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雖然天性強悍,畢竟是個女人,需要情感的嗬護,需要客服這種刺骨的孤獨。當窗理雲鬢,對鏡貼花黃。人越成長,心越淒涼。珠懷空鎖怨,枕上淚千行。遙想當日與戚繼光成親之時,有心畫眉,歡愛總無暇。如今眉梢眼角,縱能千畫百描,卻與誰人瞧?
所以繼子戚安國便成了她情感的全部寄托,金庸在闡述《神雕俠侶》中黃蓉為何不可愛時說道,中國的傳統婦女,在結婚之後,一半給了丈夫,一般給了孩子,因此全然忘記了自己。這就是蓉妹妹變成了容麼麼的原因。
王氏便這樣全然忘記了自己,隻不過比黃蓉更純粹,自己的全部都給了繼子戚安國。
今夜,晚風隻為一人而嗚咽,天地隻為一人而低垂。
看見繼子早亡的王氏性情大變,神智失常,以致憤然離家,拋棄了戚繼光,像蝴蝶拋棄了蠶蛹,從此不知所蹤。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浮華一生,淡忘一季。空有回憶,打亂纏綿。笑容不見,落寞萬千。弦,思華年。那些年華,恍然如夢。亦如,流水,一去不返。不泣離別,不訴終殤。
所謂相伴一生,隻是淒美的童話,最後的天各一方,似乎才是永恒的歸宿。
時間不是讓人不痛,也不是讓人忘記痛,而是讓人習慣痛。
暮秋九月,序屬三秋。戚繼光獨坐於幽陋的寒舍,屋外花開滿廊。屋內清冷孤寂,戚繼光強睜著那已不再散發英氣的雙眼,無意義地望著高遠的天空。隻有當飛鳥經過之時,才會將他沉重的眸子牽動。又是一個閑散而慵懶的午後,生命和容顏在微風中如絲般流逝無聲。
近來,戚繼光已別無所愛,惟獨愛上回憶。他重溫著過去的愛恨悲喜,漸漸睡意昏沉。
登州,那是自己和王氏的故事開始的地方。戚繼光又怎會忘記?他的初戀就誕生在那裏,也埋葬在那裏。一幕幕往事,從記憶深處噴湧而出。那時,他們多麼年輕,有著揮霍不完的青春和快樂,以為可以一直這樣親密下去,即便走到了人生的盡頭,那也要合穴而葬,在地下繼續廝守。可是,他們的誓言,有如秋日的樹葉,泛黃,飄落,最終被堅硬的鞋底無情地踩入泥土。刹那間,戚繼光也是頗為動情,歎道:年少種種,如今思來,恍如隔世……沒想到,我們真的都老了……
歲月如刀,神鬼難逃。
戚繼光搖搖頭,喃喃地道:“你沒有老。我記得你的模樣……是的,也許你已經有了皺紋,不再有柔和明媚的眼神,不再有飽滿欲滴的雙唇。可是,你依然美麗,以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象限。或許真的有一天,當你年老,頭發白了,步履蹣跚,再也沒有人愛慕你了,再也沒有人傾聽你了,連你自己都不再相信你曾經是那麼美麗。請你記住,這世上總有一個人,你可以尋訪。在他那裏,你依然保有青春的容貌和年少的歡笑。在他心中,你永不會衰老。”
歲月如水,水深如那場曾經的愛情,淹沒了兩個人。一個已經上岸,一個還在沉底。如今,水麵波瀾不驚,沒有人經過,沒有人想到,那場愛情已分成兩份,一份安全轉移,一份永沉水底。
戚繼光斜斜躺下,臉上猶殘存著淚痕,麵容枯寂,步履蹣跚地消失在陰影當中。風吹動宮殿房粱上的蟲洞,發出既像歎息又像嗚咽的聲音。
戚繼光不得不承認,他怕是挺不過這一關了。縱然貴為武神,終究難逃一死。他平臥在床,陷入永世不可沉沒的孤獨。他這一生,從山東到北京,從江南到塞北,百戰百勝,無所不能。然而,他最終無力跨越人神之間的界限。燕燕於飛的少女,在歲月中脫水變質,凋殘老去。美麗的事物如此,偉大的事物同樣如此。千古名將,也將最終消解為塵埃的卑微。
雞三號,將星隕落,一個風雨之夜,一代戰魂雲遊太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