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文學,該有怎樣的品格(1 / 2)

小說作家要心腸狠毒,惟其如此,才能讓該死的死,該毀的毀,才能推進情節的進展,寫出人物的命運。(小說作家大都品質不好或行為乖張,可說其源有自。鄙人乃其中不太突出的一位,也是最沒出息的一位,即是一個反證。)散文作家要心地善良,亦惟其如此,才能在庸常的生活中剔出偉大的愛,在渾濁的人世中發現晶瑩的美。兩種製作,即便是同一材質,也得是兩種手段。作品是作家的心性與題材、體裁的契合,這道理不能說是多麼的艱深。

然而,臨到一位具體的作家,一本具體的書,再自負的批評家,也得收回他的武斷。人己的不同,猶如天地的差異。你得小心不能踩了誰的尾巴,還得小心不能損了哪路神魔的香火。謹慎地探求,精密地論證,結果——有結果嗎?結果還是一個難盡人意。所以發這樣一通感慨,不是因為下麵要評的這本書,實在是因為以往心頭的鬱結,不能不一吐為快。

《靈狐》(人民日報出版社2004年7月出版),一本散文集,作者蘇北,我是認識的,一個厚道而聰穎的安徽青年。我認識他是通過北京的龍冬先生,一個和他年歲相仿的青年作家。兩人都是汪曾祺的極度崇拜者,說起這位當今文壇的隱逸,嘴裏似乎都有哈喇子要流出。我對汪先生自然是敬重的,卻說不上多麼的尊崇。說到底,汪先生是一個舊文人,他的寫作確如他所言,是“獨特的一份”。那是因為時代已進入現代,而他用的還是六朝筆記小說的筆法,時勢已然流變,我自巋然不動,想不獨特怕也不易。我對他的《沙家浜》裏那幾句唱詞的欣賞,遠遠要高於對他所有小說家的評價。他是沈從文的學生,別人都以為他是得了沈氏的真傳,實則大謬不然。沈從文初到北京,除了一筆好字外,沒有多少文化知識,但他有靈性,且好學不輟,而且是取法契訶夫、屠格涅夫這樣的近代小說名家,也就是說,他是向往現代且師法現代的。汪曾祺則不然,他是西南聯大的學生,時勢已進入現代,起初未必不向往現代,然而,時勢不給他這個方便。蟄伏三十年後,人文俱老,隻能拾掇起先前或許不屑的舊行囊,匆匆趲行於這短促的暮途。在他是不得已,或許是不經意,也是新中國成立後對五四新文學傳統的滌蕩與疏離,使之一夜間便曝得大名。本來是不妨一哭的僥幸,卻成了當代不可或缺的異數。一個是往前走,一個是往後退,其間豈可以道裏計。

這樣說,一點也不妨礙蘇北的品格。對一位菜場刮魚鱗的女孩的關愛(《刮魚鱗的小姑娘》),尚且顯示了作家柔情似水的心腸,何況是對這樣一位也還高雅的當代隱逸之士的欽仰?《靈狐》,讀著這本作者精心編排的散文集,由不得我不想起包斯威爾的《約翰遜博士傳》(我沒有什麼外國文學知識,不過是前些日子剛翻過此書)。蘇北對汪曾祺的欽仰,真的可堪比包斯威爾之於約翰遜了。據他說,在北京某報供職的四五年間,幾乎每個星期都要去汪家,有時一星期就去了幾次。確也是的,像送稿、裱字畫這樣的瑣事,汪先生也托蘇北去辦。這種近距離的觀察,加上作者暢達的描述,讓我們看到了一個世俗的也更加可愛的汪老頭。是實錄,也是創造,注入了自己的情感,調動了自己的手段。我曾讀過一本汪氏的傳記,一位據說對他也還稔熟的同鄉寫的,比起蘇北的這些瑣記,隻能說那是一個可敬的大作家,而蘇北筆下則是一個可以親近的藹然長者。從這個意義上說,《靈狐》直可說是一部汪曾祺的外傳。這書名就是得之其中一篇寫汪氏的文章的名字。書中有一少半篇幅是寫汪氏的,就是那些不是寫汪氏的,不知怎麼一下,也會躥出汪氏的身影。比如《異人異事》中的一節說到“賣書”,寫著寫著就寫到了汪曾祺。

可貴的不是尊崇,而是有選擇又不避諱。比如“《沙家浜》署名事件”期間,蘇北去了汪家,看到了汪氏氣憤煩躁的一幕:

先生為我沏上茶,兩人剛點上煙“對吹”時,電話鈴響了。電話中,先生沒說幾句,臉就沉了下來,顯得很生氣。先生在電話中大聲說:“他們來頭很簡單,就是衝著我汪曾祺,完全是訛詐!”我聽了半天,聽明白了,又是為《沙家浜》劇本署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