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有人批評您“酷評路遙”時,打擊一大片,捎帶著把所有的“不紅”的陝西作家和“已經紅過”的老作家柳青都揶揄了,違背了自己“誰紅跟誰急”的原則,顯得很不“厚道”。類似的批評還有很多。您怎麼看待這些批評的聲音?
韓:
對陝西的作家,我一向都是敬重的,對柳青更是敬重。記得初到呂梁山裏教書,讀《創業史》時還做過詳細的筆記。我說陝西作家時,是和山西作家連帶在一起說的。這兩省的作家,出身農家的特別多,他們確實有把寫作當成種地的毛病,以為下的工夫大,收獲就大。這是一個誤識。很長時間,我自己也是這樣的。隻是我後來覺察到了,改了。比如我一離開農村後,就不打算再寫農村題材的小說,經過幾年的調整,就開始做學問了。如果有人提出,我這樣說,傷害了許多陝西作家(也包括山西作家),我願意向他們道歉,請他們原諒我的口無遮攔,原諒我的出語刻薄。如果還有別的文章也有這類過失,我也願意承認並乞求受傷害者的原諒。
李:您心目中是否有不敢“急”、不能“急”、不願“急”的對象?新文化運動以來的作家群中,您是否有真正欣賞甚至崇拜的對象,如果有,是誰(們)?
韓:
你說的不敢急,不能急,不願急的對象,確實有。比如一些位高權重者,我就不敢批評。王蒙當文化部長時,我也批評過,那是因為我知道他是個作家;如果他不是個作家,隻是個文化部長,我就不敢批評了。還有些人,是嫌惡心,不願沾手。
新文化運動以來的作家群裏,還是有幾個真正欣賞甚至崇拜的人的,比如胡適、徐誌摩、鬱達夫,陳寅恪等人,不止這些,還有許多。像李健吾,十年前我為他寫了一本傳記,最近這本傳記又修訂出版了。看看我的《徐誌摩傳》,就知道我對新文化運動初起到三十年代初的看法是什麼了,看看我的《李健吾傳》,就知道我對三十年代、四十年代的文化運動是什麼看法了。
李:“在文學批評上,我是服膺李健吾先生的。”當今的文學批評較之與李的時代已大有不同,您認為當今批評界存在著最大的問題是什麼?
韓:
我所以服膺李健吾先生,一則他是一個優秀的作家,是一個不世出的文學天才,再則也是因為他是我的同鄉前賢。我為我們那兒出了這樣一個新文化運動的優秀人物而自豪。讓紹興因魯迅而自豪去吧,讓績溪因胡適而自豪去吧,我是山西運城人,我隻因李健吾而自豪。當今的文學批評和李健吾時代的批評的最大的不同,是那時的批評者沒有什麼私利上的企圖,也沒有公利上的畏懼,批評就是批評本身,好也是它,賴也是它。現在的批評,好多人是既有私利上的企圖,又有公利上的畏懼,所作的文章,所發的言論,也就不可同日而語了。
李:您本人現在已經是“紅人”了,如果誰紅跟誰急,是否擔心別人“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地也跟您“急”?您自己有朝一日是否也會跟自己“急”上一下?
韓:
不怕。既然常批評別人,就不要怕別人批評你。我知道我這一生是怎麼過來的,誰說我,說什麼,我都不怕,也不在乎。像上麵摘引的網上的話,那個人說我“人品壞的很”,我都敢再引過來公之於眾,還有什麼不敢讓人說的呢?前麵不知說了沒有,我這一生,因出身不好,半生蹭蹬,五十三歲的時候,才主持一個文學刊物的編務,此前正職官隻有中學班主任一項。在我的工資表上,隻有我的學曆和資曆應當加的工資,此外沒一項是政府獎勵的工資。我辦《山西文學》,是困境中的掙紮,毫無權勢可言。辦刊這幾年,我的辦公室之簡單、整潔,是他人不可想象的。今天把我撤了,我連去辦公室一下都不必。因為我知道,就一個常開著的抽屜裏,放著兩盒煙,不要也罷。這樣一個人,怎麼會在乎別人的攻訐呢。至於我會不會跟自己急,不會的,每次跟別人急過了,我都要讓家裏弄點酒菜,好好地犒勞一下自己。每次重看自己的文章,隻有驚歎:這是我寫的嗎?對自己,我感謝都感謝不過來,怎麼會跟自己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