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9章 梟雄鐵漢(3)(2 / 2)

胡宗憲死在刑部大牢後二十年,左光鬥出生了。在左光鬥五十一歲時候也被人陷害入獄,而左光鬥坐的那個監獄,也正就是和楊繼盛、胡宗憲同一間牢房——刑部頭監。

左光鬥為了說真話,被下獄、被廷杖、被刑求,刑求中主要是炮烙,用燒紅的鐵條去渾身燙,燙得左光鬥體無完膚。他的學生史可法買通獄卒,穿著破衣服、草鞋,化裝成清潔工,偷偷進來看他,看到的竟是麵額焦爛無法辨識的左老師了。左老師身靠著牆,渾身血肉模糊,左膝以下,筋骨盡脫,已殘廢得站不起來了。史可法一見,跪上前去,抱住左光鬥大哭,左光鬥眼睛燙瞎了,可是聽出聲音是史可法,乃大罵他你來幹什麼!國家之事,已經糜爛了,你不去救,反倒“輕身而昧大義”,婦人之仁,跑來看我,一旦被奸臣發覺,你還活得成嗎?你快給我走,不然我就打死你。說著就抓起地上鐵鏈刑具做投擲姿勢,史可法隻好含淚而出。史可法後來說:“吾師肺肝,皆鐵石所鑄造也!”後來左光鬥也在獄裏被殺死了。這是楊繼盛胡宗憲死後的又一個!

而從他們往前數,當年被明成祖滅了十族的方孝孺也是關押在這個監獄(明朝的方孝孺反對明成祖篡位,明成祖說這是我們家的事,先生你不要管,你隻替我們寫詔書就好了。可是方孝孺連哭帶罵,說要殺便殺,詔書我是不寫的。明成祖說你不怕死,但殺起來不止殺你一個,要誅九族的。方孝孺說就是殺我十族,我也不怕。明成祖說,好,就殺你十族。照中國傳統算法,九族是在直係方麵,上下各殺四代,就是從罪人的高祖、曾祖、祖父、父親,直殺到自己的兒子、孫子、曾孫、玄孫;另在旁係方麵,還要橫殺到三從兄弟(母族和妻族)。但並沒有所謂第十族。方孝孺說他殺十族也不在乎,明成祖就要發明個十族出來,於是把朋友和學生,也都算進去。為了增加某種效果,明成祖抓來一個就給方孝孺看一個,方孝孺毫不一顧。最後統計,一共殺了八百七十三個。方孝孺自己也慷慨成仁。),這個刑部獄、這個頭監牢房,也不知關閉了多少川流不息的過客,他們的身軀已經不存在、血肉已經不存在,但是,鑒不用人,形還問影,他們的影子,其實依然存在。

他們在丹青與青史、熱血與冷汗、悲憤與哀呼、長籲與短歎,其實處處都凝固在空氣裏、嵌入到牆壁裏、滲透到地底下。雖然先後關到同一座監獄同一間牢房,甚至蕭條異代,各不相屬;身世遭際,自有千秋。但是,當一代又一代化為塵土以後,他們終於在不同的時間裏、在相同的空間裏,離奇的累積在一起,做了時空的交彙。也許在子夜輾轉、也許在午夜夢回,同座監獄同一牢房,先驅者的身影卻恐怖的魂影相依,苦難就這樣傳遞下去、接替下去,隻有開始,沒有結束,為了中國的傷痕,永遠做出推陳出新的見證。

讀到這段曆史,多少滄桑、多少熟悉、多少生離死別、多少幽情暗恨、多少悲慘與淒涼,一一都浮現我的眼前。尤其夜色漸深的時候,這種感覺就更強烈。

我無緣到刑部牢房的遺跡中瞻仰,隻能在黑暗中行走去體會那般淒涼與無助。黑暗之中,自己的影都離開自己了。自己本身就是一個影。影喜歡黑暗,黑暗就是它的家。一回到黑暗它就變成了主人。因為他本身就是黑暗,跟黑暗同一顏色。自己以為自己是形。其實錯了,至少在黑暗籠罩的時候,是錯了。自己不是純粹的形,乃是形中有影,光明把影從形中推出,但影緊追不舍,直到光明疲倦的時候。在黑暗裏,會慢慢感覺:影進入了形,重合了形,使形融化——不是影沒有了,而是形沒有了。影之於形猶夢之於眠、猶刃之於刀。影並沒在黑暗裏消失,隻是染了更深的顏色。這時候,靈魂好像無所依附了。人從不知道靈魂是什麼,現在更什麼都不是。如果有這東西,也是個在黑暗中最先背棄人的,靈魂隻是影的影。在黑暗中,化形為影,我與那些屈死同座監獄同一牢房的先驅者們,開始魂影相依了。

我在那裏,傾聽著他們的豐功偉績,他們的苦難浮沉,去品味這個民族的悲愴,我的淚眼模糊,我知道在曆史的曲徑欄深處,總有打動我們內心的巨大力量,那是一種觸及靈魂的感動與震撼!

寫首小詩,悼念下一代奇男子胡宗憲,

也曾人間橫行

鐵馬嘶吳鉤冷,千山踏平

也曾黃昏對雨

平生事家國愁,有淚如傾

一杯酒飲了浮名

一聲嘯滄海潮生……

菩提薩陀,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盤。

念段經,超渡下亡靈,順便開啟下麵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