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士德》reference_book_ids\":[7367569663334550552,7267108880436431883,7226995325175598114,7280461323677207615,6901126779545586696,7294563928963550217,7234830139610106920]}]},\"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由於我才疏學淺,因此在著手描寫不久以前發生在我們這個至今也毫不出眾的城市裏的那些十分奇特的事件時,我就不得不首先稍稍追述一下往事,也就是說,從既有才能而又深受尊敬的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韋爾霍文斯基生平的若幹瑣事談起。這些瑣事隻不過是這部記事的一篇序言,至於我想敘述的故事本身,留待以後再說。
現在言歸正傳:在我們當中,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總是扮演一個有點特別的,而且可以說是愛國誌士的角色,他也非常喜歡這個角色,我甚至覺得,若不扮演這個角色,他簡直都活不下去了。並不是我想把他比作舞台上的演員:絕無此事,何況我是很尊敬他的。說不定這一切都是習慣使然,或者不如說他從兒童時代開始就始終清高地醉心於擺出一副優美的愛國誌士姿態。譬如說,他非常喜愛自己的“受迫害者”以及可說是“被放逐者”的地位。這兩個字眼具有一種始終誘惑著他的典雅的光彩,這種光彩在日後的漫長歲月裏逐漸提高他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終於使他獲得了一種無比崇高的社會地位,滿足了他的虛榮心。在上個世紀的一部英國的諷刺小說中,有一個名叫格列佛的人來到了小人國,那裏的人才有兩俄寸高,在他們中間,他習慣於以巨人自居,甚至當他回國後漫步倫敦街頭,也不禁要向過往的行人和車馬喊叫,讓他們碰見他就趕快閃開,謹防他一不小心把他們踩死。他自以為他依然是個巨人,而他們則都是小人。於是人們便嘲笑他,咒罵他,粗魯的馬車夫甚至拿鞭子抽打這位巨人。不過這麼幹是否公道呢?一旦養成了習慣,有什麼事做不出來?習慣勢力幾乎使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也處於同樣境地,不過更加無辜而又無害罷了,倘若可以這麼說的話,因為他是個非常優秀的人物。
我甚至認為,到了晚年他已被大家遺忘了。但是絕不能說他先前也是默默無聞的。毫無疑問,他一度也曾躋身於我們上一代的某些名人雅士之列,有一個時期(不過為時極其短暫),他的大名在當時的許多熱心人士的口中幾乎與恰達耶夫[1]、別林斯基、格拉諾夫斯基[2]和剛剛開始在國外活動的赫爾岑的名字並列。然而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活動,由於可說是“風雲變幻的時局”,因而幾乎是一開頭便夭折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呢?事後查明,原來不但沒有“風雲”,甚至“時局”也純係烏有,起碼這一次確實如此。直到最近我才知道,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不但不像我們所以為的那樣是被流放到我省而生活在我們中間,甚至從來也不曾受到監視,這個消息雖說使我大吃一驚,然而絕對可靠。這隻能說明,人們的想象力該有多麼豐富!他一輩子都真誠地相信,在一定的範圍內人們對他總是不放心的,他的一舉一動都會被人知道、受人監視,近二十年來,先後在我們這兒任職的三位省長,在走馬上任的時候都對他抱有某種成見,這種成見是上司在任命他們為省長時首先暗示給他們的。倘若當時有人以確鑿的證據讓極為正直的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相信,他根本不必害怕,那麼他一定會感到委屈。此外,他還是一位聰明過人、才華蓋世的人物,甚至可說是位飽學之士,雖說在學術方麵……哦,總而言之,在學術上他的貢獻並不很大,仿佛根本就沒有什麼貢獻。不過在我們俄國,飽學之士一向都是如此。
直到四十年代末,他才從國外回來,儼然以講師的姿態在大學的講壇上大顯身手。可惜他隻講了不多的幾課,講的仿佛是阿拉伯人的事。此外,他也隻答辯了一篇光輝的學位論文,這篇論文說的是在一四一三年至一四二八年期間,德國的小城市漢瑙本來可能起到的政治作用和漢薩同盟作用[3],同時還論述了使得這種作用根本未能實現的那些特殊的、弄不清楚的原因。這篇論文巧妙地狠狠打擊了當時的斯拉夫派[4],使他立刻在他們中間招來了許多勢不兩立的敵人[5]。嗣後(不過當時他已失去了講師的職位),他設法在一份刊載狄更斯作品的譯文並鼓吹喬治·桑的思想的進步月刊[6]上發表了一篇極其深刻的論文的開頭部分(這可以說是出於報仇雪恨,並且為了表明,他們失去了一個什麼樣的人才),這篇論文仿佛是論述某個時代的一些騎士何以具有非常高尚的道德[7],或是諸如此類的問題。起碼它宣傳了一種崇高的、非常高尚的思想。事後有這麼一種傳說:論文的後一部分當即被禁,就連那份進步刊物也由於刊登了這篇論文的前一半而吃了苦頭。這是很可能的,因為那時候有什麼事不會發生?不過就這一次而論,更有可能的是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作者不過是由於偷懶而未能完稿罷了。至於他終止了講授有關阿拉伯人的課程,那是因為某人(顯然是他的一個反動的敵人)不知怎麼截獲了一封致某人的信件,信中透露了某些“情況”[8],於是某人便要求他作出某種解釋[9]。我不知道此說是否可靠,但是有人還肯定地說,就在那個時候,在彼得堡查獲了一個龐大的違背人道、反對國家的團體[10],該團體擁有十三名成員,險些兒動搖了大廈的根基。據說他們打算翻譯傅立葉[11]本人的著作。說來也巧,就在同一個時候,在莫斯科還查獲了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寫的一首長詩,這首長詩是六年前當他還十分年輕的時候在柏林寫的,它的手抄本在兩個文學愛好者和一名大學生的手中流傳。我的案頭現在也放著這首長詩,這是我最早在去年從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本人那兒得到的,是他剛剛親筆抄成的,上麵有他的親筆簽名,而且是用紅色山羊皮精裝的。不過它並非缺乏詩意,甚至還不無才氣;它甚為古怪,不過在當時(確切地說,就是在三十年代),人們常寫這一類的玩藝兒。若要敘述它的情節,我可是覺得為難,因為老實說,我對它是一竅不通。這是一種以抒情的、戲劇的形式寫成的諷喻作品[12],近似《浮士德》的第二部分。開始的時候是女人合唱,繼之以男人合唱,而後是某些勢力的合唱,最後是一些雖然還不曾活著,但又非常想活的幽靈的合唱。所有這些合唱唱的是一種十分模糊的東西,大都是歌唱什麼人的詛咒,然而具有濃厚的幽默意味。但是突然換場了,一種“人生的節日”來臨了,在節日裏,甚至昆蟲也在歌唱,出現了一隻烏龜,說著舉行聖禮時說的一種拉丁話,倘若我沒有記錯的話,甚至有一塊礦石,也就是一種根本沒有靈性的東西,也唱了幾句什麼。總之,一切都在不停地歌唱,如果談話,那麼就含混不清地互相咒罵,然而依然具有極為深長的意味。末了,場麵又換了,出現一片荒地,一個文明的年輕人徘徊在懸崖峭壁之間,揪下一些野草吮吸著,小仙人問他:“你為什麼吮吸這些野草?”他回答說,他覺得自己精力過剩,便尋找健忘之道,終於在這些野草的汁液中找到了;不過他的主要心願是盡快喪失理智(這種心願可能也是多餘的)。後來,一個美得難以形容的少年騎著一匹黑馬跑來,後麵跟著不可勝數的各族人民。少年代表死神,各族人民思念著他。末了,到最後一場,突然出現巴比倫塔,一些大力士唱著新希望之歌終於把它建成了,當他們到達塔頂的時候,有一個角色,假定說就是奧林匹斯山的擁有者罷,做出一副滑稽可笑的模樣跑掉了,人類恍然大悟,便占據了他的地位,立即滿懷著對萬物的新見解開始新的生活。哦,在當時這出詩劇被認為是有危險性的。去年我曾建議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發表這個詩劇,因為在我們這個時代它完全是無害的,可是他顯然是頗為不滿地拒絕了我的建議。他不喜歡把它看作是完全無害的,我甚至認為,我的意見造成了他在爾後整整兩個月裏對我一直有點冷淡。你猜怎麼著?幾乎就在我建議把它在本地發表的同時,在那裏,也就是在國外,我們的詩劇突然在一個革命的文集上刊登出來了,而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事先又毫無所知。他起初大吃一驚,趕緊跑去謁見省長,並給彼得堡寫了一封非常光明正大的辯解信,他把信向我讀了兩遍,但並未寄出,因為不知道該寄給誰。總之,他忐忑不安地過了整整一個月;但是我深信,他在內心深處卻感到無比榮幸。他睡覺的時候幾乎也要拿著他得到的一本文集,白天則把它藏在褥墊底下,甚至不準女仆收拾床鋪,雖說他每天都盼著從什麼地方會拍來一封賀電,但把什麼都不放在眼裏。什麼電報都沒有收到。這時他便跟我和好如初,這也足以證明他那顆溫和的、不念舊惡的心是非常善良的。
我並不是說他一點點的苦也沒有受過;現在我完全相信,隻要他作些必要的解釋,他就可以隨心所欲地繼續去講他那關於阿拉伯人的課程。但他當時卻過於高傲,而且特別匆忙地著手徹底說服自己,他一輩子的前程已被“風雲變幻的時局”所葬送。倘若道破全部真相,那麼改變了他的前程的真正原因,則是極其富有的中將夫人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斯塔夫羅金娜早先就曾向他提出過一項極其懇切的建議,而後又重申了這項建議,那就是請他以高級教師和朋友的身份,對她的獨子進行教育並使其在智力上得到充分發展。至於優渥的報酬,更是自不待言。這項建議早在柏林就第一次向他提出了,當時他正第一次喪偶。他的第一位夫人是我省的一個輕佻的女郎,當他還是一個冒冒失失的年輕小夥子的時候他就娶了她,看來他由於沒有足夠的錢財來供養她,此外還由於其他一些多少有點微妙的原因,他曾為這個女人(不過她倒確實是楚楚動人的)吃了許多苦頭。她死在巴黎,在最後的三年裏她已離開了他,給他留下一個五歲的兒子,按照愁容滿麵的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有一次在我麵前的說法,這個兒子是“第一次歡樂的、至今尚未暗淡的愛情的果實”。這孩子一生下來就被送回俄國,一直在一個偏僻的地方由幾個遠房的姑媽撫養。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拒絕了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當時提出的建議,過了不到一年,很快又娶了一個沉默寡言的柏林姑娘,最主要的是,他根本就沒有什麼特殊的必要如此行事。但是,除了這個原因之外,還有另一些原因促使他拒絕接受家庭教師之職:一位鼎鼎大名的教授在當時贏得的響亮名聲吸引了他,於是他也飛上了他早已準備為之獻身的講壇,去試試自己雄鷹的雙翅。如今他已铩羽而歸,自然就想起了早先也曾動搖過他的決心的那項建議。第二位夫人跟他在一起生活了不到一年便猝然去世,這就把一切都徹底解決了。坦率地說:這一切之所以得以解決,都是由於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的熱情關懷,以及對他的一番珍貴的、可以說是不朽的友誼,隻要可以這樣形容友誼的話。他撲進了這種友誼的懷抱,二十年來情況一直十分穩定。雖說我使用了“撲進懷抱”這樣的詞句,卻但願不會有人因此而想入非非;隻能從最高尚的道德意義上來理解這懷抱一詞。一條最精巧也最雅致的紐帶,使這兩位如此傑出的人物永遠聯係在一起了。
家庭教師的職位之所以被接受下來,還因為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從他第一位夫人那兒繼承下來的莊園很小,而且緊挨著斯克沃列什尼基——斯塔夫羅金夫婦在我們省城郊區的一座宏偉的莊園。此外,他還可以永遠在幽靜的書齋裏獻身於科學事業,並以極其深刻的學術著作來豐富俄國的語文科學,不必再為大學裏的繁雜事務而分心了。學術著作並未問世;不過卻有可能在二十多年的餘生中以一種可說是“責難的化身”的姿態出現在祖國麵前,正如一位人民詩人所說:
你作為責難的化身 ………… 站在祖國麵前, 你這個自由主義的理想家。[13]
但是,倘若這位人民詩人所指的那個人物願意如此,說不定他也有權一輩子擺出這麼一副姿態,雖說這未免令人厭煩。至於咱們的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老實說,同這種人物相比,則不過是個模仿者,況且他站了一會兒就會感到疲倦,常常側身躺下休息。不過平心而論,即便側身而臥,他的臥姿也依然保留著責難的化身的特色,何況對於我省人士而言,這也就足夠了。當他在我們俱樂部裏坐下來打牌的時候,您不妨瞧瞧他的模樣。他的整個姿態仿佛在說:“紙牌!我坐下跟你們打葉拉拉什[14]!難道這符合我的身份?誰該為此負責?是誰斷送了我的前程,並把它變成了葉拉拉什?唉,你快亡啦,俄國!”說著便威嚴地打出一張紅心王牌。
說實在的,他非常喜歡鬥牌,為此常常同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發生不愉快的口角,特別是最近一個時期,何況他還經常輸。不過這事容我以後再說。現在我隻想指出,他甚至可說是個有良心的人(也就是說,他有的時候是這種人),因此他常常鬱鬱不樂。他同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的友誼持續了二十年,在這二十年裏,他每年總有三四次陷入我們所說的那種“憂國憂民”的情緒中,也就是意氣消沉,然而深受尊敬的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卻喜歡“憂國憂民”這個詞兒。後來,除了憂國憂民以外,他也開始陷入香檳酒中了;但是機警的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使他畢生都沒有沾染上任何不良嗜好。他也的確需要一位保姆,因為他有時變得十分古怪:在他悲從中來、不能自已的當兒,他會驀地像一個最最平凡的黎民百姓似的哈哈大笑起來。有些時候,他甚至用一種幽默的口吻談論自己。但是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最害怕的莫過於這種幽默口吻。她是一位古典派婦女,文學藝術事業的資助者,她的所作所為完全出於最高尚的動機。這位高貴的夫人二十年來對她窮朋友的影響至為巨大。對她應該另作一番交代,現在我就來談談她的情況。
有些友誼是頗為奇特的:兩個朋友幾乎都恨不得把對方吃掉,兩個人一輩子就這麼活著,可是又沒法分開。甚至根本就不能分開:一旦果真鬧翻,那個挑起爭端並跟對方斷絕往來的朋友,將首先抑鬱成疾,甚至會一命嗚呼。我確實知道,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曾不止一次在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離開的時候,突然從沙發上一躍而起,握著兩個拳頭捶打牆壁,這種情況有時還發生在二人推心置腹地互訴衷情之後。
這種情況並沒有絲毫矯揉造作的成分,有一次他甚至把牆上的灰泥也敲打下來了。也許有人會問:我怎麼會知道如此微妙的細節?但是,倘若我是親眼看到過這種情景的呢?倘若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本人曾不止一次伏在我的肩頭號啕痛哭,一麵繪聲繪色地向我描述他倆談話的全部內容呢?(在這種情況下,他對我真是無話不談!)但是,在這樣號啕痛哭之後的第二天,他幾乎總是由於自己的忘恩負義而準備把自己釘死在十字架上;他總是急忙把我叫到他那裏去,或者親自到我這兒來,唯一的目的就是向我鄭重宣布,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是“貞潔與溫柔之天使,而他則跟她截然相反”。他不但往我這兒跑,還不止一次地在極其娓娓動聽的信裏向她本人描述這一切,並在簽署了自己姓名的全稱之後向她坦白,就在譬如說不到一天之前,他曾對一個不相幹的人說,她供養他是出於一種虛榮心,她嫉妒他的學識和才能;她恨他,但又唯恐把自己的恨流露出來,因為怕他會離她而去,從而使她在文壇上的美名受到影響;由於這個緣故,他瞧不起自己,並決定一死了之,現在隻等她最後一句話以便決定一切,等等,等等,反正都是這一類的話。了解了上述情況之後,就不難想象,這個最為天真的、年過半百的黃口孺子,一旦神經病發作,有時竟會達到何等歇斯底裏的程度!有一次,我親自閱讀了他寫的一封這樣的信件,那是在他們之間的一次爭吵之後,這次爭吵起因於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卻越吵越厲害。我大吃一驚,懇求他不要把信寄出。
“不成……這樣做比較誠實……這是我的職責……假如我不向她坦白一切,一切,我就活不下去了!”他就像熱病發作似的答道,還是把信寄出了。
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卻永遠不會寄出這樣的信件,這也是他們二人的不同之處。的確,他非常喜歡寫信,哪怕跟她住在一幢房子裏,他也要給她寫信,而當他歇斯底裏發作的時候,一天還要寫兩封呢。我確實知道,她總是全神貫注地閱讀這些信件,哪怕一天收到兩封也罷,讀罷還在信上注明日期,然後分門別類地放在一個專門的小匣子裏;此外,她還把這些信珍藏在自己心裏。在這之後,她讓自己的朋友等她的回信等上一整天,等到再見到他的時候卻絲毫不動聲色,仿佛頭一天根本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她就這樣一點點地把他訓練出來了,連他自己也不敢再提頭一天的事了,而隻是看一會兒她的眼睛。但是她卻什麼都沒有忘記,而他有時則忘得太快,在她安詳的神態的鼓舞下,倘有朋友前來,他往往當天就會喜笑顏開,像淘氣的小學生那樣爭著去喝香檳酒。在這種時刻,她想必是惡狠狠地盯著他,而他卻什麼都沒有察覺!直到過了一周、一個月,甚至過了半年,他在某一特殊時刻偶然回憶起這種信件中的某個詞句,而後又回憶起整個信件以及寫信前後的種種情景,他會驀地羞愧得無地自容,而且往往難過得使他的胃痙攣再次發作。這種特殊的、類似急性胃炎的疾病的突然發作,在某種情況下往往是他的神經受到強烈刺激的結果,而且還是他體質上的一種有趣的特征。
的確,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肯定是常常恨他;但是在她身上隻有一點是他直到最後也沒有注意到的,那就是末了他居然變成了她的兒子,她的創造物,甚至可以說是她的發明物;他成了她的親骨肉,她收留他、贍養他,絕不僅僅出於“嫉妒他的才能”。這種看法未免太冤枉她了!她心裏隱藏著對他的一種難以忍受的愛,這種愛混雜在不斷的憎恨、嫉妒和蔑視中間。她保護他,使他纖塵不染,她照料他二十二年,倘若有什麼事涉及他作為詩人、學者和名流的聲譽,她就會憂心忡忡,一連幾夜都睡不著覺。她發明了他,而且自己首先相信了自己的發明物。他仿佛是她的一種幻想……但是她為此而要求於他的確實很多,有時甚至要求他奴顏婢膝、俯首帖耳。她愛記仇的程度令人難以置信。我想順便談談兩件趣事。
有一天,那還是在關於解放農奴的消息剛剛傳開,整個俄國突然歡天喜地,並準備徹底複興的時候,有一位彼得堡的男爵路過我們那裏,順便拜訪了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這位男爵同高級人士過從甚密,而且非常接近改革大業。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極為重視這種訪問,因為自從她的丈夫去世以後,她同上流社會的聯係便日漸削弱,最後便完全中斷了。男爵在她那兒坐了個把鍾頭,喝了點茶。沒有任何外人在場,但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卻把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請來,並把他展出了。男爵早先就聽到過有關他的什麼事情,或許他是裝出一副聽到過的樣子,但在喝茶的時候卻很少跟他攀談。毫無疑問,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是不會給自己抹黑的,何況他的風度也極為優雅。雖說他的出身似乎並不怎麼高貴,但是卻有這麼一個情況:他從小就被送到莫斯科的一個貴族之家去撫養,結果相當不錯;他的法語說得跟巴黎人一般流利。這樣一來,男爵第一眼就應該看得出來,雖說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蟄居外省,但她卻物色了一些多麼傑出的人物圍繞在自己身邊。然而情況卻並不如此。當男爵斷然證實,當時剛剛傳播開來的有關偉大改革的第一批流言絕對可靠的時候,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突然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烏拉!”甚至還做了一個手勢來表達自己的喜悅。他喊的聲音不高,甚至還相當優雅;說不定他的喜悅也是早有準備的,而手勢則是在喝茶之前的半小時對著鏡子精心排練的;但是,他那時大概出了點什麼紕漏,因此男爵隻是淡然一笑,雖說他立刻就非常客氣地談起這一偉大事件如何使俄國人的心普遍地,而且理所當然地深受感動。不久他便告辭了,臨行時也沒有忘記向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伸出兩根手指。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回到客廳,起初沉默了兩三分鍾,仿佛在桌上尋找什麼東西;但她霍地向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掉轉身來,麵色蒼白,目光炯炯,傲慢地低聲說道:
“我永遠忘不了您幹的這件事!”
翌日,她遇到自己朋友的時候仿佛什麼事也不曾發生;她永遠不再提及發生過的事。但是十三年以後,在一個悲慘的時刻,她提起了往事,並責備了他,而且她的臉色也同十三年前她第一次責備他時一樣蒼白。她一輩子隻對他說過兩次“我永遠忘不了您幹的這件事!”接待男爵的那次已經是第二次了;然而第一次也是那麼獨特,而且對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命運似乎還發生過重大影響,因此,我決定把此事也作一番交代。
那是在一八五五年春,在五月份,就在斯塔夫羅金中將逝世的消息傳到斯克沃列什尼基之後。這位輕浮的老人是在接到任命趕往克裏米亞的作戰部隊去就職的途中,因腸胃失調而去世的。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成了寡婦,全身穿上孝衣。誠然,她並不十分悲痛,因為在最後的四年間,她同丈夫因性情不合而完全分居,她隻給他提供贍養金。(中將本人除了擁有貴族身份並結交了一些權貴之外,總共隻有一百五十個農奴和一份薪俸;全部財富和斯克沃列什尼基都屬於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她是一個十分富有的包稅商的獨生女。)不過消息來得那麼突然,不免使她感到震驚,於是她便過起與世隔絕的生活來了。不消說,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跟她是寸步不離的。
五月份萬物欣欣向榮;黃昏時分的景色尤其迷人。櫻桃花盛開。每天黃昏,兩個朋友到花園裏相晤,在涼亭裏一直坐到黑夜降臨,彼此傾吐自己的情愫和思緒。真是富於詩意的時刻。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深感自己身世遽變,說的話不免比平時多些。她仿佛很依戀自己的朋友,這種情況持續了幾個晚上。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驀地產生一個古怪的想法:“這個心如死灰的孤孀莫不是對我有什麼指望,莫不是等待著我在她服喪滿一年之後向她提出求婚?”這是一個無恥的想法;但是一個人的崇高品質有時反倒會促使他醉心於那些無恥的念頭,這僅僅是因為他的成長畢竟是多方麵的。他開始仔細觀察,末了發現很像是這種情況。他尋思:“她擁有巨大的財產,這倒不假,但是……”的確,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不大像是一個美人:她是個高個子、黃皮膚、骨瘦如柴的女人,長著一副太長的馬臉。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越來越猶豫不決,他為種種疑慮所苦,甚至由於拿不定主意而哭了幾次(他經常哭泣)。每到黃昏,也就是說在涼亭裏,他的臉總是不由得流露出一種任性的和嘲諷的表情,一種賣俏的同時又是高傲的表情。這種情況的發生是有點偶然的、不由自主的,一個人越是高尚,這種情況也就越是引人注目。天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然而十分可能的是,足以完全證實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懷疑的那種東西,在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的心裏根本就沒有開始滋長。況且她也不會把自己的姓氏斯塔夫羅金改為他的姓氏,盡管他的姓氏跟她的同樣著名。從她那方麵來說,也許隻不過是一種女性的賣弄風情,一種下意識的女性需求的流露,這種情況在另一些女性氣質非常濃厚的女人身上是十分自然的。不過我也不敢擔保;時至今日,對女人的心究竟有多深尚未作過考察!不過我還是往下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