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世上還存在著一個人,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對他的依戀並不亞於對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此人就是她的獨子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斯塔夫羅金。正是為了他,才聘請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前去擔任家庭教師。這個男孩子當時大約八歲,而他的父親,為人輕浮的斯塔夫羅金將軍,那時已同他的媽媽分居,因此這孩子是在她一個人的照料下長大的。對於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應該說句公道話,他很善於贏得他的學生對自己的好感。全部奧秘就在於他自己也是個孩子。當時我還沒到那兒去,而他卻經常需要一個真誠的朋友。這個小家夥剛剛長大了一點兒,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就毫不猶豫地使他做了自己的朋友。說起來這倒也很自然,他們之間沒有絲毫隔閡。他不止一次在夜闌人靜的時候把他十一二歲的朋友叫醒,唯一的目的就是淚痕滿麵地向他傾訴自己的滿腔委屈,或是向他透露家中的什麼秘密,並不覺得這種做法是根本不能容許的。他們互相擁抱、哭泣。關於自己的母親,那孩子知道她很愛他,但他自己卻未必十分愛她。她不大跟他講話,很少管束他,但他總是有點病態地感覺到她老是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不過有關教育和道德修養方麵的問題她倒是完全托付給了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當時她還完全信任他。應該說,這位教師使他的學生的神經變得不大正常了。當他在十五歲上進高等法政學校的時候,他身體瘦弱,麵色蒼白,文靜得出奇,而且老是若有所思。(日後他卻以力大過人著稱。)也應該認為,兩個朋友在夜裏互相擁抱、哭泣,並非都是談論種種家庭瑣事。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能夠觸動自己朋友最深的心弦,並使他的心裏對那種永恒的、神聖的煩惱產生一種最初的、還不大清晰的感受,別的一些優秀人物一旦嚐到了並體驗到了這種煩惱,日後就再也不會拿它去換取廉價的滿足了。(也還有一些多愁善感的人物,他們把這種煩惱看得比最徹底的滿足更為可貴,倘若居然可能有這種滿足的話。)但是,日後這個小學生和他的老師終於分道揚鑣了,雖說為時稍遲,卻畢竟是件好事。
在高等法政學校學習的頭兩年,這個年輕人經常回家度假。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和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在彼得堡逗留期間,他有時也參加他媽媽那兒舉行的文藝晚會,傾聽著,觀察著。他沉默寡言,跟從前一樣文靜靦腆。對待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他跟早先一樣親昵,但是已經有點拘束了:他顯然回避跟他談論高尚的事物和對往事的回憶。學業結束以後,他根據媽媽的願望去服軍役,不久便加入了一個最著名的近衛騎兵團。他沒有穿上軍裝去見過媽媽,而且不大從彼得堡給家中寫信了。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毫不吝惜地給他彙錢,盡管在改革以後她領地上的收入大大下降,在最初一個時期,她的收入還不到從前的一半。不過由於她長期省吃儉用,卻也積蓄了一筆不小的錢財。兒子在彼得堡上流社會取得的成就,使她很感興趣。她沒能辦到的事,這個富有而且前程遠大的年輕軍官卻辦到了。他恢複了跟一些熟人的往來,這在她簡直是不能想象的,他處處都受到熱烈歡迎。然而時過不久,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便聽到一些相當奇怪的說法:年輕人不知怎麼突然瘋狂一般過起放蕩不羈的生活來了。倒不是說他賭博或酗酒;人們所說的隻是他如何無所顧忌地胡作非為、騎馬時踩死了人、對一個上流社會的女士采取禽獸般的行徑,他先跟這位女士私通,後來又當眾羞辱她。在這個事件中甚至有一種非常露骨的、令人作嘔的東西。此外,還說他一向橫行霸道,尋釁滋事,借侮辱別人以取樂。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心煩意亂、憂心忡忡。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則安慰她說,這不過是血氣方剛的少年開始發泄過於旺盛的激情罷了,風暴總會平息的,這一切就像莎士比亞所描寫的亨利親王,這位親王年輕時也曾跟福斯塔夫、波因斯和桂嫂在一起縱酒取樂[49]。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近來經常向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叫嚷:“胡說,胡說!”然而這一次她卻沒有這麼做,恰恰相反,她不但洗耳恭聽、請他作一番更詳細的說明,甚至親自拿起莎士比亞的作品,專心致誌地讀完了這個不朽的曆史劇。然而曆史劇並未使她安下心來,她也沒有發現有多大的相似之處。她一連寄出幾封信,急切地等待回信。回信不久便到;很快就得到一個非常不幸的消息,說是亨利親王幾乎同時舉行了兩場決鬥,他兩次都犯了罪,一個對手被他當場打死,另一個受了重傷,由於這種行為,他被交付法庭審判。結果他被降為士兵,剝奪了權利,並發配到一個步兵團去,這還是得到特殊照顧的結果。
到了一八六三年,他不知怎麼忽然嶄露頭角了;他獲得一枚十字勳章,並被提升為軍士,而後不知怎麼又很快被提升為軍官。在整個這段時期裏,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可能往京城寄了將近一百封信,苦苦地懇求和哀告。處在這種特殊的情況下,她也隻得稍稍降低一點自己的身份了。年輕人在得到提升後突然退役,但他依然未回斯克沃列什尼基,而且根本不再給母親寫信了。最後,人們間接地獲悉他又到了彼得堡,但是在先前那一夥人當中已經根本見不到他的蹤影;他仿佛藏到什麼地方去了。後來有人發現,他跟一夥稀奇古怪的人物住在一起,跟彼得堡居民中的一群敗類、沒有皮靴的官員、大搖大擺地行乞度日的退伍軍人和酒鬼往來,出入他們肮髒的家庭,日日夜夜都在那些黑黢黢的貧民窟和隻有天知道的什麼小胡同裏鬼混,一天天墮落下去,弄得衣衫襤褸,而他看上去也喜歡這樣。他不向母親要錢;他有自己的一塊小小的領地——斯塔夫羅金將軍過去的一個小村子,這多少能給他一點補貼,據說他已把它租給了一個薩克森的德國人。最後,母親懇求他到她那兒去,於是亨利親王便來到了我們的城市。到那時我才第一次看見他,先前我還從來沒見過他呢。
這是個十分漂亮的年輕人,年紀在二十五歲上下,我還得承認,他使我吃了一驚。我本來以為會看到一個齷齪的流浪漢,由於縱欲無度而骨瘦如柴,渾身散發著酒臭。正相反,他在我曾經看到過的人們當中是個最文雅的紳士,衣著非常考究,舉止瀟灑,風度翩翩,隻有過慣了最風雅的生活的先生才能如此。不隻我一個人感到吃驚:全城的人也無不詫異,他們當然都已知道斯塔夫羅金先生的全部經曆,而且知道得非常詳細,令人難以想象,他們究竟是從哪裏聽來的,最令人驚奇的是,他們聽到的事一半都是真的。我們的女士們全都被這位新客人弄得神魂顛倒。她們截然分成了兩個陣營,——一個崇拜他,另一個則恨不得把他宰了;但是雙方都神魂顛倒。有些女士尤為入迷,因為她們認為他的心裏說不定隱藏著什麼不祥的秘密;另一些女士則因他是殺人凶手而對他如醉如癡。看來他還是個很有教養的人;甚至還頗有學問。當然,要讓我們吃驚,並不需要很多學問;但他對於一些迫切的、非常有趣的問題也能發表自己的見解,最為可貴的是,他非常通情達理。說來也怪:我們大家幾乎從第一天開始便認為他是個非常通情達理的人。他並不很愛說話,文質彬彬而又不矯揉做作,謙遜得出奇,同時既勇敢又自信,我們這兒沒有一個人能跟他相比。我們的花花公子們都懷著妒意看他,在他麵前簡直黯然失色。他的臉也使我驚訝:他的頭發似乎顯得太黑了一點,一雙淺色的眼睛似乎顯得太平靜、太明朗了一點,臉色似乎顯得太柔和、太蒼白了一點,臉上的紅暈似乎顯得太鮮豔、太純潔了一點,齒若珍珠,唇若珊瑚,——看上去就像一個畫出來的美男子,但同時仿佛又令人感到厭惡。人們說他的臉像個假麵具;不過除此之外,人們對他非凡的體力也談了很多。他可說是個高個子。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總是自豪地看著他,但也常常感到不安。他在我們這兒大約住了半年——委靡不振,沉默寡言,相當憂鬱;他在社交界露麵的時候,始終很注意遵守我省的種種禮節。省長是他父親的親戚,在家中把他作為近親接待。不料過了幾個月後,這頭野獸突然露出了自己的爪子。
我想順便指出,我們這位和藹可親的前省長伊萬·奧西波維奇有點像一位老大娘,但他出身於名門,結交了不少權貴,所以盡管他經常把一切公務都丟開不管,也能在我們這兒待這麼多年。若是在美好的往昔,憑他的殷勤好客與和藹可親,他本來應該當上首席貴族;但在我們這個多事之秋,他卻當了一名省長。城裏的人常說,治理我省的並不是他,而是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當然,這話說得未免刻薄,但是它顯然是個謊言。何況我們這裏的人在這件事上說的俏皮話也委實不少。恰好相反,近幾年來,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特別注意回避任何公務,盡管整個社交界對她都非常尊敬,她還自願地把自己限製在她自己給自己規定的嚴格範圍之內。她摒棄了公務,突然開始操持家務,在兩三年內把自己領地上的收入幾乎提高到了先前的水平。她摒棄了先前的種種富有詩意的激情(彼得堡之行,創辦刊物的打算等等),開始積蓄錢財、節約開銷。她甚至同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也保持一點距離,允許他在另一幢房子裏租一個寓所(他本人早就提出種種理由,不厭其煩地要求她讓他這麼辦)。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漸漸地開始把她稱作庸庸碌碌的女人,甚至更加俏皮地把她稱作“我那位庸俗的朋友”。不消說,他隻準自己抱著非常尊敬的態度來開這種玩笑,而且要十分謹慎地選擇適當的時機。
我們這些親近的朋友全都明白(而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則比我們大家更為敏感),如今兒子在她的心目中不啻是一線新的希望,甚至是一種新的夢想。她對兒子的一片癡情開始於他在彼得堡社交界發跡之時,自從得到他被降為士兵的消息以後則變得尤為強烈了。然而她顯然是怕他,在他麵前就像個奴隸。看得出來,她害怕的是一種模糊不清的、神秘莫測的東西,就連她自己也說不清這是一種什麼東西,她有許多次令人難於覺察地、目不轉睛地盯著尼古拉,一麵滿腹疑慮地猜測著什麼……就在這當兒,這頭野獸突然伸出了自己的爪子。
我們的親王無緣無故地突然分別對不同的人施加了兩三次駭人聽聞的暴行,主要的問題就在於這種暴行完全是前所未聞的,完全是不可思議的,跟通常發生的情況是完全不同的,完全是荒唐透頂的頑童的惡作劇,而且鬼才知道是為了什麼,完全是毫無理由的。我們俱樂部最受尊敬的主任之一,彼得·帕夫洛維奇·加甘諾夫,一位勞苦功高的長者,養成了一種無害的習慣,那就是他每說完一句話總要十分激動地添上一句:“不成,先生,他們可不能牽著我的鼻子走!”這並沒有什麼妨害。不料有這麼一天,當他在俱樂部裏跟別人激烈辯論的時候,對聚在他身邊的不多幾個俱樂部成員(他們都不是無足輕重之輩)說了這句箴言。這時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斯塔夫羅金正獨自站在一邊,誰也沒有去招惹他。但他突然走到彼得·帕夫洛維奇跟前,出人意料地用兩根手指緊緊捏住他的鼻子,拽著他在大廳裏走了兩三步。他不可能對加甘諾夫先生懷有什麼怨恨。可以認為,這純粹是一種淘氣行為,當然,這是絕對不能饒恕的。然而事後人們都說,他在幹這件事情的那一霎間幾乎帶著若有所思的表情,“仿佛神經失常一般”。但這隻不過是很久以後人們的回憶和想象罷了。在事情發生的當時,起初大家由於激動,隻記得一霎間之後的情況,當時他準是已經清楚地明白了他做的是什麼事情,但他不但毫不慌張,恰好相反,他甚至還惡意地、開心地微笑著,“沒有絲毫悔過之心”。人們嚷成一團。他被團團圍住。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轉動身子環首四顧,對任何人都不予理會,隻是好奇地瞧著那些吵吵嚷嚷的人。最後,他仿佛驀地又陷入了沉思(起碼人們是這樣對我說的),蹙起眉頭,穩步走到受了侮辱的彼得·帕夫洛維奇跟前,帶著明顯的懊惱神氣急速地、含混不清地低聲說道:
“您,當然,請原諒……我,真的,不知道我怎麼突然想到要……這種蠢事……”
這種滿不在乎的道歉無異於再一次侮辱。人們嚷得更凶了。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聳聳肩膀就走了。
這一切是十分荒唐的,且不說它有多麼無禮——一眼就能看出這是一種故意的、預謀的無禮行徑,因此它也是對我們整個社交界的一種蓄意的、蠻橫到極點的侮辱。所有的人也都明白這一點。首先,立刻一致決定把斯塔夫羅金先生從俱樂部開除出去;接著商定以整個俱樂部的名義去找省長,要求他立即(不必等到法院正式開審)“運用授予他的行政權力”,使這個有害的暴徒、京城的“惡霸”就範,“從而保障我市整個上流社會之安寧免遭有害之侵犯”。他們還懷著天真的義憤補充了一句:“也許對斯塔夫羅金先生亦可覓得一項有效之法律。”這一句話是特意為省長寫的,以便拿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來刺他一下。他們津津有味地精心炮製這份申請書。省長當時碰巧不在城內,仿佛是故意回避似的。他到不遠的一個地方去給一位漂亮寡婦的嬰兒舉行洗禮去了,那寡婦的丈夫剛去世不久,死的時候她正有孕在身。但是人們知道他很快就會回來。在等候他回來的期間,為深受尊敬並受了委屈的彼得·帕夫洛維奇舉行了正式的歡迎儀式:人們擁抱他、吻他;全城的人都去拜訪他。甚至打算征集簽名為他舉行一次午宴,隻是由於他苦苦請求才放棄了這個念頭,——說不定他們終於領悟到此人畢竟已被別人牽著鼻子走了,因此也就沒有什麼值得大肆慶祝的了。
但是,這事究竟是怎麼發生的呢?又怎麼可能發生這種事呢?值得注意的正是這樣一個情況:我們全城的人沒有一個把這種野蠻行徑歸因於瘋狂。這就是說,他們似乎早已料到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哪怕在神誌正常的時候也會幹出這種勾當。就我而言,我甚至迄今也不知道此事該如何解釋,盡管不久又發生了一件事,這件事似乎把一切都解釋清楚了,並且顯然使所有的人都心平氣和了。我還要補充一點:四年以後,當我小心翼翼地向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問起發生在俱樂部裏的這件往事的時候,他皺著眉頭答道:“是啊,我當時不大舒服。”但這是後話,現在暫且不表。
當時我們全都義憤填膺,對這個“暴徒兼京城的惡霸”群起而攻之,這種群情激憤的情況也使我感到有趣。人們定要認為,這是一種想一舉侮辱整個社交界的卑鄙的用心和預謀。這個人確是沒有博得任何人的歡心,而是與此相反,激起了公憤,不過他究竟是怎樣造成這種局麵的呢?直到最後,他沒有同任何人發生過一次口角,也沒有侮辱過任何人,而是彬彬有禮,宛若流行畫片上的紳士,隻是後者不會說話罷了。我認為,人們恨他是因為他驕傲。甚至我們那些開頭崇拜他的女士們,如今也反對他了,而且比男人嚷得還厲害。
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驚呆了。她事後向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承認,這一切她早就預料到了,這半年以來,她每天都覺得會出事,甚至也就是“諸如此類的事”——這話出自親娘之口,倒是有點奇怪。“開始啦!”——她膽戰心驚地想道。在俱樂部那個倒黴的晚上過去後的第二天早晨,她便小心翼翼地,但又是堅定不移地開始要求兒子把此事解釋清楚,但是,盡管她很堅決,卻渾身哆嗦,麵色蒼白。她通宵失眠,甚至一大早便去找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商量,並在他麵前哭了起來,她還從來不曾在他人麵前掉過淚哩。她本來指望尼古拉好歹總會對她說點什麼,總會看在她的麵上作點解釋。一向彬彬有禮而且尊敬母親的尼古拉,聽她講了一會兒,雖然蹙著前額,但神態十分嚴肅;他霍地站了起來,一句話也沒回答,吻了吻她的手便走開了。就在當天晚上,就像什麼人故意安排下的,又發生了另一樁醜事,這件事同前一件事比較起來,雖說遠遠沒有那麼嚴重,而且也平凡得多,然而由於群情激昂,因此就使城裏的人叫喊得更凶了。
正在這個時候,我們的朋友利普京出現了。就在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向媽媽作了解釋以後,利普京便立刻前去找他,請求他務必賞臉在當天前去參加他妻子生日的慶祝晚宴。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早就膽戰心驚地注意到了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這種喜歡跟下等人往來的癖好,但卻一點兒也不敢向他指出。除了利普京之外,他已經在我們社會第三等級的人們當中結識了幾個朋友,甚至在更低的一些人當中也有他的相好,不過他仿佛很喜歡這些朋友。先前他從未到利普京的家裏去過,雖說他倆曾見過幾次麵。他猜想利普京現在把他叫去,是因為昨天在俱樂部裏發生了那樁醜事,他身為當地的一位自由主義者,當然要為這樁醜事感到喜出望外,而且打心眼裏認為,對於那些俱樂部主任就得如此行事,這真是妙不可言。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哈哈大笑,並答應赴宴。
貴賓盈門,高朋滿座;這些人雖說其貌不揚,但都不拘小節。自命不凡而又嫉妒別人的利普京,每年總共隻請兩次客,但這兩次卻毫不吝惜。最受尊敬的貴賓是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但他因病未能出席。送上了香茗,還有豐盛的冷盤和伏特加;開了三桌牌局,年輕人等候進餐時在鋼琴伴奏下翩翩起舞。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帶著利普京夫人(一位非常漂亮的年輕女人,在他麵前極為害羞)跳了兩圈,然後在她身邊坐下,同她談話,逗她發笑。他終於發現,她笑的時候簡直貌若天仙,竟不顧滿堂賓客,驀地摟住她的纖腰,心滿意足地一連在她的芳唇上吻了三次。可憐的女人嚇得暈了過去。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拿起帽子,走到在一片騷亂中驚呆了的那位丈夫麵前,看了看他便不禁有點害羞,接著匆忙地低聲對他說道:“請別生氣。”說罷便走了出去。利普京跟著他跑進前廳,親手把皮大衣遞給他,並且頻頻頷首,送他走下台階。但是在第二天,這樁相對而言其實並沒有什麼惡意的事件,恰巧又平添了一段相當有趣的尾聲,這個尾聲甚至使利普京從此贏得了某種聲譽,而他也善於利用這種聲譽使自己得到最大的好處。
上午十點鍾左右,利普京的女仆阿加菲婭來到斯塔夫羅金夫人家中。她是一個放肆的、活潑的、紅臉蛋的年輕婆娘,三十歲上下的年紀,她是由主人派來給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送口信的,她一定要“見到少爺本人”。他雖然頭疼得厲害,但還是出來了。在轉達口信的當兒,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也碰巧在場。
“謝爾蓋·瓦西利伊奇(也就是利普京),”阿加菲婭伶牙俐齒地絮絮叨叨說起來了,“吩咐我一開頭先向您致以最深切的問候,並且探問在昨天發生的事情以後您身體可好,夜裏睡得怎麼樣,在昨天的事情以後您現在覺得怎麼樣?”
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笑了笑。
“請問候你的主人,並向他致謝,請告訴你的主人,阿加菲婭,他是全城最聰明的人。”
“老爺曾吩咐我回答您,”阿加菲婭更加活潑地應聲答道,“說是這話不用您說他也知道,並且希望您也是這樣的人。”
“原來如此!可是他怎麼會知道我要對你說的話呢?”
“我可不知道他是怎麼會知道的,我出來以後,已經穿過了一條小巷,卻聽見他在後麵追我,連便帽也沒戴。他對我說:‘你呀,阿加菲尤什卡[50],萬一他心情不好,吩咐你說:“告訴你的老爺,就說他是全城最聰明的人。”那麼你可別忘了馬上回答他:“他本人清楚地知道這一點,並且希望您也一樣……”’”
最後,跟省長也舉行了會見。我們的和藹可親的伊萬·奧西波維奇剛剛回來,而且剛剛聽完俱樂部激烈的申訴。毫無疑問,應該采取措施,但他卻感到為難。我們這位殷勤好客的老人仿佛也有點兒害怕自己的年輕親戚。但他決計說服他向俱樂部和被侮辱的人賠禮道歉,不過要采取一種令人滿意的方式,倘有必要,也不妨書麵道歉;接著便溫和地勸他離開我們,前往譬如說意大利去求學,總之是到國外什麼地方去就是了。這一次他是在大廳裏接見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的(若是別的時候,這位浪蕩公子憑著他親戚的身份在整個屋子裏是通行無阻的),文質彬彬的阿廖沙·捷利亞特尼科夫正在角落裏的一張桌子旁邊拆閱公文,他既是一名官員,又是省長家裏的一個朋友;而在隔壁的一個房間裏,在離大廳的門最近的一扇窗戶旁邊,坐著一位外來人,一位肥胖而健康的上校,伊萬·奧西波維奇的朋友和舊同事,他正在閱讀《呼聲報》[51],不消說,他根本就沒有注意大廳裏發生的事,他甚至是背朝著大廳坐著。伊萬·奧西波維奇兜著圈子說了起來,聲音低得近於耳語,但他還是有點慌張。尼古拉很不客氣地看著他,一點也不像是親戚,他麵色蒼白,低著頭坐在那兒,緊蹙雙眉傾聽著,仿佛在忍受劇烈的疼痛。
“您的心是善良的,尼古拉,而且是高尚的,”老人順便說道,“您是一位很有教養的人,一向跟上流社會往來,到現在為止,您在這裏的言行舉止一直堪稱表率,因而使得我們大家都很敬愛的令堂甚覺寬慰……不料現在一切又發生了這樣莫名其妙的、對大家也很危險的變化!我現在是以你們家的朋友,以一個真心愛護您的長輩,以您的一個不該對他見怪的親戚的身份對您說這一番話的……告訴我,是什麼促使您幹出這種無法無天的行動,把一切道德準繩和行為規範都置之不顧了?這種仿佛是在譫妄中幹出來的乖常行為可能意味著什麼呢?”
尼古拉帶著厭煩和難於忍耐的神情聽著。驀地在他的眼神中仿佛閃現出一種狡黠的和譏誚的表情。
“我也許可以告訴您是什麼促使我這麼幹的。”他陰沉地說道,接著環顧了一下四周,便向伊萬·奧西波維奇的一隻耳朵俯下身去。文質彬彬的阿廖沙·捷利亞特尼科夫朝窗戶又走了三步,而上校則在《呼聲報》後麵咳了一聲。可憐的伊萬·奧西波維奇急忙信任地伸出自己的耳朵;他非常好奇。這時發生了一樁簡直不可思議的事,然而從另一方麵來說,此事在某種程度上卻是完全在意料之中的。那老人突然感到,尼古拉非但沒有悄悄地告訴他什麼有趣的秘密,反而驀地用牙齒噙住他的上半邊耳朵,並且狠狠地咬了一下。他渾身發抖,呼吸也停止了。
“尼古拉,您開的是什麼玩笑!”他下意識地呻吟道,連聲音都變了。
阿廖沙和上校還沒有來得及弄清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況且他們也看不見發生的事情,直到最後他們都認為那一老一少是在說悄悄話呢;然而老人臉上的絕望表情卻驚動了他們。他們瞪大了眼睛麵麵相覷,不知道究竟是應該像事先約定的那樣跑去幫忙呢,還是應該再等一會兒。尼古拉也許察覺了這種情況,於是更加使勁地咬了一下耳朵。
“尼古拉,尼古拉!”受害者又呻吟起來了,“噢……你開玩笑也開夠了……”
當然,要是再過片刻,可憐的人就會嚇死了;但是這個惡棍發了善心,把耳朵放開了。這種要命的恐懼持續了整整一分鍾,在這之後老人便昏過去了。然而過了半小時,尼古拉就被抓了起來,暫時送到禁閉室去,而且關在一間特別的密室裏,門口還專門設了哨兵。這是一個嚴厲的決定,但是我們溫和的省長這一次卻怒不可遏,他決定哪怕是在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本人麵前也要負起自己的責任來。當這位夫人怒氣衝衝地急忙去見省長要求立即作出解釋的時候,她居然被擋在門外不予接見;於是她沒有走下馬車便又趕回家去,簡直都不相信她自己了。這件事使所有的人都感到驚訝。
最後,一切都得到了解釋!在半夜兩點鍾,一直安靜得出奇甚至睡著了的囚犯驀地吵鬧起來,開始瘋狂地用拳頭捶門,用非凡的力氣把門上一扇小窗子上的鐵欄扭掉,把玻璃砸碎,割破了自己的雙手。當值勤的軍官帶著一個小分隊和鑰匙跑來,下令打開囚室以便向狂人撲去並把他捆起來的時候,這才發現那犯人得了非常嚴重的震顫性譫妄症;把他送回家中交給了他媽媽。一切頓時都得到了解釋。我們的三位醫生全都認為,在這之前的三天間,病人可能已經處於譫妄狀態,雖說他顯然神誌清楚而且詭計多端,但已經失去了健全的理性和意誌,後來的種種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由此可見,利普京最早猜到了真相。伊萬·奧西波維奇是個溫和而敏感的人,不禁感到十分難為情;但是有趣的是,他也認為,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即使在完全清醒的時候也可能采取任何瘋狂的行動。俱樂部裏的人也覺得慚愧,而且感到納悶,他們怎麼都沒有察覺這一明顯的事實,沒有想到對一切怪事作出這唯一可能的解釋。不消說,也有懷疑派,但他們的懷疑也沒有維持多久。
尼古拉躺了兩個多月。從莫斯科延請了一位名醫前來會診;全城的人紛紛前去拜訪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她原諒了他們。到了春天,尼古拉已完全康複,而且毫無異議地同意了媽媽提出的去意大利的建議,她還使得他答應了向我們大家辭行,在辭行時若有必要,則盡可能賠禮道歉。尼古拉欣然應允。俱樂部裏的人都知道,他跟彼得·帕夫洛維奇·加甘諾夫在後者的家中進行了一次非常客氣的消除誤會的談話,加甘諾夫對他的道歉感到十分滿意。尼古拉去各家拜訪時神態十分嚴肅,甚至還有點憂鬱。大家顯然都滿懷同情地接待他,但是不知為什麼,大家也有些忐忑不安,對於他將去意大利感到高興。伊萬·奧西波維奇甚至流下了眼淚,然而不知為什麼,直到最後話別的時候也並不想去擁抱他。誠然,我們這兒有些人依然深信,這個壞蛋不過是在嘲笑大家罷了,而他的病則根本是不相幹的。他也拜訪了利普京。
“請您告訴我,”他問道,“您怎麼事先就能猜到我會談起您的聰明,並且教給阿加菲婭該怎麼回答我呢?”
“是這麼一回事,”利普京笑道,“因為我也認為您是一位聰明人,所以我就能料到您的回答。”
“這畢竟是絕妙的巧合。但是,請您告訴我:莫非您在打發阿加菲婭來看我的時候就認為我是一個聰明人,而不是一個瘋子?”
“我認為您是一位非常聰明也非常有理性的人,我不過是佯裝出一副相信您神誌失常的模樣罷了……況且當時您自己也立刻猜到了我的想法,並且通過阿加菲婭給我送來了一份證明書,證明了我的機智。”
“噢,不過您也有一點小小的錯誤;我當時的確……不大舒服……”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皺著眉頭喃喃地說道,“噢!”他叫道,“莫非您果真認為,我會在完全清醒的狀態下去攻擊別人?我何苦要這麼幹呢?”
利普京抽搐了一下,無言以對了。尼古拉的臉色變得有點蒼白,不過這也許隻是利普京的感覺。
“不管怎麼說,您這一連串的想法的確是很有趣的,”尼古拉接著說,“至於阿加菲婭,我當然明白,您是打發她來罵我的。”
“難道不會是來要求跟您決鬥麼,先生?”
“嗨,這哪能呢!我仿佛聽說您不喜歡決鬥……”
“幹嗎要搬法國的那一套!”利普京又抽搐了一下。
“您維護國粹?”
利普京抽搐得更厲害了。
“噢,噢!我看見什麼了啊!”尼古拉叫道,他突然發現在桌子上最顯眼的地方擺著一卷康西德蘭[52]的作品,“您莫不是一個傅立葉主義者?我看難免!這豈不也是從法文翻譯的嗎?”他用手指敲打著書,笑道。
“不,這不是從法文翻譯的!”利普京簡直是懷著一種怨恨之心猛然欠起身來,“這是從全人類的共同語翻譯的,不僅僅隻是從法文譯的!是從全人類的社會共和國語言和世界大同的語言翻譯的,就是如此,先生!而不隻是從法文翻譯的!……”
“哼,見鬼了,根本就沒有這種語言!”尼古拉繼續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