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公者,謝泳也。
這話要詮釋,要不有人會說我這麼大年紀,這樣稱謂一個年輕人,為老不尊。謝先生未發跡前,即未調到廈門大學當教授前,曾在山西省作家協會蟄伏多年,我有幸與之為同事。其時我還是個青年作家,他,還有與他差不多年齡的三兩個人,隻能說是小青年。一次飯局上,我發現他們之間竟“謝公”、“閻公”地彼此呼叫,給我的感覺不過是窮開心而已。其時,馬烽、西戎等老前輩還健在,夠得上稱公的是這些人。以十年一個年代計,由上世紀二十年代生的人,輪到他們這些六十年代生的人,還隔著三個年代,他們竟如此早地預支了。有這樣的背景,我有時見了謝泳,也叫句謝公,多半是要開他的玩笑,比如發現他個小毛病,會這樣開口:“謝公啊——”他呢,聽後總是頻頻點頭,赧然言道:“見笑見笑,習而不察,習而不察。”
世間事往往有出人意料者,這才幾年天氣,當年的小閻公如今已是京城一家大報的總編輯,當年的小謝公也早已是名滿天下的學者。幾十年不變的隻有我,由青年作家變成了老作家,一如錢書先生嘲諷過的老科學家一樣。自從謝泳去了廈門,少了吹牛的歡樂,隻能看看他登載的文章,慰情聊勝於無。不知何種怪異心理使然,每次見了此公的文章,看之前心裏總是憤憤地念道:看這小子又胡謅些什麼!
今天看到新出的《名作欣賞》(2009年第12期)上有他一篇文章,題曰《王瑤學術道路中的“林庚記憶”》,起初也是那種心態,看過之後,又不由得發一聲感慨:真是文思細如發啊。
這是“王瑤先生逝世二十周年紀念專輯”中的一篇。對這位鄉賢,我過去並不怎樣的敬重,覺得他最好的著作還是那本《中古文學史論集》,至於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出的《中國新文學史稿》(以下稱《史稿》),雖也讀過,總覺得不過爾爾。謝泳談的,恰是這部史稿。不是全麵的談,隻談其中評述林庚的一段文字的細微改動。
事情是這樣的。一九五一年出版的《史稿》上冊裏,王瑤分析了林庚幾首詩作後,總的評價是:“詩是纏綿憂悒的,音調的柔和淒楚也與詩的情調一致,技藝是有相當成功的”,“在技巧上是有相當成就的”。林庚是詩人,同一師門(朱自清),又是清華和北大的同事,如此評價,於公於私,也還相宜。然而,學術的評價,有時也不是我輩想象的那樣簡單。
《史稿》上冊出版後,首先迎來的不是讚譽,而是上麵的批評或者說幫助。一九五二年八月間,當時的出版總署召開座談會,會上所有的發言,其實都是對王瑤的批判。出席者均為當時文化界的知名人士,此中就有林庚先生。林先生對這部書的意見,幾乎全盤否定,出語也相當刻薄。說這就不是一部文學史,“如果把它作為新文學史史料來出版,可能更妥當些”。王先生沒出席,座談會記錄於《文藝報》發表後,寫了文章為自己辯解;送《文藝報》意在發表,不料落了個退稿的下場。
王先生也不是省油的燈。過了一年,完成下冊的寫作,與上冊一並出版的時候,除了章節的調整外,比較明顯的一個改動是,刪除了原先對林庚詩的評價。
說到這裏,又回溯了一段往事。早在一九四七年,林庚寫過一本《中國文學史》,出版後王瑤曾寫一篇長文,予以批評。主要意見是,這部書是“詩”的而不是“史”的,也即是,除了對文辭上的肯定外,幾乎不承認這是一部文學史著作。與數年後林對《史稿》的批評,幾乎如出一轍,很輕易地讓人想到了鄉村頑童之間的“對罵”。
說話到了一九八二年,《史稿》在上海文藝出版社再版,又恢複了對林庚詩的評價。仔細比較,與初版又有不同。初版認為林詩“技藝是有相當成功的……在技巧上是有相當成就的”,再版改為“技藝是相當成熟的……在技巧上有一定的成就”。成功與成熟,相當與一定,輕重優劣,一目盡可了然。以我的推測,這是因為全書要恢複最初的麵貌,不能不恢複評林庚詩這一段;畢竟心有未甘,隻能作這種個別字詞的“微調”。所謂皮裏陽秋者,是也。
於此便知,謝泳的文心,多麼的精細。
有人或許會說,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有人做宏觀的研究,有人做微觀的研究,各有所好,各有所司,互相參照,豈不更好。這話聽起來不無道理,實則最是荒謬不過。這也是我之所以要寫這篇文章的用心,否則隻是跟謝泳開個玩笑,誇獎幾句,也太淺薄了。這話讓我想起,一九五八年“大躍進”的時候,有人說陳寅恪讀書多,某位名人在北京大學一個班上說,那有什麼了不起,你們全班同學,一人讀多少本,合起來肯定超過了陳某人。這兒不過是把一個班的學生,分成了兩類,一類做微觀研究,一類做宏觀研究。我想說的,做宏觀研究的人,必須這樣細讀書,你的宏觀研究才可信。至於世上有沒有專做微觀研究的人,我不太清楚,但我敢肯定地說,謝泳這小子,絕不是個專事微觀研究的學者。
二〇一〇年元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