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轉眼已是戚繼光逝去的這年深冬,整個中國都在下雪。
大雪穿越洪荒,穿越時光,在神州大地的每一個角落飄飛灑落。烽火連天的中國大地,暫時得以安息。雪花輕柔地飄落在黃河和東海,覆蓋著漢江和渭水。在這潔白純淨的世界,掩蓋了貧賤者的哀愁和富貴者的驕奢,冰凍了孤寡的眼淚和戰士的熱血。雪花飄飛,如嬰兒童真的呼吸,帶著上蒼的善意,灑落在華夏神州那苦難而憂傷的土地。
天地之間,除了冷酷如刀的風聲,再無一絲生靈的氣息。
一個老者,拄著拐杖,踏雪而來。
他無法相信,那個威震江南的當世虎將,那個橫掃蒙古的不敗軍神,那個曾與他共同奮戰的知音好友,會真的與世長辭。
開天辟地以來的第一位不敗將軍,他的死去居然就如此平淡無奇,沒有異常天象,沒有晴天霹靂,沒有狂風暴雨,沒有大地搖移,一切都顯得那麼無聲無息,不以為意。
這位老者聞此噩耗陷入了一種無法擺脫的恐懼。
何謂無法擺脫的恐懼,死亡是也。死亡是唯一嚴肅的哲學問題。其它所有的哲學命題,無不是由此倒推而出。在迎接死亡的態度上,東西方的文化差異表露無遺。西方傾向於選擇和解。即便是死刑犯,將死之時,也會有牧師為其布道,接引他的靈魂去天國,安息在上帝的國度裏雲雲。
東方,或者說是中國,很多時候選擇的是憤怒。譬如:二十年後,老子又是一條好漢。譬如:腦袋掉了,碗大個疤。近世又多了一種更為粗野的說法:殺人不過頭點地,要死也是屌朝天。
但這位老人對待死亡,卻是感到使命未完的恐懼,戚繼光,我的兄弟,你人雖已逝,但魂靈不死,一定要保佑我這殘破之身,順利到達遼東,將你的兵法尋得傳人,將你的帶兵之道,發揚光大。
老者在戚繼光墓前叩拜三下,臨別時手書挽聯:
俯仰無愧天地
褒貶自有春秋
文長拜別少保。
老者正是徐渭。
時光輪轉,辭別張元忭的徐渭開始四海為家,到處流浪,他的足跡遍布全國,因為個性孤傲,不肯侍奉權貴,有絕不肯拿自己的詩書畫藝四圍典當,所以徐渭的生活極其艱苦,常“忍饑月下獨徘徊”,所謂“幾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人”,但生活的困苦反而激發了他藝術的靈感,他的許多重要作品,都是在這之後產生的。而且這困苦的修行之中,徐渭反而練成了當世道家從未有人練成的一門絕技,那就是十年辟穀,也就是十年不吃糧食,隻以花果雨露為食,不是道家,反而近似成仙。
這十年間,他遊曆全國,福建、直隸、山西,然後是薊州,在那裏,他再次見到了戚繼光。
徐渭平生為人孤傲,自負奇才,經常蔑視他人,對胡宗憲也是放蕩不羈,唯獨對戚繼光禮遇有加,因為在他看來,此人天縱奇才,不下於己,英雄相惜,所以引為知交。
故友相見,戚繼光自然激動非常,除了對酒言歡,邀月高歌外,戚繼光更是開門見山,希望徐渭能留在軍中,與他一同為國效力。
徐渭是笑而不答,戚繼光也知道徐渭看破官場的前因後果,於是也不強求,兩人開始青梅煮酒,縱論天下英雄。
說道當世名將,其時譚綸,俞大猷等名將都已辭世,徐渭便稱世間除了少保外再無英雄,哪知戚繼光擺手道:遼東李成梁便是不下於我的名將。
徐渭擺擺手道,李成梁我有耳聞,知他率領遼東鐵騎多次重創蒙古韃子,若論武勇,確實擔得起這名將二字,但名將者,武力為次,武魂為首,何謂武魂,忠君報國是也。
那李成梁為了自己立功,經常對蒙古兵士剿而不滅,並且還有將蒙古平民捕殺冒領功勞的事情,隻為升官發財,不擇手段,吾所不齒也。
戚繼光並不反駁,但卻對徐渭說,李成梁膝下有子如鬆,當世奇才,加以雕琢,必成大器。
這句話反而深深印在徐渭心頭。
此時戚繼光已逝,徐渭深深領略到,自古名將如美人,不許人間見白頭。再英勇無敵的將軍,終究難逃一敗,敗於光陰,敗於死亡。冷酷的歲月,以它那悠然的手指,將老一輩的將星漸次摘下。大明朝的鐵血雄軍,注定要由後輩的年輕將領來統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