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9章 梟雄鐵漢(3)(1 / 2)

胡宗憲一生最為敬佩的是五代時的馮道。馮道在五代亂世裏,他不斤斤於狹義的忠奸觀念上,不管是哪朝哪代、不管是誰做皇帝,隻要有利於老百姓,他都打交道。宋朝時候,唐質肅問王安石,說馮道‘為宰相,使天下易四姓、身事十主,此得為純臣乎?’王安石認為當然是純臣、是刮刮叫的了不起的大臣。王安石以伊尹為例,反駁說:‘伊尹五就湯、五就桀,正在安人而已。’賢者伊尹在商湯、夏桀間遊走,目的不在對誰忠、對誰奸,而在照料老百姓。王安石認為馮道能委屈自己,‘屈身以安人’,這種行為,‘如諸佛菩薩行’,簡直和佛和菩薩一樣偉大呢!例如契丹打進中國,殺人屠城,無惡不作,中國的英雄豪傑,誰也保護不了老百姓,但是馮道卻用巧妙的言詞、大臣的雍容,說動了契丹皇帝,放中國人一馬。歐陽修寫《新五代史》雖然對馮道殊乏好評,但也不得不承認‘人皆以謂契丹不夷滅中國之人者,賴道一言之善也’!馮道能夠以‘一言之善’,從胡人手中,救活了幹千萬萬中國百姓,這比別的救國者對老百姓實惠得多了。假如馮道這樣的經世奇才,像楊繼盛那樣輕易赴死,曆史將會怎樣,蒼生將會怎樣?

胡宗憲本人也以馮道自比,假如自己為了一個簡易的忠字,書生意氣地與嚴嵩劃清界限,那麼抗倭大業何人領軍,戚繼光俞大猷等人誰會發現提拔他們,黎明百姓等待的將是誰的救贖?

他殫精竭慮使勁渾身解數,自降身價投靠奸黨,阿玉奉承行賄送禮,他背棄盟約,誘殺徐海,誆騙汪直,任罵名滾滾,卻絕不退縮奉,隻為實現自己的誌向,拯救萬民與水火,扶九鼎於將傾。

然而他的一番苦心何人理解,死了的楊繼盛成為忠義的表率,讓千百萬蒼生活下來的胡宗憲反而成了奸邪的代言,這公道嗎?

公道?

胡宗憲一想到這個詞,自己也是苦笑連連,這是刑部頭監,天子欽點的罪犯,又是二進宮,想出去無異於癡人做夢,這是人生的舞台,謝了幕不可能再有登台的機會,不是演出的戲台,天大的冤案還有青天改寫結局,除非昏聵的皇帝突然轉性,否則你越冤別人下手越狠,不這樣那些冤你之人如何才安全?

他還記得自己26歲那年高中進士初涉職場,心係公序良俗,舌辯人倫禽獸,壯誌滔滔,熱血橫流,下可對河嶽,上可照日星,一身抱負仿佛吃了幾百斤壯陽藥。現在他54歲,丟官罷職,身陷鐵牢,昔日同僚對他大吐口水,當年下屬也要和他割席絕交。

這就是胡宗憲的人間。荊棘遍地,陷阱重重,笑時不知為何笑,哭時不知為何哭。幾十年來他刨食其中,掀翻山河,掘地千尺,終於找到了我要的東西,卻發現要為此付出生命,想想前塵往事,他也會快活,也會痛哭,但更多時候,他寧願自己從沒來過。

如果不能驕傲的活著,我選擇死亡麵對著腐臭的牢房,破爛的囚服,和遙遙無期的羈押,與眾人的唾棄和鄙夷。

胡宗憲寧可舍棄生命,也不願犧牲尊嚴。

一個史書無載的深夜,五十四歲的胡宗憲在牢房牆壁上用盡生命最後的力量奮筆疾書:寶劍埋冤獄,忠魂繞白雲。

然後憤然自殺,以此宣誓向命運不公的抗爭。

從威震天下的六省總督,到絕望自盡的遊魂孤鬼,輪回的鍾聲在他幾十年的人生裏反複敲響,這就是人生的真相,永遠不要囂張,因為你的終點已經注定。

我相信,曆史終將給予他一個公正的評價。

但首先我會給他一個評價,

當年公孫杵臼曾說:‘立孤與死孰難?’扶養孤兒長大成人和一死了之哪個難做?程嬰說:‘死易,立孤難耳!’公孫杵臼說:他們姓趙的一家對你好。你就勉強擔任難的一部分吧,由我擔任容易的一部分,由我先去死——‘趙氏先君遇子厚,子疆為其難者,吾為其易者,請先死。’”

其實胡宗憲和楊繼盛與趙氏孤兒的例子類似,像公孫杵臼、楊繼盛那樣不走的人、犧牲的人也是在做事、做積極的事;走的人、不先犧牲的人,像程嬰和胡宗憲同樣也是在犧牲,隻不過是長期的、不可知的在犧牲。

所以照公孫杵臼的說法,不走的人、先犧牲的人,所做的反倒是容易的;走的人、不先犧牲的人,所做的反倒比較難。公孫杵臼把兩條路擺出來,自己挑了容易的,不走了、先犧牲了。

而楊繼盛做殉道者,犧牲了一己之性命,胡宗憲做衛道者,保護了黎明百姓和祖宗社稷,他們的目標相同,隻是道路不同,同是為國為民,隻是殊途同歸。”

至於胡宗憲的私德,貪汙、好色、心黑手狠都是事實,但肯以本色示人者,必有禪心和定力,所以,偽名儒不如真名妓。真英雄沒有義務做道德的聖嬰,這個世界隻看結果,從結果上看,胡宗憲不愧為一帶豪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