例子,在現實中不敢追求異性或是追求異性有困難的人,在浩瀚如海的網絡小說裏,卻有大量的漂亮女孩都在倒追男主角。這是對現實的補償,一種低層次的心理滿足。

通俗小說是在滿足讀者大眾的心理,讓他們感到一時的愉快,暫時忘記生活中的痛苦,多數網絡小說就屬於此類。然而隨著網絡識字階層的逐漸擴展,開始出現一些小說,其作者是為更高層次的識字階層而寫的。這類的小說是要讓人感到“不愉快”的,它比較注重實際生活的困難,具有相當的真實性,即便距離所謂傳統文學批評當中的“文學小說”還有一段差距,然而卻足以將這類小說與通俗小說區分出來。當然有部分後現代型的文學研究者認為區分文學小說與通俗小說是沒有意義的,這種區分是精英知識分子的偏見。這樣的看法或許有道理,但我們可以思索一個問題:小說反映作者的思想(我個人不喜歡將思想一詞學術神聖化,所以隻要是作者想傳達的意思都可以稱為思想),當一種小說一直在單純地宣揚一種思想,譬如一個人隻要得到一本秘笈,武功立刻變成天下第一……從廣義的倫理價值來看,這種“思想”是不好的、低下的,宣揚這種“思想”的小說不可能是好小說。同樣的,全書充斥著一群女孩倒追一個男孩的大男人主義傾向的小說,恐怕也很難是好小說。

從這樣的觀點出發,可以確定《新宋》至少不是一本“不好”的通俗小說,因為我們並沒有看到種馬型男主角,也沒有看到一步登天的天馬行空;而就它的主題來說,一個飛越千年的現代人到宋朝攪亂了曆史的進程,這樣的題材,我們通常稱之為架空曆史小說,是現今網絡文學當中頗為熱門的主題——一個新穎卻具有高度寫作困難的小說主題。

架空曆史小說的定位,一直存在著極大的爭議,但一個基本的條件是,此類小說的創作者應當在尊重史實的前提下,充分發揮,馳騁想像。為何這樣說呢?因為架空曆史小說與曆史有親緣關係,否則就不必在小說前麵加上“曆史”的標簽;但他們的“本質”是文學,有別於曆史紀實、曆史人物傳記。如何拿捏兩者之間的“相似”與分野,有賴創作者涉獵曆史的深度、曆史知識的廣度、曆史識見和尊重曆史的誠信,更需要創作者虛構藝術情節、人物形象的技巧。所以我們可以知道,架空曆史小說有兩大元素:曆史的真實與創作的虛構。如果作品中的主要人物與主要事件沒有曆史根據,那就不成為架空曆史小說;但架空曆史小說的“本質”卻還是文學,自有藝術創作範圍內“適當的虛構”。因此,架空曆史小說之不同於一般小說,是其既有藝術創作的虛擬空間,又受史實的約束;這是一體的兩麵,兩者交錯、彙合,而重新呈現曆史風貌。

架空曆史小說更鮮明的特色是,它的“曆史的真實”是一種斷裂式的真實。由於主角不期然地出現於曆史之中,他給既定的曆史進程帶來不確定的發展影響,而最終讓曆史走向一個完全虛構的方向。如是,創作者首先要建構一個符合特定曆史背景的架構,與主題有關的曆史名人的個性和曆史事件、社會製度、執政者的政策取向、經濟大環境、宮廷禮製、社會習俗、器物、服飾和人物語言要貼近曆史,去創造出相當的曆史氛圍;然後創作者要透過他的想像力,將主角所帶來的意外變化虛構出一段曆史,用他的生花妙筆去演繹這段虛構的曆史變化。這段曆史變化自有其寬鬆的藝術虛構空間,不必完全受史實約束。架空曆史之所以深受喜愛,便在於這段虛構曆史的不確定性,在於左右曆史進程的發展方向,而由創作者自由虛構如何建立理想的烏托邦,充分滿足創作者與讀者的私密想像yu望。

架空曆史小說寫作上最大的困難,在於怎樣合理鋪陳實際曆史進程受到外力幹擾而改變的過程。現今各網絡平台當中眾多架空曆史小說,最常見的迷思便是試圖透過片麵的科技進步來建立創作者心目中的烏托邦。換言之,頗似民國初年的全盤西化論的移植投射。更有甚者,不但過度渲染技術片麵的影響力,更忽略了鋪陳的合理性,往往推出一項發明便有立竿見影之效,譬如講煉鋼,則馬上鋼鐵產量翻數番,工業勃興;談綠化,則一兩年之內,蔚然成林……完全忽略現實可能遭遇的困難與自然的限製。這些創作者所營造的烏托邦當中,又有相當一部分的後殖民主義陰影;因為昔日中國的受辱,烏托邦裏的中國總是扭轉科學技術劣勢而轉變成為天朝上國,威加海內而四夷賓服。至於建立烏托邦的手段卻往往流為昔日我們所嚴厲批判的霸權殖民主義,乃至於以戰爭、屠殺、種族偏見等等民粹情節來迎合部分讀者。換言之,這些所謂架空曆史,不過是一種低層次的心理滿足而已,很難稱得上是好小說。等而下之者,甚至連文字表達都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