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是胡鬧!”

她隻注意到,達莎麵有倦容,而且比過去更加文靜,更加冷淡。喝罷茶,按照一向的習慣,她倆都坐在那兒做針線活。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吩咐她詳詳細細地談談在國外的印象,主要是談談自然風光、居民、城市、風俗習慣,以及他們的藝術和工業,——總之是她所看到的一切。沒有一句話問到德羅茲多夫家的情況,以及她跟德羅茲多夫一家在一起生活的情況。達莎挨著她坐在工作台旁邊,幫助她刺繡,一麵用平穩、單調,然而也有點軟弱無力的聲音向她敘述了半個鍾頭。

“達麗婭,”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驀地打斷了她的話,“難道就沒有一件你很想告訴我們的特別事情麼?”

“沒有,一件也沒有,”達莎想了一會兒工夫,用一雙明亮的眼睛看了看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

“在靈魂裏、心底裏和良心裏都沒有麼?”

“都沒有。”達莎低聲重複道,但用的是一種憂鬱而肯定的口氣。

“我也知道是這樣!你知道,達麗婭,我是永遠不會懷疑你的。現在你坐下聽我說。你坐在這把椅子上,臉對著我,我想看到你的全身。就這樣。你聽著,——你想出嫁嗎?”

達莎的回答是用疑問的眼光久久地看著對方,但並不太驚訝。

“你等一等,別說話。首先,年齡不相稱,相差太遠;不過你比誰都清楚,這無關緊要。你是明白道理的,你這一輩子可不能出差錯。不過,他還是個美男子……總之,我說的是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你一向很尊敬他,是嗎?”

這一次達莎的眼神裏迷惑不解的表情更加濃厚了,她不但感到驚訝,臉也明顯地變紅了。

“你等一等,別說話;你別急!雖說根據我的遺囑你也會得到一筆錢,但是我一死,你會怎麼樣呢,你就是有錢又會怎麼樣呢?別人會欺騙你,會把錢拿走,那你就完了。要是你嫁給他,你就會成為一個名人的妻子。現在就從另一方麵來看:要是我現在就死了,雖說我也會供養他,可他又會怎麼樣呢?我希望你會照料他。你等等,我還沒有說完:他為人輕浮、優柔寡斷、對人冷淡、自私自利、養成了一些不良的習慣,但是你對他要有正確的看法,這首先是因為有的人比他要壞得多。我可不願意把你交給一個壞蛋,你不曾有過什麼想法吧?主要的是你對他要有正確的看法,因為我要求你這樣,”她突然十分激動地中斷了她的話,“你聽見了嗎?你老盯著我幹嗎?”

達莎一直默默地聽著。

“等一等,再等一會兒。他是個懦弱的男人——可是對你來說這倒更好。不過這個懦弱的男人倒是怪可憐的;他根本不值得讓女人去愛他。但是由於他無依無靠,所以也值得去愛他,你就為了他無依無靠去愛他吧。你可明白我的意思?你明白嗎?”

達莎肯定地點點頭。

“我就知道會這樣,我就料到你不會不明白的。他會愛你的,因為他應該這樣,應該這樣;他準會非常愛你的!”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不知為什麼特別激動地尖叫了一聲,“不過他準會愛上你的,哪怕他並沒有義務這樣做,我是了解他的。何況我自己也要待在這兒。你不要感到不安,我要永遠待在這兒。他會開始埋怨你,開始說你的壞話,他會對隨便什麼人悄悄地議論你,他會發牢騷,永遠發牢騷;他會從這個房間往另一個房間給你寫信,一天寫兩封,可是沒有你他還是活不下去,而這卻是主要的。你要逼他聽話;要是你不會逼著他聽話,那你就會是個傻瓜。他會去上吊,他會拿這個嚇唬你,你可別信他的;那不過是胡鬧!你別相信,可是你還是得提高警惕,以防他萬一真去上吊;像他這樣的人往往如此;他們上吊不是由於他們堅強,而是由於軟弱;所以你永遠不要把他逼進死胡同,——這是夫妻生活中的第一條原則。你還得記住,他是個詩人。你聽著,達麗婭:最高的幸福莫過於自我犧牲。何況你還會使我感到十分滿意,而這卻是主要的。你不要認為,我現在是由於愚蠢而胡說八道;我明白我現在所說的話。我是個利己主義者,你也要做一個利己主義者。我可不是強迫你;一切都由你決定,你怎麼說,咱們就怎麼辦。哦,你幹嗎老這麼坐著,你說點什麼呀!”

“我倒無所謂,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要是我非出嫁不可,嫁給誰都一樣。”達莎明確地說道。

“非出嫁不可?你這是什麼意思?”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用嚴厲而專注的目光瞧著她道。

達莎沉默不語,隻顧用針在繡架上挑花。

“你雖然聰明,但你這是胡說。雖說我現在的確是一定要打發你出嫁,但這並不是因為必須這麼辦,而隻是因為我想到了這件事,而且隻是為了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一個人。倘若沒有這個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我現在也不會想到要打發你出嫁,雖說你已經二十歲了……是嗎?”

“我隨您的便,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

“這就是說,你同意了!等一等,你別說話,幹嗎這麼著急,我還沒說完呢:我在遺囑裏留給你一萬五千盧布。我立刻就把這筆錢給你,你婚後我就給你。你得把其中的八千盧布給他,也就是說不是給他,而是給我。他欠了八千盧布的債;我會替他還的,不過得讓他知道,這筆債是用你的錢來償還的。你手裏還將留下七千盧布,你任何時候也千萬不要給他一個盧布。你永遠不要替他還債。你替他還了一次,往後就沒有個完啦。不過我會永遠待在這兒。你們每年可以從我這兒拿到一千二百盧布生活費,還有一千五百盧布支付額外開銷,至於住房和家具,還是用我的,跟現在一樣。不過仆人要由你們去雇。年金我要一次付清,而且要直接交到你的手裏。但是你也得行行好:有的時候也得給他一點錢,還得讓他接待朋友,可是一周隻限一次,要是來的次數多了,就把他們趕走。不過我自己會待在這兒的。要是我死了,你們的生活費也會照付,直到他死的那天,你聽見了嗎,隻能付到他死的那天,因為這是他的生活費,而不是你的。至於現有的七千盧布,隻要你不是個傻瓜,這筆錢就會完整無缺地留在你的手裏。除此之外,我在遺囑裏還給你留了八千。此外你就別想再從我這裏得到一個子兒,這一點你可得明白。噢,你同意不同意?最後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我已經說過了,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

“你要記住,這完全是你自己拿的主意,你要怎麼辦就怎麼辦。”

“隻是要請您告訴我,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莫非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已經對您說了些什麼?”

“沒有,他什麼也沒有說,而且也不知道,不過……他馬上就會說的!”

她立刻跳了起來,披上自己的黑披巾。達莎的臉上又泛起了淡淡的紅暈,她用疑問的目光緊盯著她。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驀地向她轉過身來,氣得滿麵通紅。

“你這個傻瓜!”她像鷂鷹似的向她撲去,“忘恩負義的傻瓜!你想的是什麼?莫非你以為我當真會使你的名譽受到損害,哪怕隻是一點點損害!他會親自跪著爬來向你求婚,他會幸福得死去的,這事就得這樣安排!你不是知道嗎,我是不會讓你受委屈的!再不你是認為,他會為了這八千盧布而娶你,而我現在跑來竟是為了把你賣出去?傻瓜,傻瓜,你們全都是忘恩負義的傻瓜!把傘給我!”

於是她沿著濕漉漉的磚鋪的人行道和木頭的過路板急匆匆地走去,去找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

不錯,她是不會讓“達麗婭”受委屈的;恰恰相反,她現在是以她的恩人自居的。當她披上披巾,發現自己的養女正用困惑的和不信任的目光盯著她的時候,她的心裏不禁燃起了非常高尚而又無可指責的怒火。從達莎還是個孩子的時候開始,她就真誠地愛她。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夫娜把達麗婭·帕夫洛夫娜稱作她的寶貝,這倒是實話。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早就完全認定,“達麗婭的性格跟哥哥不一樣”(就是說跟她的哥哥伊萬·沙托夫不一樣),她文靜、溫順,能夠作出偉大的自我犧牲;她為人忠誠,非常謙遜,非常明白道理,主要的是她知恩圖報。到目前為止,達莎顯然一點兒也沒有辜負她的期望。“她這一輩子不會出任何差錯。”——當小姑娘還隻有十二歲的時候,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便這樣說,由於她生來便執拗而熱情地眷戀每一個使她入迷的幻想、每一個自己作出的新決定、每一個在她看來是光輝燦爛的念頭,所以她立刻決定把達莎當作自己的親生女兒來撫養。她立即為她儲蓄了一筆錢,而且聘請了一位叫做克裏格斯小姐的家庭教師。這位小姐在他們家裏一直住到養女十六歲的時候,但不知什麼緣故突然被解聘了。從中學請過幾位教師,其中有一位真正的法國人,他教達莎學法語。這位教師也被突然解聘,幾乎是被趕出去的。一個可憐的外來的女士,貴族家庭的遺孀,教她彈鋼琴。但主要的教師卻還是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他真正是達莎的第一個啟蒙老師:在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還沒有想到這個文靜的孩子的時候,他就開始教導她了。我要再重複一遍:真奇怪,孩子們都那麼喜歡他!從八歲到十一歲,莉莎維塔·尼古拉耶夫娜·圖申娜一直受教於他(不消說,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教她是沒有報酬的,他無論幹了什麼也不會從德羅茲多夫家得到報酬)。但他自己卻愛上了這個可愛的孩子,經常給她講述一些關於開天辟地和人類曆史的神話故事。他講的那些關於原始氏族和原始人的課程簡直比天方夜譚還有趣味。莉莎聽這些故事都聽呆了,常常在自己家裏用非常可笑的樣子模仿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他知道了這件事,便出其不意地偷看她一次。驚慌失措的莉莎撲到他的懷裏哭了起來。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也哭了,他是由於高興。但是莉莎不久便走了,隻剩下一個達莎。當達莎開始向那些中學教員學習的時候,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便不再教她了,而且漸漸地根本就不再注意她了。這種情況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有一次,當她已經十七歲的時候,他驀地為她的美貌吃了一驚。這事發生在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的餐桌旁。他同年輕姑娘聊了起來,對她的回答感到十分滿意,最後建議給她講一門嚴肅的、內容豐富的俄國文學史課。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誇獎他並感謝他想出了這麼一個非常好的主意,達莎則非常高興。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開始專門為她備課,終於開始講課了。從古代講起;第一講很引人入勝;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也來聽課。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講完課,臨走時向女學生宣布,下一次他要著手分析《伊戈爾遠征記》。不料這當兒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突然站起來宣布,講課到此為止。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退縮了,但他沒有說話,達莎則滿麵通紅;不過事情也就這麼結束了。這件事發生在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產生目前這一出人意料的怪念頭的整整三年之前。

可憐的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獨自坐著,對於即將發生的事毫無所知。他早就懷著憂思看著窗外,不知是否會有什麼朋友前來訪問。然而誰都不想前來。室外細雨蒙蒙,寒氣襲人;應該把爐子生著;他歎了一口氣。他眼前驀地出現一個可怕的幻影: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居然在這樣的天氣,又在這樣一個不適當的時刻前來找他!而且是走來的!他不禁大為詫異,甚至都忘了換一件衣服,而是照舊穿著他一向穿的那件粉紅色棉絨衣出來迎接她。

“我親愛的朋友!……”他有氣無力地叫了一聲,起身相迎。

“您一個人在家,我很高興:我可受不了您那些朋友!您怎麼老是抽煙;天哪,空氣多壞!您茶也沒喝完,可現在都快十二點啦!您的幸福就是雜亂無章!您的樂趣就是一堆垃圾!地板上幹嗎有這麼多碎紙?娜斯塔霞,娜斯塔霞!您的娜斯塔霞在幹什麼?把窗子打開,我的媽呀,把通風小窗、門,全都打開,開得大大的。咱們到客廳裏去吧;我有事找您。您一輩子哪怕打掃一次也好哇,我的媽呀!”

“老爺總愛亂扔髒東西,太太!”娜斯塔霞用惱怒的、埋怨的口氣尖聲說道。

“那你就打掃嘛,一天打掃十五次!您這客廳簡直糟透啦。”他們走進客廳的時候,她說,“把門關緊一點,她會偷聽的。糊牆紙一定得換。我不是打發裱糊工給您送來紙樣了嗎,您為什麼不選一種呢?您坐下聽著。您坐呀,我請您坐下。您上哪兒去?您去哪兒?您究竟到哪兒去呀?”

“我……馬上就來,”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從另一個房間裏叫道,“我不是又來了嗎!”

“哦,您去換衣服啦!”她帶著挖苦的神氣打量著他,(他在絨衣外麵加了一件常禮服。)“這倒的確更加適合於……咱們的談話。您坐下,我請求您。”

她生硬地、堅決地立刻就把一切都對他說了。她還暗示了他極其需要的那八千盧布。她詳細地談到了嫁妝。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瞪著兩眼直哆嗦。他全都聽見了,但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他想說話,但聲音老是中斷。他隻知道,一切都隻得照她說的那樣去辦,表示反對和不同意是無濟於事的,他已無可挽回地成了一個有妻室的人了。

“但是,我親愛的朋友,這是我第三次結婚,我又是這把年紀……對方還是這麼一個孩子!”末了他這樣說道,“不過這可是一個孩子啊!”

“一個二十歲的孩子,謝天謝地!請不要把眼珠子轉來轉去,我請求您,您又不是在演戲。您很聰明,又有學問,但是生活上的事情您卻一竅不通,總得有一個保姆來照料您;我死了以後,您會怎麼樣呢?而她卻會成為您的好保姆;這姑娘樸素、堅定、明白事理;何況我也要待在這兒,我不會馬上就死。她是個不愛出門的姑娘,她是個溫柔天使。早在瑞士的時候我就想到了這個絕妙的主意。您可明白,是我親自告訴您,她是溫柔天使!”她驀地憤然叫道,“您這兒肮髒不堪,她會打掃幹淨,收拾整齊,一切都會像鏡子那樣纖塵不染……啊呀,莫非您夢想我還得哀求您娶下這麼一個十全十美的姑娘,列舉所有的好處,給您提親保媒!本該由您下跪……哦,您真是個一錢不值、一錢不值的膽小鬼!”

“可是……我已經是個老頭啦!”

“您五十三歲又有什麼關係!五十歲不是人生的終了,而是人生的一半。您是個美男子,您自己也知道這一點。您還知道,她多麼尊敬您。我死了以後,她會怎麼樣呢?她嫁給您以後,她就不必擔心了,我也就放心了。您是一位要人,有名氣,還有一顆仁愛之心;您領取生活費,我認為付給您生活費是我的責任。說不定您會拯救她,拯救她!您無論如何也得賞她一個麵子。您會教導她怎麼生活,使她心胸開闊,指引她的思想。如今有多少人由於思想被引上邪路而毀掉了自己!到那時您的著作就會脫稿,您立刻就會讓人們想起您來。”

“的確,”他嘟噥道,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巧妙的恭維已經使他有點受寵若驚了,“我現在的確正打算動筆寫我的《西班牙曆史故事》[62]了……”

“哦,您瞧,真是巧合。”

“可是……她呢?您對她說了嗎?”

“您別為她擔心,您也無須這麼好奇。當然,您應該親自去請求,去懇求她給您麵子,您明白嗎?不過您別擔心,我自己也要待在這兒。何況您也是愛她的……”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頭暈了;四麵牆壁在不停地旋轉。他有一個可怕的想法,這個想法是他怎麼也擺脫不掉的。

“極可尊敬的朋友!”他的聲音突然發抖了,“我……我從來也想不到,您竟會決定讓我嫁給……另一個……女人!”

“您又不是姑娘,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隻有姑娘才會出嫁,而您是要娶妻。”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刻薄地低聲埋怨道。

“不錯,我說錯了。但是……這反正是一樣的。”他悶悶不樂地凝視著她。

“我知道,這反正是一樣的,”她輕蔑地曼聲說道,“天哪!他昏過去了!娜斯塔霞,娜斯塔霞!水!”

但是水已經用不著了。他醒了過來。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拿起自己的雨傘。

“我看,現在跟您談話是毫無用處的……”

“是的,是的,我情緒不佳。”

“但是到明天您就會休息過來,也會把這件事考慮好的。您就坐在家裏,要是出了什麼事,務必告訴我,哪怕是在夜裏。您別給我寫信,寫了我也不看。我明天這個時候再來,一個人來,聽您最後的答複,我希望這個答複會令人滿意。您要盡量設法使得這裏沒有一個外人,也沒有肮髒的東西,這像什麼玩藝兒呢?娜斯塔霞,娜斯塔霞!”

不消說,翌日他同意了;他也不能不同意。這裏有一個特殊情況……

我們所說的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領地(按照過去的統計擁有五十名農奴,緊挨著斯克沃列什尼基),其實根本不是他的,而是屬於他第一位夫人的,因此現在便屬於他們的兒子彼得·斯捷潘諾維奇·韋爾霍文斯基。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隻不過充當監護人,因此當雛鳥羽翼豐滿的時候,他便根據兒子正式立下的委托書出麵管理這個領地了。這個協定對年輕人是有利的:他每年可以從父親那兒得到一千盧布領地的收入,而這個領地在實行新製度以後就連五百盧布(也許比這還少)也不能提供。天知道這種關係是怎麼建立起來的。不過,這一千盧布全都由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寄出,而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卻沒有貢獻一個盧布。相反,他把這一小塊土地的收入全都揣進了自己的腰包,此外,還把它徹底毀了。他把它租給了一個實業家,並且瞞著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把小樹林當作木材出售,而這片小樹林卻是這塊土地上的主要財產。他早就在零星出售這片小樹林了。整個小樹林起碼值八千盧布,而他卻隻拿到五千盧布。但他有時在俱樂部裏輸得太多,可又害怕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要錢。當她最後知道了一切的時候,不禁氣得咬牙切齒。而現在這個寶貝兒子突然來信說,他將親自前來出售自己的領地,不管它能賣多少錢,他還拜托父親立即張羅出售事宜。很明顯,由於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為人高尚無私,因而在親愛的孩子麵前便感到問心有愧(他最後一次看見兒子是整整九年以前在彼得堡,那時兒子還在上大學)。在早先,整個領地能值一萬三千或一萬四千盧布,如今就是五千盧布也未必有人會買。毫無疑問,根據正式委托書上的條款,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有充分的權利出售樹林,要是再考慮到這麼些年來年年按時彙出的一千盧布的收入(實際上不可能有這麼多),他還有充分的權利在清算產業的時候堅決維護自己的利益。但是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為人高尚,具有種種崇高的激情。他的腦子裏閃現了一個絕妙的主意:彼得魯沙[63]來到以後,他突然高尚地把價格的最高極限[64],即一萬五千盧布擺在桌麵上,絲毫不提迄今彙出的款項,然後流著熱淚,緊緊地貼在親愛的兒子的胸前,就這樣把賬全都結了。他繞著彎子而又小心翼翼地開始在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麵前展示這幅圖景。他暗示,這甚至會賦予他們的友好關係……他們的“思想”一種特殊的、高尚的光輝。這會使前輩父老乃至每一個長者,同新的一代輕浮的社會主義青年相比,顯得既無私而又慷慨。他還說了許多,但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卻始終避不作答。最後,她冷冰冰地對他說,她同意購進他們的土地,並按價格的最高極限[65],即六千或七千盧布付款(其實四千盧布就能買到)。至於那隨著小樹林不翼而飛的其餘八千盧布,她卻隻字不提。

這事發生在提親前的一個月。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感到驚訝,並開始琢磨。要是在早先,還可以抱著這麼一種希望:說不定寶貝兒子根本就不會來,——從旁觀者的角度來看,從一個不相幹的人的立場出發,這的確不失為一種希望。而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作為父親,卻隻會憤然摒棄有關這種希望的任何想法。不管怎麼說,反正到目前為止,關於彼得魯沙我們聽到的全是這麼一些奇怪的消息:起初,當他六年前在大學畢業以後,便無所事事地在彼得堡閑逛。突然我們得到消息,說他參與炮製了一份偷偷散發的傳單,被牽連到一樁案子中去了。後來他又突然在國外,在瑞士、日內瓦出現了,——他恐怕是跑出去的。

“我覺得這很奇怪,”當時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曾大惑不解地向我們侃侃而談,“彼得魯沙真是一個笨蛋!他為人善良、高尚、十分敏感,在彼得堡的時候,我把他同當代的青年相比,我是多麼喜歡他,但他終究是個可憐人……你們也知道,這都是由於他缺乏見識、多愁善感!使他們入迷的並不是現實主義,而是社會主義的感傷的、理想的成分,也可以說是它的宗教色彩,它的詩意……當然,這都是別人的看法。但是,這對我,對我又意味著什麼!我在這兒有這麼多敵人,在那兒還要多,他們會把這件事歸咎於父親的影響……天哪,彼得魯沙居然成了鼓動者!我們生活在什麼樣的時代啊!”

不過彼得魯沙很快就從瑞士寄來了他準確的通信處,為的是讓家裏照常給他彙錢:原來他根本不是亡命之徒。如今他在國外待了四年,突然要重返祖國,並來信說即將到達:這就是說,並未控告他犯了任何罪行。不僅如此,甚至似乎有一個什麼人對他表示同情,而且在保護他。他現在是從俄國南方寫信來,他去那兒是接受了什麼人托他辦理的一件重要的私人事務,正在為什麼事奔走。這一切都非常之好,但是到底上哪兒才能弄到其餘的七八千盧布,使領地的價格達到十分體麵的極限[66]呢?倘若兒子居然吵鬧起來,莊嚴的圖景並未出現,還不得不對簿公堂,那可怎麼辦呢?仿佛有一個什麼東西對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說道,敏感的彼得魯沙是不會放棄自己的利益的。“這是為什麼呢,我注意到,”那時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有一次曾對我低聲說道,“所有這些不顧死活的社會主義者和共產主義者,同時又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守財奴、貪得無厭的人、私有財產的崇拜者,甚至還有這種情況:他這個社會主義者越是偉大、越是激進,他倒越是強烈地貪圖私財……這是為什麼呢?難道這也是由於多愁善感?”我不知道,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這種見解是否有什麼道理;我隻知道,彼得魯沙掌握了一些有關出售小樹林和其他問題的材料,而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也知道他掌握這些材料。我還偶然地看到過彼得魯沙給他父親的信;他很少寫信,一年隻寫一封,甚至比這還少。直到最近,為了通知他即將歸來,這才寄來兩封信,而且幾乎是接連寄出的。他的信都很簡短,寫得冷冰冰的,信中隻不過是些指示,由於父子二人早在彼得堡的時候就很時髦地互相以你相稱,因此彼得魯沙的信簡直就跟早先京城的地主們給他們指定的那些負責管理他們產業的仆役們下達的手諭沒有什麼區別。如今這可以解決問題的八千盧布突然從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的建議中飛了出來,而且她還使人明確地感到,此外再也不可能從任何地方飛出這筆錢來了。不消說,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同意了。

她走了以後,他立刻派人把我請去,把自己鎖在屋裏鎖了一整天,不讓任何人進來。當然嘍,他哭了一陣,說了許多話,說得也很動聽,但常常自相矛盾,他偶爾說一句雙關語,依然為此沾沾自喜,後來胃痙攣便輕度發作了,——總之,一切都跟往常一樣。在這之後,他取出二十年前就已去世的他的德國妻子的照片,開始傷心地呼喚道:“你原諒我嗎?”總之,他是有點神不守舍了。我們喝了一點酒借以澆愁。不過他很快便酣然入夢了。次日清晨,他熟練地係好領帶,仔細地穿好衣服,常常到鏡前顧影自憐。他在手絹上噴好香水,不過隻噴那麼一點點,然而一看見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在窗外出現,他便立刻去拿另一塊手絹,而把噴了香水的那一塊藏到枕頭底下。

“好極了!”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聽到他表示同意,便大為讚賞,“第一,這是一個高尚的決定;第二,您聽從了理智的聲音,在您的私人事務中,您是很少注意這種聲音的。不過您無須著急,”她端詳著他白色領帶上的領結補充道,“您暫時不要聲張,我也不會聲張。您的生日快到了;我會跟她一起來看您。請您準備一點晚茶,不要酒,也不要小吃;不過,我會親自來安排這一切。請您邀請幾位朋友,——不過咱們得一起來挑選。若有必要,您可以在前一天跟她談談;在您舉行的茶會上,我們既不宣布什麼,也不舉行什麼訂婚儀式,而隻是這麼暗示一下,或者讓人們知道有這麼一回事,但不舉行任何儀式。兩周以後舉行婚禮,盡可能不要大叫大嚷……結婚以後,你們倆甚至不妨立刻出去一段時間,譬如說去莫斯科也好。我說不定也跟你們同去……主要的是在此之前您別聲張。”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覺得奇怪。他支支吾吾地說,他不能這麼辦,應該跟未婚妻談談,但是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卻不耐煩地責備他道:

“這是為什麼?第一,說不定這事根本就辦不成……”

“怎麼會辦不成呢!”新郎嘟囔著說,簡直都驚呆了。

“就是這樣。我還得看看……不過一切都會像我說的那樣進行的,您就別犯愁了,我要親自給她作準備。您根本用不著管。該說的自有人去說,該做的也自有人去做,根本用不著您費心。為了什麼呢?要起什麼作用?您不要親自出麵,也不要寫信。我請求您,別露一點點風聲。我也不會聲張。”

她就是不願意解釋,離開的時候顯然心緒不佳。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過於充分的準備仿佛使她吃了一驚。嗚呼,他根本就不明白自己的處境,而且他還不曾從其他一些角度考慮過這個問題。恰好相反,出現了一種新的神態,一種洋洋自得的輕薄情緒。他自鳴得意了。

“我喜歡這樣!”他嚷道,同時在我麵前站住,並攤開雙手,“您聽見了嗎?她想把事情弄到那種地步,使得我末了都不想幹了。我可是也會失去耐性的……也會不幹的!‘您坐下,您根本不必到那兒去’,可是我為什麼最後非得結婚?難道就因為她想出了一個可笑的怪主意?可我是一個嚴肅的人,我可不願屈從於一個性情乖張的女人無聊的怪念頭!我對我的兒子負有責任……對我自己也負有責任!我是在作出犧牲——她明白這一點嗎?我所以表示同意,說不定是由於我活得不耐煩了,一切都無所謂了。可是她可能激怒我,那時我可不會是無所謂了;我會感到委屈,並表示拒絕。總之,這也未免可笑……俱樂部裏的人會說什麼呢?利普京……會說什麼呢?‘說不定這事根本就辦不成’——瞧她說的!但是這話可說到頭了。這已經是……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我是個奴才,是巴登格[67],是個被逼到牆角的人!……”

然而與此同時,在所有這些抱怨的感歎中卻流露出一種任性的自負,一種輕薄的、逢場作戲的情緒。晚上,我們又喝起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