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時候,哪怕一件小事也能使人大為震驚,使人久久不能忘懷。關於斯塔夫羅金先生的主要情況,我將在下文談及;但是現在為了好玩起見,我想指出,他在我們這個城市度過的這一段時間裏,在他所獲得的一切印象當中,最鮮明地銘刻在他的記憶中的卻是這位省裏的小官員那副其貌不揚的,甚至有點下流的形象,這是一個愛吃醋的丈夫,家中粗魯的暴君,無論是殘羹剩飯還是蠟燭頭都要鎖將起來的守財奴和高利貸者,同時他又是天知道的什麼未來的“社會大同”的狂熱信徒,每天夜裏都要神魂顛倒地陶醉在未來的法倫斯泰爾[53]的種種幻景之中,他一如深信他自己的存在那樣,深信法倫斯泰爾即將在俄國和我省出現。就是在他本人用積攢的錢購置了一幢“小屋”的地方,在他第二次結婚並由於妻子而弄到了一小筆錢財的地方,在方圓一百俄裏之內也許就連一個哪怕隻是有點貌似未來的“全人類的社會共和國和世界大同”成員的人也都找不到(首先他自己就不是這種人)的地方,也定將出現法倫斯泰爾。
“天知道這些人究竟是怎麼回事!”——尼古拉有時一想起這位不期而遇的傅立葉主義者,便不禁感到納悶。
我們的親王旅行了三年多,以至城裏的人幾乎都把他忘了。但我們卻從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那兒獲悉,他遊曆了整個歐洲,甚至到過埃及,去過耶路撒冷[54];後來他在某地混進了一個赴冰島的學術考察團,而且果真去了冰島。還有消息說,有一年冬天,他曾在一所德國大學裏聽課。他很少給母親寫信——半年一封,甚至比這還少;然而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既不生氣,也不傷心。她毫無怨言地、低首下心地接受了跟兒子的這種已確定不移的關係,不斷地懷念著、夢想著自己的尼古拉。無論是夢想還是埋怨,她都不對任何人訴說。甚至對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她顯然也有點疏遠了。她暗自製訂了一些計劃,而且似乎變得比以前更加吝嗇,更加注意攢錢了,對於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打牌老是輸錢,她也很生氣。
末了,在今年四月份,她收到從巴黎寄來的一封信,信是她童年時的女友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夫娜·德羅茲多娃這位將軍夫人寄的,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跟她已有八年不曾見麵,也沒有書信往來。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夫娜在信中通知她,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跟他們家的關係十分密切,並跟莉莎(她的獨生女)交了朋友,他還打算夏天陪他們去瑞士,去韋爾奈-蒙特勒,盡管目前住在巴黎的K伯爵(一位在彼得堡很有勢力的人物)一家把他當作親兒子相待,他也幾乎就住在伯爵家中。信雖簡短,但其用意卻一目了然,雖說除了上述事實之外並未作出任何結論。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並未多加考慮,當即作出決定,並收拾好行裝,帶上自己的養女達莎(沙托夫的妹妹),在四月中旬趕往巴黎,後來又到了瑞士。在七月份她獨自回國,把達莎留在德羅茲多夫家中;根據她帶回來的消息,德羅茲多夫一家答應在八月末到我們這兒來。
德羅茲多夫一家也是我省的地主,但是伊萬·伊萬諾維奇將軍(他是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的舊友,她丈夫的同事)擔任的職務,經常妨礙他訪問他們家豪華的領地。由於將軍在去年逝世,鬱鬱不樂的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夫娜便同女兒一起到國外去了,順便也想采取葡萄療法,她打算在夏季的後半段在韋爾奈-蒙特勒完成這種療法。她回國後打算永遠在我省定居。她在城內有一幢很大的宅第,那宅第已經空在那兒多年,窗子都釘死了。他們很富有。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夫娜(她第一次結婚時叫圖申夫人)跟她在貴族女子寄宿中學裏的女友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一樣,也是過去那個時代的一個包稅商的女兒,出嫁的時候也有很大一筆嫁妝。退役的騎兵上尉圖申,本人也很有錢,而且頗有才能。他去世的時候給他七歲的獨生女莉莎留下一大筆遺產。如今莉莎維塔·尼古拉耶夫娜已將近二十二歲,光她自己恐怕就有二十萬盧布,且不說她母親死後理當歸她所有的那筆財產,因為她母親再醮以後沒有生育子女。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對於此行顯然十分滿意。照她看來,她跟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夫娜已經作出了令人滿意的安排,因此一回來就把一切都告訴了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她甚至對他非常熱情,這種情況在她是久已不曾有過了。
“烏拉!”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叫道,一麵把手指撚得劈啪作響。
他喜不自勝,何況在跟自己的朋友分離期間,他一直極其苦悶。她出國的時候甚至違背情理,沒有跟他告別,也沒有把自己的任何一項計劃告訴“這個窩囊廢”,唯恐他泄露天機。當時她突然發現他打牌輸掉很大一筆錢,心裏很是生氣。但她還在瑞士的時候心裏便已感到,她回國以後對被拋棄的朋友應當犒勞一番,何況她很久以來對他一直很嚴厲。迅速而又神秘的分別,使得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膽怯的心大為震驚,並使它痛苦到了極點,而且仿佛故意為難似的,別的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也一下子落到了他的頭上。他老早以前就背上了一筆巨債,若是沒有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的幫助,他是無論如何也還不清的。此外,在今年五月間,我們和藹可親的伊萬·奧西波維奇擔任省長的任期終於滿了;他被接替了,接替的時候甚至還有些不愉快的事情。而後,在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出國期間,我們的新省長安德列·安東諾維奇·馮·列姆布克走馬上任了;與此同時,我省幾乎整個上流社會對待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的態度都開始發生顯著的變化,對待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態度也隨之發生了變化。起碼他已經觀察到了幾件令人不快的,雖說也很有價值的事情,沒有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撐腰,他獨自一人仿佛很有點膽怯。他深感不安,因為他懷疑已經有人把他作為一個危險人物向新省長告發了。他確切地獲悉,我們有些女士打算中止對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的造訪。人們在談到未來的省長夫人(預計她在立秋以前未必能來)時一再地說,雖然聽說她也是個傲慢的女人,但倒是一位真正的貴族,跟“咱們那位不幸的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可不一樣。大家不知從哪裏準確地、詳細地獲悉,新省長夫人和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已在上流社會裏有過一麵之緣,但分手的時候卻成了冤家對頭,因此,隻要一提起馮·列姆布克夫人,仿佛就會使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產生痛苦的印象。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的那副朝氣勃勃、得意洋洋的模樣,她在傾聽我們那些女士的意見和上流社會的激動情緒時那種不屑一顧的冷淡神色,使得膽怯的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沮喪的情緒重又振奮起來,而且使他立刻大為高興。於是他懷著一種特別的、曲意奉承的幽默口吻開始向她描述新省長上任的情景。
“極可尊敬的朋友,您毫無疑問是知道的,”他賣弄風情地、矯揉做作地拉長了聲音說道,“一般說來,一個俄國行政長官究竟意味著什麼,一個新的俄國長官又意味著什麼,——所謂新的,就是指新烤好的、新任命的……這些沒完沒了的俄國詞兒!……然而您事實上卻未必知道行政長官的熱情意味著什麼,未必知道它究竟是什麼玩藝兒。”
“行政長官的熱情?我不知道這是什麼玩藝兒。”
“這就是……您知道,在咱們這兒……總之,要是您任命一個最最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到鐵路上去出售一些烏七八糟的車票,那麼這個小人物馬上就自以為有權像朱庇特[55]那樣藐視您,當您前去買票的時候,他就要向您顯示自己的權力。‘且慢,’他說,‘讓我向你顯示一下我的權力……’於是他們身上的這種東西就漸漸變成行政長官的熱情……總之,我方才在書上看到,在我們國外的一座教堂裏有一名朗讀聖經的小職員,——不過這可真有意思,——就在大齋節的祈禱儀式——那些讚美詩和約伯書[56]您是知道的——快要開始的時候,他竟把一家體麵的英國人,把幾位非常可愛的女士從教堂裏趕了出去,確確實實地趕了出去……唯一的借口是‘外國人在俄國教堂裏閑逛成何體統,他們應該在指定的時間前來……’他把她們氣得都暈過去了……這個讀聖經的小職員迸發出了行政長官的熱情,他也終究顯示了自己的權力……”
“若是可能的話,請您說得簡短點,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
“馮·列姆布克先生如今在省裏巡視。總之,這位安德列·安東諾維奇雖說是個信東正教的俄國籍的德國人,但他倒是一個——我甘拜下風——非常漂亮的美男子,四十多歲的年紀……”
“您憑什麼認為他是個美男子?他長著一雙公羊眼。”
“第一流的美男子。但是我可以向我們女士們的意見讓步……”
“咱們換個話題吧,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我請求您!順便問一句,您係著紅領帶,係了很久啦?”
“這個我……我今天才……”
“您還做您的保健散步嗎?您還根據醫生的囑咐每天走六俄裏嗎?”
“不……不經常。”
“我就知道是這樣!我在瑞士就預感到這一點了!”她煩躁地叫道,“現在您不是該走六俄裏,而是得走十俄裏!您墮落得可怕,可怕,可——怕!您並不是老了,您是頹唐了……我方才看到您的時候不禁吃了一驚,盡管您係著紅領帶……多麼古怪的發明!請您接著談馮·列姆布克的事吧,要是真有什麼可談的話,並請您談到一定的時候就結束,我請求您;我累啦。”
“總之,我隻不過想說,他是那些到四十歲開始做官的行政長官之一,他們在四十歲以前碌碌無為,後來借助於一個意外得到的妻子,或通過其他什麼同樣是不顧死活的手段突然飛黃騰達……也就是說,他現在離開了這兒……也就是說,我想說的是,立刻就有人在背地裏衝著他的兩個耳朵說我的閑話,說我腐蝕青年,還在我省傳播無神論……他馬上就開始查問。”
“這可是真的?”
“我甚至采取了措施。有人向他‘報告’您的情況,說是您在‘治理我省’,您知道,——這時他居然說道,‘這種情況今後不會再有了。’”
“他是這麼說的嗎?”
“他說‘這種情況今後不會再有了’,而且態度是那麼傲慢……他的妻子叫尤莉婭·米海洛夫娜,八月底我們將在此一睹她的豐采,她將直接從彼得堡前來。”
“是從國外來。我們在那裏見過麵。”
“真的?”
“在巴黎和瑞士都見過。她是德羅茲多夫家的親戚。”
“親戚?真是絕妙的巧合!據說她喜歡沽名釣譽,而且……仿佛結交了不少權貴?”
“胡說,她結識的都是無名之輩!在四十五歲以前,她一直是個不名一文的老姑娘,而如今她勾引上了她的馮·列姆布克,當然,現在她的全部目的就是讓他出人頭地。一對陰謀家。”
“據說她比他大兩歲?”
“大五歲。在莫斯科的時候,她的母親在我家門檻上把裙子的下擺都踩壞了;在弗謝沃洛德·尼古拉耶維奇[57]生前,她像乞求什麼恩典似的死乞白賴地硬要到我們家參加舞會。而這位尤莉婭總是通宵坐在角落裏,沒人請她跳舞,額頭上掛著一個綠鬆石蝴蝶。我隻是因為可憐她,每到半夜兩點多鍾就打發第一個舞伴去請她跳舞。她當時已有二十五歲,可他們還是把她當成一個小妞,讓她穿著短裙來參加舞會。後來我覺得讓他們到我家來簡直有失體麵。”
“我好像見過這蝴蝶。”
“我現在告訴您,我一到這裏就直接碰上了一樁陰謀。您方才不是讀過德羅茲多娃的信嗎,還有什麼能比這更清楚的呢?我究竟碰上什麼了呢?這個傻瓜德羅茲多娃,——她向來都隻是一個傻瓜,——突然懷疑地看著我,仿佛在問我:‘您來這兒幹嗎?’您想象得到,我有多麼驚訝!我這麼一瞧,不料卻看見這位列姆布克太太正在那兒耍花招,跟她在一起的是這位表兄,德羅茲多夫老人的侄子,——全明白了!不消說,我立刻把一切全改變了,普拉斯科維婭又是站在我這一邊,但這是陰謀,陰謀!”
“但是您粉碎了它。啊,您真是俾斯麥[58]!”
“我可不是俾斯麥,但是隻要我碰到了虛偽和愚蠢,我總能識破罷了。列姆布克太太——這是虛偽,而普拉斯科維婭——則是愚蠢。我很少碰見比她更加軟弱無能的女人,況且她的兩腿也腫了,況且她脾氣又好。還有什麼能比一個愚蠢的好心人更加愚蠢的呢?”
“凶惡的傻瓜,我親愛的朋友,凶惡的傻瓜更加愚蠢,”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豁達地反駁道。
“您也許是對的,您還記得莉莎嗎?”
“非常可愛的孩子!”
“可現在已經不是孩子,而是個女人了,並且是個有性格的女人。她高尚,熱情,我之所以愛她,是因為她決不向她的母親,即那個輕信的傻瓜低頭。為了這位表兄,我們幾乎吵起來了。”
“噢,其實他根本不是莉莎維塔·尼古拉耶夫娜的親戚……他莫不是在打她的主意?”
“您瞧,他是個年輕軍官,為人沉默寡言,甚至很謙遜。我一向愛說公道話。我覺得,他本人也反對整個這樁陰謀,而且毫無所求,隻有列姆布克太太在耍花招。他很尊敬尼古拉。您明白,事情完全取決於莉莎,但是我離開她的時候她跟尼古拉的關係非常之好,他自己也曾答應我,十一月間一定要到我們這兒來。因此,隻有列姆布克太太一個人在玩弄陰謀詭計,而普拉斯科維婭隻不過是個瞎了眼的女人。她突然對我說,我的懷疑全都是想入非非;我當麵回答她說,她是個傻瓜。我準備在最後審判日證實這一點。要不是尼古拉請求我暫時離開,那我不揭穿這個虛偽的女人我是不會離開那兒的。她通過尼古拉去巴結K伯爵,她想讓母子反目。但是莉莎站在我們一邊,我又跟普拉斯科維婭達成了諒解。您可知道,卡爾馬津諾夫是她的親戚?”
“怎麼?是馮·列姆布克太太的親戚?”
“當然是嘍,是她的遠親。”
“卡爾馬津諾夫,短篇小說作者?”
“是的,是個作家,您幹嗎這麼吃驚?當然,他自以為是個偉大人物。自負的家夥!她要跟他一起來,而現在正在那兒喋喋不休地吹捧他。她打算在這兒舉行什麼活動,例如文學集會之類的玩藝兒。他要來這兒待一個月,想把他在這兒的最後一塊地產賣掉。我在瑞士險些兒碰見他,我可是很不願意碰見他的。不過我倒希望他能不吝跟我相識。早先他常給我來信,也常來我家。我希望您穿得體麵一些,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您一天比一天邋遢……噢,您可把我折磨壞了!您現在在讀什麼?”
“我……我……”
“我明白了。跟先前一樣亂交朋友,跟先前一樣狂飲無度、逛俱樂部和打牌,還有無神論者的名聲。我可不喜歡這種名聲,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我可不希望別人把您稱作無神論者,特別是現在我不願意這樣。我早先也不願意,因為這一切隻不過是空談罷了。最後也該這麼說了。”
“但是,親愛的……”
“請您聽我說,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談到學問,我在您麵前當然是不學無術之輩,但我在回來的路上,關於您我想了很多。我得出了一個結論。”
“什麼結論?”
“我得出的結論是,我和您並不是世上最聰明的人,有些人比咱們還聰明。”
“既詼諧又確切。既然有人比咱們更聰明,那麼也就會有人比咱們更正確,這就是說,我們也會犯錯誤,不是嗎?但是,我親愛的朋友,假定我確實犯了錯誤,我不是依然擁有我那全人類的、永恒的、最高的良心自由的權利嗎?隻要我願意,我就有權不去當偽君子和狂熱的信徒,為此我就難免遭到形形色色的先生的敵視,直到這個時代結束。其次,由於你所碰到的假仁假義和宗教狂熱總是多於合理的看法,還由於我完全同意這一點……”
“什麼,您說什麼?”
“我說:你所碰到的假仁假義和宗教狂熱總是多於合理的看法,而且由於我對此……”
“這肯定不是您的見解;您準是從什麼地方搬來的吧?”
“這是帕斯卡[59]說的。”
“我也這麼認為……不是您!為什麼您自己從來也不會這麼說,不會說得這樣簡單中肯,而總是這麼囉裏囉嗦說個沒完呢?這比您方才談到行政長官的熱情的那一番話好多了……”
“真的,親愛的……為什麼呢?首先,這大概是因為我畢竟不是帕斯卡,其次……其次,我們俄國人根本不會用自己的語言說話……至少到現在為止還什麼都沒有說過……”
“哼!這恐怕也未必是真的。起碼您也該抄下這些話,並把它們記住,您知道,以便在談話的時候……唉,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我此番前來是要跟您嚴肅地、嚴肅地談談!”
“親愛的,親愛的朋友!”
“現在,當所有這些列姆布克,所有這些卡爾馬津諾夫……哦,天哪,瞧您墮落到了什麼地步!啊,您把我折磨得好苦!……我本來希望這些人會尊敬您,因為他們連您的一根指頭,您的一根小指頭也比不上,可您是怎麼做人的呢?他們會看到什麼呢?我又拿什麼給他們看呢?您非但沒有作為一個表率而昂首屹立,非但沒有維護往日的傳統,反而讓一群敗類把您包圍起來,您養成了一些非常壞的習慣,您衰老了,不喝酒,不打牌,您都活不下去了,您隻看保羅-德-科克的作品,一個字也不寫,而別的人卻都在那裏寫作;您把時間全都浪費在閑聊上了。您怎麼會跟像您那形影不離的利普京之流的敗類交朋友,這怎麼能允許呢?”
“為什麼他是我的,而且還是形影不離的?”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怯生生地抗議道。
“他眼下在什麼地方?”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嚴厲而生硬地接著說。
“他……他無限尊敬您,他到C—k去接受母親的遺產去了。”
“他看來就知道撈錢。沙托夫怎麼樣?還是老樣子嗎?”
“愛激動,可心是好的。”
“我可受不了您那位沙托夫。他太厲害了,自己的事也想得太多了!”
“達麗婭·帕夫洛夫娜身體可好?”
“您是說達莎?您怎麼想起了這個?”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好奇地瞧著他。“她身體很好,我把她留在德羅茲多夫家中了……我在瑞士聽到了您兒子的消息,是壞消息,而不是好消息。”
“哦,這是一件相當荒唐的事!我一直在等您回來,我親愛的朋友,以便把它告訴您。”
“夠啦,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讓我安靜一會兒吧;我可累壞了。咱們日後有的是談話的時間,特別是談壞事。您現在笑起來的時候開始噴唾沫啦,這就是衰老的表現!您現在笑的模樣可真古怪……天哪,您養成了多少壞習慣啊!卡爾馬津諾夫是不會來拜訪您的!其實這裏的人是什麼都喜歡……您現在原形畢露了。噢,夠了,夠了,我累啦!您一定會原諒我的!”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原諒”了她,但他走的時候卻很為不安。
咱們的朋友確實養成了不少壞習慣,特別是在最近一個時期。他明顯地、迅速地墮落了,變得邋遢了,這也是真的。他酒喝得更多,變得更加愛掉眼淚,神經也更加脆弱了;他對優美的東西變得過於多愁善感。他的臉學會一種瞬息變幻的奇怪本領,譬如說,一本正經的表情轉眼之間就會變成非常可笑的,甚至是愚蠢的表情。他受不了孤獨,老是渴望著盡快得到娛樂。他非得叫別人給他講點流言飛語、本市趣聞,而且每天都一定要聽新的。倘若長久沒有人來,那他就要苦悶地在室內踱來踱去,不時走到窗前,若有所思地咬著嘴唇,長籲短歎,末了幾乎總要嚶嚶啜泣。他仿佛老是有什麼預感,老是在害怕什麼出乎意料的、不可避免的事情;他變得膽小了;他開始十分注意他的夢境。
這一整天再加一個晚上,他都過得非常憂鬱,他派人把我請去,十分激動地說了好久,對我敘述了好久,但說得顛三倒四,語無倫次。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早就知道,他對我是無話不談的。最後,我覺得,使他忐忑不安的是一樁特別的、說不定還是連他自己也想象不出的事情。先前每當我們倆單獨會麵,他開始向我發起牢騷來的時候,過了一會兒他幾乎總要拿出一瓶酒來,於是氣氛就變得輕鬆愉快多了。但這一次卻沒有酒,而且他顯然是不止一次強把派人取酒的願望給壓下去了。
“她幹嗎老這麼生氣呢!”他像個孩子似的一刻不停地埋怨,“俄國的一切有才能的進步人士,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也永遠是牌迷和狂飲無度的酒鬼……可我還根本不是這樣的牌迷,也不是這樣的酒鬼……她責備我,問我為什麼一個字也不寫?古怪的想法!……我幹嗎要躺著呢?她說,我應該作為‘表率和責難’而站著。但是,咱倆私下說說,一個注定要作為‘責難’而站著的人,除了躺著又還幹得了別的什麼,——她知道這一點嗎?”
末了,我終於明白了這天晚上如此令人厭煩地折磨著他的那個主要的、特別的苦惱。這天晚上,他曾多次走到鏡子前麵,佇立良久。最後,他從鏡子前麵轉過身來,用一種古怪的絕望口吻對我說道:
“我的親愛的,我是個墮落者!”
是啊,到那時為止,直到這一天為止,盡管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具有種種“新觀點”,還有種種“思想變化”,但隻有一件事情卻的確是他始終深信不疑的,那就是說,對於她那顆女人的心來說,他一直還是有魅力的,這就是說,他不僅隻是一個流亡者或著名學者,而且也是一個美男子。二十年來,他一直牢牢地懷著這個討人喜歡並且令人快慰的信念,在他的所有信念當中,最難於拋棄的恐怕也就是這個信念了。在這個晚上,他是否預感到了在不久的將來他將經受多麼重大的考驗呢?
我現在就來敘述那件多少有點可笑的事,它是我這部記事真正的開端。
到了八月底,德羅茲多夫一家終於也回來了。他們的到來略早於全城盼望已久的他們的親戚,即我們新省長的夫人的光臨,而且一般說來,給社交界留下了絕佳的印象。但是,有關所有這些有趣的事件,容我以後再表;現在我隻談一點,那就是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夫娜給急不可耐地等待著她的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帶來了一個非常棘手的難題:尼古拉在七月間就離開了他們,他在萊茵河上遇見了K伯爵,便同他和他的一家去彼得堡了。(請注意[60]:伯爵的三個女兒都正待字閨中。)
“由於莉莎維塔,由於她的驕傲和固執,我從她那兒毫無所獲,”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夫娜最後這樣說道,“但我親眼看到,她跟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情。我不知道其中的緣故,但是您,我的朋友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看來卻不得不問問您的達麗婭·帕夫洛夫娜,究竟是什麼緣故。我覺得,莉莎受了委屈。我很高興,因為我終於把您的寶貝給您帶了回來,並親手交還給您:我就不再操心了。”
這一番刻薄的話是非常激動地說出來的。看得出來,這個“無精打采的女人”事先就準備好了這一番話,而且早就在欣賞它的效果。但是,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可不是感傷的效果和影射所能窘住的。她毫不客氣地要求對方作出最確切的、令人滿意的解釋。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夫娜立刻降低了聲音,末了甚至大哭起來,並且流露出一片深情。這個容易激動但又多愁善感的太太就跟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一樣,總是需要真正的友誼,她埋怨她的女兒莉莎維塔·尼古拉耶夫娜,最主要的原因,就在於“女兒不是她的朋友”。
但是,在她所作的一切解釋和流露出來的全部感情當中,隻有一點看來是比較確切的,那就是在莉莎和尼古拉之間的確發生過什麼爭執,不過這究竟是什麼樣的爭執,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夫娜顯然就不大清楚了。至於她對達麗婭·帕夫洛夫娜提出的種種指責,她最後不僅完全放棄了,甚至還特意請求不要認為她方才說的話有任何重要意義,因為那是她“一時激動”脫口而出的。總之,一切都是含混不清的,甚至是可疑的。按照她的說法,爭執是由莉莎的“固執而又愛嘲笑別人的”脾氣引起的;“至於驕傲的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雖說他正在熱戀中,卻受不了別人的嘲笑,於是他自己也變得愛嘲笑人了。”
“不久以後,我們認識了一個年輕人,好像是您那位‘教授’的侄子,姓氏也相同……”
“是他的兒子,不是侄子,”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糾正她說。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夫娜就是早先也從來說不出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姓氏,而總是稱他為“教授”。
“噢,兒子就兒子吧,這倒更好,我倒無所謂。一個普普通通的年輕人,十分活潑,而且很隨便,但也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哦,是莉莎自己不檢點,她故意跟那個年輕人接近,好讓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吃醋。我沒有過分責備她,因為這畢竟是姑娘家的事,很平常,甚至有點好玩。隻不過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非但沒有吃醋,反倒自己跟那年輕人交上了朋友,好像啥也沒有看見,再不就是毫不在乎。這使得莉莎大發雷霆。那個年輕人不久便走了(他急著到什麼地方去),而莉莎則開始一有機會就找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的碴兒。她發現,那人有時跟達莎說話,於是勃然大怒,鬧得我這個做母親的簡直都沒法活啦。醫生們不讓我生氣,我對他們那個被吹得天花亂墜的湖也厭煩透了,它隻能引起我的牙疼,我還得了嚴重的風濕病。報上甚至說日內瓦湖會引起牙疼;這像是它的特性。這時候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突然收到伯爵夫人的一封信,便立刻離開我們走了,隻花了一天時間收拾行李。他們友好地分手了,莉莎給他送行的時候變得很高興、很輕薄,而且大笑不止。不過這一切都是裝模作樣。他一走,她就變得心事重重,而且根本就不再提他,也不讓我提起他。我也要奉勸您,親愛的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現在一點兒也別向莉莎提起這件事,否則隻會壞事。您要是不吭氣,她會首先跟您談起來的;那時候您就會知道更多的情況。依我看,隻要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像他答應的那樣很快就回來,他們又會好起來的。”
“我馬上就給他寫信。倘若情況就是這樣,那麼這不過是一場無聊的爭執罷了;全都是胡鬧!而且我也很了解達麗婭;胡鬧。”
“我悔不該說了達申卡[61]的壞話,——我有罪。他們隻不過是一般的談談罷了,而且聲音也很大。可是我的媽呀,當時這一切卻把我弄得心煩意亂。此外,我還看見,莉莎跟她又像早先那樣親熱了……”
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當天就給尼古拉寫了一封信,央求他至少比原定的日期早一個月回來。但是關於此事卻還是有一些她不很清楚也弄不明白的地方。她想了整整一個晚上和一個通宵。她覺得“普拉斯科維婭的”意見未免太天真也太感傷了。“普拉斯科維婭一輩子都太感傷了,從她在貴族女子寄宿中學的時候開始就是如此,”她想道,“尼古拉可不是那種由於害怕一個黃毛丫頭的嘲笑就會逃跑的人。倘若果真發生過爭執,準是別有緣故。不過這位軍官就在這兒,他們把他帶到這兒來了,而且他還像親戚那樣住在他們家裏。談到達麗婭,普拉斯科維婭認錯也認得太快了一點:她準是隱瞞了什麼不願意說……”
第二天早晨,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下定決心,至少要把一個叫人納悶的問題立刻弄清楚——就其出人意料而言,這真是個絕妙的計劃。當她定下這個計劃的時候,她心裏想的是什麼呢?——這可就難說了,此外,我也不能保證事先就可以把這個計劃裏的種種矛盾全都解釋清楚。作為一部記事的作者,我的任務隻限於如實地提供種種事件,倘若它們看上去令人難以置信,那也不是我的過錯。不過我應該再次說明,到了早晨,她對達莎的懷疑早已煙消雲散,老實說,她還從來不曾懷疑過莉莎;她對達莎是深信不疑的。此外,她也根本不會想到她的尼古拉會看上她……“達麗婭”。早上,當達麗婭·帕夫洛夫娜在茶桌邊斟茶的時候,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了很久,從昨天以來,說不定是第二十次堅信不疑地自言自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