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
束紈緩緩道:“怨一個人也是很累的。我生活得很好,不想費神去怨誰。我望你,如舊識、如故人,曾經近在咫尺,終究天涯海角。”
聽她這麼說,程博簡蒼白的臉上驀然起了一陣愧色。
他囁嚅低語:“阿紈,若當初知道你已有身孕,我說什麼也不會離開。”
束紈不為所動:“不,你隻會猶豫一下,然後再離開。”
這話似針,猛地戳中了程博簡的痛處。
他嘴角一陣抽搐,眼眶竟然有些溼潤。再開口,聲音已嘶啞:“吾心依然如當年……”
望著束紈平靜如水的模樣,程博簡終於明白,束紈贏他,贏在無欲無求。
他這一輩子唯一愛過、且一直愛著的,隻有眼前這個女人。多年前,她不施粉黛、無奢無欲,多年後她已貴為敕封誥命、新晉禦史之母,依然和其他貴婦們不一樣,依然那樣闊朗明媚、心思澄明。
束紈知道,這是程博簡給她的交代。
二十二年之後,遲來的交代。
束紈搖頭:“汝心如何,我已不計較。當年曾以為,你是為了孫世櫻拋下了我,我是怨過你,也怨過她。後來卻發現,你娶了首輔之女,卻將孫世櫻送進宮去,我就已經想明白,你愛過誰又有多重要?你最愛的終究是你自己。”
程博簡啞聲:“謝謝你把咱們的孩子教養得這麼好……”
“我的孩子。”束紈糾正他,“他也沒有別的好,隻是善良有擔當而已。當然也要謝謝程先生的賞識,他才有曆練的機會。”
一番話說得程博簡啞口無言。
他知道,再多爭也是無益。他又怎會不知束紈是如何堅強獨立。
當他在京城站穩腳跟,曾經借過巡撫之際,親自去榮州找過束紈。當他得知束紈拚著世俗白眼生下了自己的孩子,頭一個念頭就是收她為外室,給束俊才一個身份。
可束紈拒絕了他。
不僅拒絕了他,還說,若他再糾纏不清,她就會帶著孩子搬家,入山也好、出海也好,總之會去到一個程博簡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程博簡知道她言出必行,隻得打消了這個念頭。
從此,他就一直托人暗中關照。可束紈倔強得很,但凡程博簡使了手段轉到束俊才名下的田莊與店鋪,束紈一概放手不管,每年的收入都是直接送往榮州養生堂,用來養育當地孤兒。
用束紈的話說,我們母子自食其力。你作惡多端,倒是要積點德。
但有一樁,束紈並不堅拒,那就是束俊才的老師。
榮州偏僻,本無名師。是程博簡命當地官府辦了官學,並從京城調派名士前往。束紈心知肚明,這是因為束俊才的原因。但名士來榮州,得益的是整個榮州的學子,束紈本著“為你積德”的心,默默地允納了。
所以她麵對程博簡,心情亦是坦蕩又複雜。
情愛雖之逝,恩怨卻哪能糾纏得清楚。
束紈狠下心腸:“今日登門,非與先生敘舊,是為與先生作一了斷。請先生與我家孩子一輩子師徒相稱,切勿言及其餘。”
程博簡溼潤的眼睛突然閃起光芒,萎靡的神情中終於顯出一絲振奮。
“你還願意……讓他與我師徒相稱?”程博簡的語氣亦激動起來。
束紈不語,半晌,似是下定決心,凝望程博簡:“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僅此而已。”
程博簡已落下滾滾熱淚:“足夠了。足夠了。老夫獲罪、程家落敗,你是頭一個上門拜訪的。我以為……已是恩斷義絕,還能念我為師,足夠了。”
“你以為誰都像你!”
此話一出,終究聽出了抱怨。束紈立刻噤聲,回複到冷靜的模樣,絕不允許自己再流露出半分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