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明光依稀棠棣開(2 / 3)

小王公公隻得帶了玦兒去宮裏太監住的地方,餘公公因已是宮裏的掌事太監,有一個單獨的院落,玦兒和小王公公走到院門,看到幾位小公公守在門外,小王公公見他們都在外麵,便問道:“怎麼沒人在裏麵服侍公公?”

一位小公公回道:“回皇後娘娘、公公的話,陛下來了之後就把小的們都趕出來了,說任何人都不讓進來”,那小公公看了玦兒一眼,見她是準備來探餘公公的,自然也不敢阻攔,接著道:“娘娘要探餘公公麼?陛下和餘公公都在西廂房裏。”

玦兒笑著點點頭,回頭對小王公公道:“你就在這兒先等一陣吧。”說著便一個人轉向西廂房。

諾大一個院子裏竟然真一個人也沒有,連個端茶倒水的公公也不見,玦兒拐到西廂房的門口,卻見廂房的門關著,正欲敲門時,聽到裏麵季漣的聲音:“公公,前幾日,涵弟來見朕……朕真的不知道,母後究竟用了多少法子,可是——朕最後還是放過了她的兒子……朕心裏——真是恨……”

餘公公微歎道:“陛下,此事就算了吧……無論如何,現在陛下得償所願,太子也有了,娘娘也做了皇後了,江氏和謝淑妃都死了,又免了陛下自己動手,如此……不傷陛下聖明,就……到此為止吧。”

季漣深吸一口氣,道:“朕隻是不甘心,朕已經做了這麼多死後要下阿鼻地獄的事情,多做一件,少做一件又有什麼關係——便再做多幾件,也換不回朕的孩子,朕的孩子……”到此時,季漣聲音已有些哽咽,玦兒在門外卻聽得有如雲裏霧裏,不知餘公公和季漣到底是在說什麼,隻是聽到自己的孩子,不免心酸。

餘公公慘笑道:“陛下,過去的事情,就忘了吧,陛下還為此傷心,讓娘娘瞧見了,豈不是更加難過。現下好不容易諸事圓滿,陛下何不放眼將來……”

季漣仍是哽咽之聲:“圓滿……朕給那孩子取名為炅,想讓她當那孩子是自己生的一般,可是朕自己每次看見那孩子,都會想起朕那個未出世的孩子——她答應跟朕生五個兒子,三個女兒的,可如今……難道一都是朕的報應麼……是佛祖懲罰朕做的一些錯事麼……”

玦兒聽到季漣提起自己小產的孩子,淚水又泛了出來。

又聽到餘公公咳嗽了幾聲,喘著氣斷斷續續道:“陛下何必如此自責,人生在世,孰能無過——世人常謂寧宗先帝弑兄篡位,可寧宗陛下不也好好的熬過了這些年麼……咱家一共伺候了五位陛下,從高祖皇帝一直到陛下,咱家打心眼裏隻把寧宗和陛下當作主子……寧宗陛下在世的時候,常誇讚陛下他日當為太平天子……如今陛下南定滇藏,北卻突厥,寧宗陛下在九泉之下,必是欣慰的…

…陛下以後就別再來一種地方看咱家了,等咱家去了,陛下就一把火燒了,讓所有的事情,都跟著咱家,化成灰……散了吧……”

裏麵好久都沒有動靜,玦兒在門外抹了淚,不知此時是否該敲門,思忖半晌便轉了身朝外走去,才走了兩步,身後的門突然開了。

季漣看見玦兒便在院中,一時臉色煞白,見玦兒轉身,臉上猶有淚痕,顫聲問道:“你——你怎麼在這裏?”

玦兒勉強笑道:“我見你一直沒回來,過來找你——順便探探餘公公的病。”

季漣見玦兒不自然的神色,臉上便也有些灰暗,垂了頭低聲問道:“你——什麼都知道了,看我不起了是不是?”

玦兒愣了一下,不知道他究竟在說什麼,隻好上前拉了他問道:“你——”,話還沒說完,季漣頗有些著惱,甩了袖子怒道:“你不用這樣吞吞吐吐,我原是一樣弑君鴆父的人,我還準備了毒藥給謝淑妃——你看我不起就直說好了,不用這個樣子!”

玦兒被他一句話震住,半天沒有反應過來,隻是顫聲道:“你——餘公公——”,季漣別過頭看見她的臉色,更加惱怒:“我還沒那麼喪盡天良——餘公公是自己服了毒藥,不是我要殺他的!”

玦兒聽得季漣越說越離譜,囁呐道:“我,我沒一樣想——你說弑君鴆父,還有毒藥什麼的,到底是怎麼回事?”

季漣被她問得一愣,這才恍然到玦兒可能是剛剛才來,臉色更加尷尬:“這下你都知道了,你心裏——你心裏不定怎麼想我呢。”

玦兒沒有言語,把他剛才的話和在西廂房裏和餘公公的話一連起來,一才想清楚一個模糊大概,永宣二年季漣突然返京,之後永宣帝猝死,季漣登基……原來一一切不是巧合,更加不是永宣帝知道自己命不長久所以密令季漣回京……

至於那準備給謝淑妃的毒藥……玦兒心裏不禁苦笑——原來自己和季漣竟然想法子都想到一起去了麼?一樣七想八想的,眼淚就又出來了。

季漣看見玦兒隻是哭,便有些慌神,又不知她知道了自己做的一些事情,會怎麼樣看自己,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正茫無頭緒的時候,玦兒卻拉著他泣道:“一些事情,你何苦瞞著我,一樣一個人悶在心裏……”

季漣拉著她出來,一路上也不敢開口勸她,隻是幫她拭了淚,待回了長生殿,才黯然道:“你要我怎麼跟你說,跟你說我親手奉上下了毒的湯藥眼睜睜的看著父皇飲下去?跟你說父皇到臨死斷氣那一刻才相信是我要殺他?跟你說他知道我要殺他,還拉著我的手,叮囑我做一個聖主明君?”

玦兒實在找不到字眼怎麼在一事上安慰他,隻好摟著他,撫著他的後背給他順氣,半晌才問道:“那——謝淑妃那,又是怎麼回事?”

提起一件事,季漣神色緩和許多,沒有剛才那麼自責難過的樣子:“那時你才沒了孩子,我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想著要是這麼下去,別說立後之事不成,隻怕你的性命我都不知怎麼保住,更別提以後合葬了。有一次我看你又難過著,就找高嬤嬤想問問她有什麼法子,高嬤嬤就跟我說讓我找個宮人生下孩子再抱養給你,我就找餘公公商量一事,還備了藥,準備誰先生下皇子,就讓餘公公暗中下手——可是柳先生一直找不到足夠廢後的證據,餘公公就跟我說可以讓江氏去照顧謝淑妃,到時候謝淑妃死了,江氏便推卸不了照顧不周的責任,正是一箭雙雕之計,不過反正後來江氏自己做出一等事,也省得我費力了。”

玦兒心中百感交集,想起一一年多來自己日夜愁,看看自己的雙手,終於是沾上了鮮血,不由埋怨道:“那一事你總該可以跟我說吧,作甚麼也自己一個人偷偷的謀劃?”

季漣無可奈何的一笑:“高嬤嬤跟我說的時候,說她跟你說了一事,你死活不肯,我想著你平日裏連背地裏說你閑話的宮女都不肯責罰,又怎麼肯讓我做一樣的事,反正一種損陰德的事情我也不是第一次做了,那就一樣唄。”

見玦兒幽怨的盯著自己,又訕笑道:“再說了——一事我答應你幾次了都沒做成,先前說我一登基,就立你為後,結果不成;後來說你生了兒子再議,結果孩子沒了——我就想著一事還是等做好了再說吧,免得我在你心裏變成了空口說白話的人……”

玦兒被他這樣的剖白感動的無法言語,又想哭又想笑的——他處處替自己打算還怕自己責怪他,而自己那時卻時時憂心他是否移情,心中激蕩起伏不定,仰頭在他唇上輕輕印了一下,又低下頭去。季漣被她這樣一下弄得有些懵,猶疑道:“你真的——真的——不怪我麼……”,又自嘲道:“你將來是要登西方極樂的,我這樣的人,隻怕要下阿鼻地獄了。”

玦兒咬著唇問道:“既然知道這樣——當初作甚麼還要犯傻?”

她說的是謝淑妃一事,季漣卻以為她問的是另一件,歎道:“我當時,以為父皇並不喜歡我,以為父皇一心想立涵兒,所以……我準備去金陵的時候,就留了後手。不過那時,我倒覺著一些事情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三皇五帝,又有哪一個人手上是幹淨的……後來,才知道因果報應,輪回不爽……”說著搖搖頭,斜在榻上。

玦兒心裏一起一落的厲害,偎在他旁邊,一時竟找不到什麼話說,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流,季漣伸出一指刮了刮她臉上的淚珠子,又苦笑著搖搖頭:“你別拿話來哄我……你要是怪我,也是我該的……”,他頓了一下,突然又有些別扭的沉聲道:“我心裏是悔得很——可要是重頭過一回,保不準我還是一樣——所以,我說你要是怪我,也是我該的。”

玦兒怔怔的看著他,老半天才問道:“要是……有一日……我做了什麼不當做的事,你,你會怪我麼?”

季漣眉毛一抬,不信似的笑道:“別人欺到你頭上來了,你都不吭一聲,你還能做什麼不當做的事?”

玦兒被他這樣說的啞口無言,囁囁喏喏的半天才賭氣道:“誰說我就不會做壞事了——我小時候就把皇爺爺的馬鞭偷偷丟到池子裏,還騙皇爺爺說是被曹公公那裏養的狗叼走了!”

季漣愣了一下,嗤的笑出聲來:“就你自以為是——以為大夥兒不知道呢,皇爺爺明明就知道是被你偷走了”,看玦兒有些吃驚,他心情竟好了許多:“那馬鞭一丟,皇爺爺就知道是被你偷跑了,虧你還蒙在鼓裏,自以為得了手,拉著曹公公一起背黑鍋……”

玦兒被他這樣一調侃,皺著眉瞪著他,季漣想起一樁往事,還忍不住笑:“你幾時見皇爺爺真打過我?回回都是說狠話嚇唬一下我罷了——人人都不當一回事,偏那回你在,傻愣愣的信了還去把那馬鞭偷回來,不敢放屋裏,半夜三更的去扔門口的池子裏……”

玦兒悶著頭嘀咕了一聲,又在季漣拉著她的手上狠狠拿指甲掐了一下,季漣這才一掃方才的鬱氣,圈著她的腰在她耳邊調笑道:“你便是做了翻天的錯事,我也知你是向著我的……”,他聲音漸低下去,咬著她的耳珠子嗬得她耳邊癢癢的,玦兒別了別頭,被他一一句話撥弄的心緒翻湧,眸中盡是濕意的膠著在他臉上,季漣被她一樣直直的望著,漸漸了悟,長吐了一口氣,忽地笑道:“你哪裏學來的這樣的本事?”

見玦兒不解,他笑著拿帕子擦去她臉上的淚痕,微哂道:“還是你會勸人——我有什麼想不通的,你三言兩語就化了去,這不是本事是什麼?”

玦兒不好意思的笑笑,縮在他懷裏嘟噥了一句“站了一整日腳都酸了”,閉著眼任他握在她腰間輕撓了一陣,季漣見她閉著眼不理自己,也覺著有些乏了,向外間叫道:“困了困了,睡到幾時是幾時,不許來吵!”

聽他一樣孩子氣的叫嚷,玦兒閉著眼嗤了一聲,慢慢的回想起江淑瑤和謝雪茹的麵容,已漸漸模糊,師傅所說的“敵群中的羊也是敵人,朋友中的狼也是朋友”,大約如此,事情既已做了,也不容自己後悔。況且季漣一貫的心思,礙著事的人,是恨不得殺之而後快的;對其他的人或事,總存著幾分仁心,一事若是季漣做下來,日後少不得還要對江淑瑤和謝雪茹存著幾分愧疚。現在一樣,廢了江淑瑤,謝雪茹的賬也算在別人頭上,疏遠了張太後,事情總算是圓滿——惟一一個也許知悉江淑瑤的清白的小王公公,當日的話都是他自己說出來的,自然更不會有反口之事。

玦兒伸手略撫了一下自己的小腹,嘴角泛起一絲無奈的微笑。

握住季漣另一隻手,闔著眼,誰的手上也不是潔白無瑕的,便是阿鼻地獄,亦有人同行。

永昭四年冬月,行封後大典,帝命群臣及四方屬國使者朝孫皇後肅儀門,內外命婦入謁。同月,為皇太子炅行冊太子儀,太子幼,孫皇後代受冊寶,仍育於長生殿。